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蘇紀事

夏杰

民國10年亦即是1921年，申泰營造廠的廠主錢維之，來到昆山縣張浦鄉北村，創辦了占地面積300畝的上海振蘇磚瓦廠。

——題記

舊日歷

時間之門，只余縫隙。

高大的煙囪，鮮紅的房舍，銹跡斑斑的軌道，黑漆漆的窯洞，在荒草揮別季節時，陷入了無盡的記憶之中。

是的，記憶是用來撿拾碎片的，然后再拼湊，一道道清晰的痕跡告訴自己：完整是如此脆弱，就像日歷上的一天，只要輕輕一撕，就成了回憶。

記憶又像一個家，用磚一塊塊壘砌，直至屋檐可以理解雨滴的驚嘆。

所有的聲音，都無以復加。

食堂，浴室，電影院，圖書室，菜場，學校，儲蓄所，郵局，汽車站，小賣部……幾乎一個不少地停了下來。

它們在等待什么？它們身上所有的縫隙都在透露一個信息：我們在把失去的人影種植成草，當你們回來，就去認領吧。

大煙囪

對于泥土與火的交談，它比任何人都清楚。

火的翅膀被收攏，借助于泥土，從煙囪進行天地合奏。而先行紅透的窯工，用黑灰遮蔽時間帶來的皺紋，他們說笑著，運送無盡的音譜，如同推動自己的孩子，在天地間玩耍。

蛻變的快樂時光。

像黃泥成紅磚，逐漸堅硬的生活，幻變成家的種子。

而我們運用遠眺，證實一個旁觀者的輕描淡寫。

在某個時辰，我們童年的內心孱弱而又倔強，煙囪作為一個終點，被長輩們施以障眼法，頓時，一只老虎甩著黑色的尾巴，把假象追趕得支離破碎。

而在某一天，做石匠的爺爺被火、煙囪、泥土，合力而合理地帶走了。

由此，恐懼與忌憚，從振蘇向我心頭蔓延……

當我開始與時間對話之后，才發現兒時的諸多虛無已被破解。

比如：我已深愛仰望，那種紅，讓我如此感恩。

就像夜晚，一束光柱帶來的許多答案。

土坑

翻開泥土冊頁，時間才是文字。

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鐵鏟作為一種書簽，為每一滴汗珠，留下了記憶。

而我們在不斷以為，越長越低的植物，具有骨骼的一切標準，因為它們，在與最低處寒暄，不是懼怕，不畏淺水之災，執拗地目送曾經的兄弟去了遠方。

換句話說，它們是一個地址，比文字更真實。

如此，我們把土坑，喚作：家。

是的，青春燃燒后，葉落歸根的想法會極其茂盛。

當我騎行于坑沿，像一只螞蟻爬行于碗口，我瞬間能夠理解那些卑微生物的巨大想法。我甚至會為坑中微小的人影擔憂，她們將如何從遮蔽的四周尋找途徑。

現在，我終于明白：路，從來是臣服于腳印的。

也更清楚，土坑，是一只飯碗的遺址，足夠裝訂成一本厚實的史書。

泥坯

它們站起來，排好隊，等待家的體溫。

無需用數字去鑒定數量，就像各種風抽取了它們體內的水分，成熟它們的身體，許多痕跡被留在了偌大的曬磚場上，成為一行行隨意填寫內容的裂隙。

這不是年歲可以說了算的，這是風俯視后發現的。

還有小機車頭鐵軌，锃亮著現代化的靈感。

是的，什么都好，唯余時間飽含心事。

我想象，陽光之下，它們坐車類似于旅行，從大地深處而來，去往一個火熱的地方。漸漸，它們開始歌唱了，把舊思想交給了天空，把舊身體賦予了白云……

廣闊一詞，就這么堅硬地回到了故地，與一種生活緊密契合。

與振蘇的所有結構匹配。

包括：歷史與方言。

唯一不變的是這片泥土，它們深諳于時代變遷，接受任何汗水與露珠的重疊。

這，也是廣闊的一種。

水火相融

吳淞江等來了歷史的一次截圖。

一百年了，水火已不在白紙黑字間進行和解。

但始終無法脫離，那么多雙手用老繭墊于美好生活的路上，因為，仍有太多的皺紋代替荒草，看護著他們年輕的歲月。

年輕多好啊！肌肉中有水火達成的默契，濃密的黑發，為書寫提供源源不斷的墨汁。還有我們說到的火，寄居于泥土之軀，為每一條機帆船燃燒激情。

是的，你們何其相似，都在用煙塵甩開時間的禁錮。

而江水照見了這一切，像嫁妝中的一枚鏡子，照到了新郎粗重的喘息，以及新娘的紅暈初開。

多美啊！

多么鮮艷無比，火熱的部分愿意用汗水腌制一生的幸福。

一百年了，樸素仍在流淌，他們就著余暉，一口一口咀嚼著波浪聲，把透支的土地，從灰燼中打撈出來，獻上一碗歲月安好。

以此，不再把漣漪用作時間的句號。

鏡像

時間不如鏡子堅硬，比水愈加柔軟。

它的影像開始模糊并失去光澤，江水繼續向東，而我們寵愛過的眼神，密布漩渦。

現實是有限的，不像夢境，無法給予疼痛，喊出聲來;無法用懊悔，說出天空的無奈;甚至，無法打一下自己，為時間留一枚針，而只能用一次驚醒，找回人間。

近視眼看不到物體也能哭泣，也懷有肉身的通病，所以，讓時間停在嘴唇上吧。

或許，這就是命運的兩面。如同鏡子，給世界做了一個框。

而我們在框外，轉過身時，任何一條裂隙都是深淵。

來吧時間，把淚水裝入沉默中發酵，可以品出一輪日出。

振蘇，我們為用不完的時間，準備一對翅膀，飛到幾百年后，為一個故鄉描摹釉色。

這不是告別，而是更好地為大地上的事情，深埋富足的詞語。

——所有的鏡像，都是一張邀請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