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木
成長哪有什么循序漸進,不過是有些事,你遇上了,讀懂了,看開了,成熟了。
迄今為止,迫使我成長的事情僅有兩件,雖然我不知道下一次成長是何時,但我只希望,在親情這個領域里不要再有讓我感受深刻的悲情故事了,我著實不是一個胸襟過于豁達的人。
可是近來,我似乎頻繁想起與外婆有關的往事,但我應當還沒有到懷舊的年紀。
自我幼時起,外婆就已經是一位滿頭銀發的老者。她住的房子建在公路旁,下了車,背對絕塵而去的班車,要先走過那個拐了兩道彎的斜樓梯,遇上雨天會更加濕滑,然后穿過一條巷道,那是兩座房屋之間的一條縫隙,旁邊的墻面上長著淺淺的青苔。穿過這條比我年歲不知大多少的巷道,心頭總是沁著一道深沉的古意。
外婆家前院依著一條小溪,十多年前確實稱得上是潺潺流水人家。在那不大的年紀,我和同齡人混熟了,一群人摸魚捉蝦不在話下。現在想來,怕是給外婆添了許多無奈。那時,我常常玩到衣衫濕了又干,干了又濕,感冒了好幾次。到后來再出去玩鬧時,外婆就直接拿著半人高的掃把,貼著地面朝我掃來,邊掃邊罵,我也和她對罵,邊罵邊退,罵什么現在已記不得了,只知道那掃把從沒有掃到我身上傷我分毫。
感覺有一滴水從眼前躍過,我伸出手去接,下雨了。
是了,每年這段時日雨都淅淅瀝瀝,好似不添一絲朦朧凸不出這草木葳蕤、萬物蓊勃的景意,也應不了這與舊時交織的惶惶歲月。
我的眼底漸漸有了些濕潤,仰頭望向天空,當年沒有深刻的兒時記憶竟清晰浮現。
也是在這個季節,只是那一天的天氣更加惡劣,雷雨交加,就連屋里的墻面都泛了潮濕。我坐在外婆的邊柜上,隔著窗望著那與往日不同的、帶著黃色泥沙的洶涌波濤。那日,它沒有我曾挽著褲腿淌身其間嬉戲的溫柔,而是我小小年紀沒有見識過的、被解放的自然靈魂。
驚雷落下,溪水更加翻騰。
我好奇了,也害怕了,驚訝了,也膽怯了。
外婆渾濁的雙眼掃過屋外黯淡的煙云,拿起身旁一時閑置的蒲扇,挨著我坐下,邊打著扇,邊跟我講起了老故事。她說,那條溪里有一條龍,因為犯了錯,被雷罰,而且以前有人從溪里面打撈出龍頭,還說對面山上隆起的長長山頭里面也住著一條龍,人們可以從它那兒借用金銀瓷器,予借予還,若是借了不還,便再也借不到了……我一時聽得入迷,竟忘了窗外的驚天動地。外婆打的蒲扇驅走了屋內的濕悶,我仰頭看著外婆老式眼鏡框下的雙眼,仍然是有些帶綠的渾濁,卻覺得此時的她比平時更讓人親近。
那一日,我是和外婆一起睡的,睡得香甜。
當年的那座老墻頭現今已成了紅瓷新樓,立在窗前,遠山青黛,抬眼望去,那云煙中隆起的山頭里面會不會真的住著一條龍?我現在仍然不敢確定。
可能每個人都做過這樣一個夢,夢里,過去的人都在。那個陪著你長大的人,你會盡力給她最好的生活,陪她一起拴存時光。
夢醒了,也會留著這份期待,為愛你的人和你愛的人不畏旅途艱險。
可我的未來,已存了這樣的遺憾。
陽光晴好,趁著假期回了家,去看望外婆。下了車,歡喜地推開門,這次外婆躺在床上。我走過去輕輕叫喚,她睜開眼看了我一眼,我驚訝于她更加瘦弱的身軀,低聲詢問,她說是尋常感冒,我便不疑有他,在床邊坐下。她伸出皮包骨的雙手拉著我,問:“學校里面有沒有一起玩的伙伴?有沒有一起吃飯的人?”她的問題我都一一回答,可不知怎的,有種突來的哀傷,我繃不住,淚如泉涌。
我只道那是離愁別緒,不知,竟是永別。
某一天,我突然變得很不安,開始焦躁。過了很久,我才接到電話,是外婆與世長辭的消息。我再問起外婆離世那日的場景,母親說:“那時大家問她想誰,還有什么牽掛時,她只說:‘我誰也不想,誰也不牽掛。”
哪里是沒有牽掛,只是余下的牽掛,給了我們這些來不及歸家的人,這是外婆最后的愛與寬容。
現已荏苒數年光陰,我想,那個會關心我生活細枝末節的老人,在另一個國度,也會看著我慢慢變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