陶思婕
為慶祝百老匯傳奇藝術家桑德海姆九十大壽,百老匯在線于2020年4月26日舉辦了一場名為“帶我走向世界——桑德海姆九十歲生日慶典”(Take Me to the World-A Sondheim 90th Birthday Celebration)的特別音樂會。本場演出眾星云集,包括梅麗爾·斯特里普(Meryl Streep)、伯納黛特·皮特斯(Bernadette Peters)、帕蒂·盧波恩(Patty Lebone)等知名人士相繼亮相,獻上各自的精彩表演,并分享在桑德海姆作品中展現出的對于人類個體所要面對的困惑與煎熬時不可遏制的同情與清醒的認識。
每一個曾出演過桑德海姆作品的演員都表達了桑德海姆和他的作品對于自身的影響。桑德海姆如燈塔一般,通過自己無限的創造力,將音樂劇的魅力播種在每一個美好善良的心里。他寫出了每個人想寫的東西,他表達了每個人無處躲藏、亟需表達的情感,這些都是我們渴望相信而且為之而活的根本。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輕而易舉地填補了每個人內心的缺口,將陽光照射進黑暗之中。因為疫情的影響,今天的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藝術的滋養,需要通過藝術作品喚醒人類精神無與倫比的力量。而在桑德海姆的作品中,我們幸運地找到了一方棲息地。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桑德海姆進入他創作的輝煌時期。由他本人作詞作曲、哈羅德·普林斯(Harold Prince)擔任導演、改編自喬治·福斯(George Furth)的十一幕實驗性短篇舞臺劇《陪伴》(Companion)出現在世人面前,給音樂劇觀眾帶來從未體驗過的觀劇感受,桑德海姆也憑此劇收獲名與利。最重要的是,這部劇淋漓盡致地發揮了獨屬于桑德海姆的個人風格,并開墾出概念音樂劇美學理念,進一步確定了概念音樂劇在美國音樂劇版圖上中無可替代的地位。

在人物角色的選擇上,桑德海姆的作品總是偏愛人格中出現問題的、自相矛盾的,但竭盡全力去了解自己、解決人格缺陷的這一類人物。在人物的塑造過程中,他通過復雜深入的歌詞與音樂去表達人物的精神心理深度。作品的主題沒有不切實際的虛空與矯情的浪漫色彩,而是對于現實問題冷靜、清醒的認識與反思。這與他的成長經歷有關,在單親家庭長大的他,從來不刻意制造一種虛幻不真實但討巧的浪漫,而是以一個外科醫生一般將所有問題精確地切開暴露出來,帶著愛與理性去面對人性的缺口并解決問題。這樣的音樂劇作品給美國音樂劇帶來了充滿理性與智慧的屬性。那種大眾喜愛的大團圓結局,在桑德海姆的作品中是無處可尋的。
《陪伴》不同于傳統百老匯敘事音樂劇的敘事結構與表現手段,不做線性敘事,而以主人公羅伯特(Robert)一個人物串起所有的線索,通過他拜訪參與到每一組朋友的婚姻家庭生活,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去探尋婚姻與愛的意義。故事從朋友們想象中的單身黃金漢羅伯特三十五歲的生日派對開始,亦是從主人公未露面的三十五歲生日派對結束。堅定的黃金單身漢羅伯特思考著他的未婚狀態,在整個戲劇的發展過程中,在一系列的晚餐、派對甚至婚禮過程中,他的朋友們——“那些善良而瘋狂的已婚朋友”,五對已婚夫婦以及他交往過的三個女朋友交叉式地登場。已婚朋友們用自身經驗向羅伯特解釋著婚姻的所有可能以及婚姻的真實,對于三個女朋友的體驗式回憶讓羅伯特再次重新審視自己的選擇。慣于單身的羅伯特不得不質疑起自己對單身的執著是否有意義。作品的結尾以羅伯特的一首獨唱《活著》(Being Alive)結束了這趟充滿掙扎與成長的旅程。

《陪伴》所要探討的不是告訴觀眾婚姻的典范應該是什么樣的。相反,無論是戲劇結構設置還是歌詞表現手法,均打破觀眾的審美習慣,通過間離的表現手法,將婚姻與愛的真相一步步地剝離出來。羅伯特和他的這些已婚的朋友們在一起,時而是參與者,時而是一個旁觀者。他以這樣的身份參與到了對婚姻與愛的重新思考中。他從一個遲遲不肯進入婚姻關系,對于愛充滿不確定性與模棱兩可的矛盾心理的人,最終認清楚婚姻的實質與愛的意義。
在整部作品中,桑德海姆用了三首不同的歌曲鋪墊出羅伯特尋找答案的過程。《有人在等待著》(Someone is Waiting)揭示了羅伯特還未成熟的自我人格,他十分渴望愛,將愛情的占有與幻想作為自己的期待。但他還沒有清楚地意識到個人的孤獨和空虛并不能寄托于別人,個人的存在不能僅依靠別人的愛。《我們試著結婚吧》(Marry Me a Little)暗示了羅伯特逐漸放下了自己的恐懼,可以接受在婚姻和自我之間如何通過相互的溝通與信任找到一種相處的平衡。《活著》中,羅伯特在親密關系的跌跌撞撞里最終完成自我人格的成熟。他接受了婚姻本身的真實,更是接受并清楚地認識了自己。
認清楚人類需要愛與被愛的本身亦是證明生存價值的本身,愛是帶有動力性的決定,是靈魂上彼此的需要與實際行動的付出,而努力的過程實則是實踐人生意義的過程。主人公羅伯特在經歷了數次感情里的跌跌撞撞,看到了婚姻的真相后,在最后一首獨唱中徹徹底底地剖析了自己的內心。整個唱段如戲劇獨白般具有鮮明的層次,主語從“你”到最后一段換成“我”,一步步地讓角色進入自己的意識,從客觀到主觀的角度徹底理解婚姻、愛、責任、付出,以及活著的價值存在。觀眾也從一個旁觀者的視角介入到角色的情境中,利用想象與思考理解這一人物的心理變化過程,同時反觀自身。
《陪伴》再次思考了浪漫主義的愛情至上和所謂的理想的婚姻社會范式的真相。在這一點上,桑德海姆帶著他創作的習慣——作品時而冷嘲調侃,時而客觀冷靜,但又充滿著悲憫的善良與渴望愛的訴求。人物在這一趟旅程中最終明白進入婚姻實則是兩個人對婚姻這種生活形式的高度認同感,在今天這樣的時代,人類已經對于社會封建范式的婚姻模式產生反思,兩個人的結合并不僅僅是為了繁衍后代生兒育女。人們渴望結婚,是因為婚姻這種形式充滿了一種魅力,這種魅力其實就是讓人類探索兩個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在婚姻的制度保護下究竟能達到多么深度的連接。這種連接是兩個人兼容和諧的精神世界,而不是虛幻化的浪漫。愛情最終是在婚姻制度的培育下實質化、具體化。
主人公看到一對對的婚姻生活,看到自己的戀愛生活,也明白愛情遲早會在一日復一日的熟悉中變得平淡,但是從愛情走向婚姻的意義就在于雙方在相互去愛的過程中產生了深植于內心的深度連接與認同感,明白了靈魂上彼此的需要。而這也是羅伯特最后一首獨唱《活著》探究的答案,是最珍貴并無法被替代的婚姻與陪伴的意義。
在今天的社會中,中國的八零后包括九零后迎來了離婚潮。根據民政部公示的數據顯示,2019年離婚比率高達43.8%。這次的疫情更是放大了婚姻的真相,疫情之后,結婚率創新高,離婚率更是。這種高離婚率所帶來的社會影響不容小覷。是什么原因造成了這種現象是每一個人需要鄭重思考的。每個國家的社會文化屬性不盡相同,但在面對婚姻這一課題時,每個家庭與個人都面臨著相似的困境與需要的智慧。婚姻需要我們每個人在這段關系里生成出新的角色,《陪伴》中所體現的主題概念在今天依然有無限的空間去探索。
通過《陪伴》這部作品,我們能看出概念音樂劇在當今社會展現出的獨特魅力。概念音樂劇對于今天的觀眾來說有些許陌生,大部分的音樂劇觀眾對于百老匯黃金時期的作品較熟悉,如《窈窕淑女》《旋轉木馬》等。這樣的作品一般都有較完整的線性故事情節脈絡,表演者通過扮演人物去推動情節發展。但是在概念音樂劇中,結構有了變化,作品不再注重情節的完整性,采用了非線性結構,而這個結構統一在具體作品的概念主題的情境中。人物角色具有更多的功能性,不僅僅是為了塑造飽滿的性格,而是運用人物角色和歌曲對作品概念性的問題表達態度以及進行具體的評論。
桑德海姆對于音樂劇的影響是他為美國音樂劇創作開辟了另一方天地,一種定義為“概念音樂劇”類型的音樂劇形式,而這種形式又一次為美國音樂劇賦予了鮮活的生命力,賦予了音樂劇表現形式的無限可能。最后,感謝桑德海姆帶給我們的溫暖與思考,愿桑爺爺平安順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