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扁擔

除夕這天。

寒冬臘月的天氣出奇的冷。天剛蒙蒙亮，雪花像撕扯開的棉花在滿天飛舞，停留在房頂上、田野里、樹枝上、公路上，堆積了一層又一層……

整個李家溝像一位疲倦的滿頭白發的老婦人。

天地還在朦朦朧朧中，山溝里那座古老的人字木結構房屋隱隱約約露出了半個屋頂。聽見有兩扇門吱吱地響了一下，接著從房間里走出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還有一只狗奔出來的聲音。山溝里的寂靜被打破了。

“小靚，你個死丫頭，莫跑那么快呀，你跑那么快，我那里追得上你喲！”一個飽經風霜的聲音，緊接著連續打了好幾個噴嚏。

“汪——汪——”叫了兩聲。

咚，咚，咚……

這聲音雖然有節奏但有氣無力，這是拐棍拄在公路上的聲音，狗在路上跑來跑去，聽不見它的腳步聲。

這家住著的主人叫“金扁擔”，小靚是這家主人的一只老黃狗。這人年輕時候是小賨鎮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大家說他的扁擔能出金子，小賨鎮的人們這樣稱贊他，有點夸張，不過他就靠一根扁擔養家糊口，并且把五個子女養得是白白凈凈，體體面面，還靠那根扁擔讓五個子女成家立業。李家溝的人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

老黃狗護送他到了小賨鎮附近，跑到他前面對著他“汪——汪——”兩聲，搖幾下長長的尾巴，表示它給主人做“拜拜”了。拜拜之后，小靚還得回家看門，他知道主人什么時候回家，到時候就去拜拜的地方迎接主人回家。

等這位八十多歲的老頭兒到了鎮上，街上早已擠得水泄不通了。家家都要忙著辦過年節。街上的莊稼人特別擁擠，街上有買春聯的，有買雞鴨鵝肉的，有買新衣服的，有買煙花爆竹的……

金扁擔在街上買了春聯和兒女們喜歡吃的食品，還買了孫子們最喜歡玩的沖天炮、拉炮、摔炮、土火箭、竄天猴、地老鼠……他渴望兒女們回家過年，孩子們有好幾年都沒有回過家了，他得精心準備。

中午的時候，老人離開鎮上時買了四個肉包子。回到家里，自己吃了兩個，給老黃狗兩個。老黃狗狼吞虎咽地吃著他帶回的肉包子。

“小靚，你個死丫頭，吃那么快不怕把你噎著了，好東西要慢慢品，才知道味嘛。”老人對著老黃狗笑著說。

老黃狗興高采烈地在主人面前搖頭擺尾。老黃狗一對眸子像水晶球一樣清澈明亮，用親熱的眼光瞅著主人，表示自己吃兩個肉包子已經心滿意足，然后又從從容容地在門口去做自己分內該做的事去了。

金扁擔住的房屋孤零零地站在李家溝的山溝里，墻上的灰漿早已斑駁脫落。房子是金扁擔爺爺遺留下來的，房頂上漏水的地方請人用化肥口袋鋪上。他和妻子從結婚那天起就住在這古老的房子里。他們在這棟房子里生下了他們的三男三女。第六個孩子是一個丫頭，生下來才一個月，妻子因病就離開了人世。妻子走后幾天，小女沒有奶吃也餓死了。

金扁擔五個子女都是在這個房子長大成人，成家立業。他們也都是從這房子里走出了李家溝。妻子去世那一年，最大的兒子才十六歲，二女兒才三歲。金扁擔給三個兒子分別取名叫大胖、二胖、小胖;三個女兒模樣都生得俊俏，金扁擔分別給女子們取名大靚、二靚和小靚。老黃狗是他十六年前去小賨鎮挑扁擔回家的路邊上撿回來的，一直跟他形影不離。從此他把小狗就當成了他最小的女兒，他給小狗取名叫“小靚”。

回到家里，老人把房間里里外外都打掃得干干凈凈，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的。金扁擔把在街上買回來的紅包拿出來，他將孩子們近幾年給他的生活費全部拿出來，分別裝進了一個個紅包里，每個紅包都像小孩子吃飽了的小肚肚。這是他給每個孫子過年準備的壓歲錢，他要祈福孫子們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前程似錦……

等到天黑了，老人期盼了一整天，還是不見孩子們回家，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忙了了一天的他很是失望。他知道孩子們過年又不可能回家和他團聚了。老人的腿不靈便，有一年他在鎮上挑著兩百多斤的煤炭，遇到雨后路滑，跌倒在地上，右腿骨折，落下了殘疾。他跌跌撞撞地走進房間，拉亮了屋子里的節能燈，房間里一下子亮堂堂的。

晚上，外面的天又黑又冷，從北方刮來的風雪沖進房間，把屋子變成了冰窖。他坐在房間里的一把椅子上，再沒有心思去廚房搞雞魚什么的，老人在生活上從沒有什么講究過，一輩子最大的奢望就是能夠有一碗紅燒肉就知足了。他大清早上街完全是為孩子們準備的過年貨。

墻上那口古老的鐘沙啞地吼了十下，十一下，十二下……可是始終還是不見兒女們回家。

老人的手幾乎凍僵了，他早已不想動了，全身都像散了架，感到疲憊不堪。老黃狗在他面前不停地“汪——汪——汪——”催他該吃年夜飯了。

“你個悖時砍腦殼的死丫頭，就知道吃，我去給你舀飯，別吵了，好嗎？”

老人來到了灶旁，把早上鍋里吃剩下的冷稀飯，給自己盛了半碗，剩下的全都盛給了老黃狗。老黃狗開始的時候不吃，它目不轉睛地看著老人一口一口地吃完碗里的年夜飯。

“小靚，快吃吧，今晚是大過年的，不許這樣子……”老人看著老黃狗說。

老黃狗垂頭喪氣地哼了兩聲，便大口大口地吃著老人饋贈給它的年夜飯。

老人吃完冷稀飯身體感覺更冷，再也不想動了，他踉踉蹌蹌地走到了床邊，躺在了床上。床上的被子又冷又硬，死板板的，沒有一點點彈性。外面的被套還有好多塊補丁，已不知道用過多少年了。與其說這是人睡覺的地方，還沒有富人家的狗窩暖和。

“吱——”的一聲，老黃狗從門縫擠了出去。它很講衛生，要去野外拉屎撒尿。

“小靚，你快去快回，別把我一個人扔在家，我一個人孤獨！”老人無可奈何地看著離去的老黃狗說。

房間里就剩下了金扁擔孤孤單單一個人。一對對長著紅眼睛，毛色發亮的耗子們，見老黃狗剛剛一離開房間，沖向桌上去，爭先恐后地分享著老人的剩飯。

外面傳來了春節的鞭炮聲，禮花聲，這聲音打破了房間的寧靜。

老人的記憶力可好了，他把五個子女的電話號碼背得爛熟于心。老人凍僵了的手拿起陳舊的老人機，笨手笨腳地撥通了大兒子電話。

“嘟——嘟——嘟——”老人機響了好一陣。老人緊緊抓住手機。這一瞬間，他感覺大兒子一家人圍著他正坐在一張大圓桌上，桌上滿是山珍海味。一家人正高高興興在一起吃團年飯，喝團年酒。

“嘟——嘟嘟——”的電話接通了。老人從電話里聽得出大兒子的房屋里充滿了歡聲笑語：有說話聲，有電視機里的音樂聲，有鍋瓢聲……

“喂，你是哪個喲？”老頭子聽得出接電話的是他的大兒媳婦。

“大……胖……呢？我……想給大胖說……兩句話……”老人結結巴巴地說道。

“是大胖他爹喲，我還以為是哪一個呢！爹，我知道你要說你這輩子辛苦。是這樣子的，我給你說一下啊，我們廠里臘月二十九才放假，初二就要上班，忙得很。我們平常都很忙，幾乎天天晚上加班，有時候還要加通宵。一家人打了這么多年的工，在城里連個房子都買不起，更不要說買車子。現在沒有房子，沒有車子，那個女娃兒肯嫁給你那兩個孫子嘛？你那兩個孫子都快進三十歲了，還是光棍，唉！”

大兒媳婦還沒有等老人說一句話，就掛了電話。這時，外面一股刺骨的冷風透過墻壁的縫隙吹進了屋子里。

老人心里本來有很多想對大胖說的話，卻沒有機會說。他只有把憋在心里的話準備對二兒子說了。

他鼓起勇氣，按下了二胖的手機號碼。他仿佛看到了二兒子一家人開著車子回到了家門口，車停下來了。兒媳婦還給他買了很多很多新衣服，孫子們拿著他最喜歡吃的布丁蛋糕，一直朝他走來。

手機里響起了一個女孩子嗲聲嗲氣的聲音說道：“你好，你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核對后再撥……”

這讓金扁擔大吃一驚，二胖的電話號碼怎么成了空號，他有一年沒有撥打過這幾個數字了，二胖一家人也從沒有給他聯系過。

他又按下了小胖的手機號碼。小胖一家人在海南的三亞打工，他們的工作是在海上幫魚老板打魚。按鍵的這一瞬間，他感覺幺兒把他接去了南方，他看到了美麗的三亞風光，孫子們給他遞過來一串金黃色的香蕉……

電話接通了。

“喂，你是誰呀？”電話那邊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

“我是你爹，今天過年了，我想你們，嗚……嗚……嗚……”老人有很多話要給幺兒說，可是剛一開口喉嚨里像被魚刺卡住了，他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

“哎呀，爹，你要說什么我知道。你的生活費我們不是已經全部都打給你了，你哭啥子嘛！我兩口子現在還在海上幫老板打魚，今天的任務完不成又要扣工資的，過年都沒有放假，爹！我們要掙錢供兩個女兒上大學。她們兩姊妹一年的學費、生活費、活動費、還有她們的其它開支等等，夠我們掙了。可是，我們拼死拼活地掙，都只能勉強維持。說不定我們那一天被臺風卷進大海喂了魚，都還不知道呢？不給您說了，爹，現在海上又是風又是雨，聽不清楚，加上大海上漆黑一團，唉！海上的日子真難熬啊！”幺兒說完就掛了機。老人盡管有對兒子說的千言萬語，心中堆積了多年的孤獨和寂寞只能再一次扔下，只能找兩個女兒傾訴了。

他又按下了大靚的手機號碼。

“爸爸嗎？嚶——嚶——”電話通了，金扁擔聽得出是大女兒在接電話。

“女啦，你怎么哭起來了？嗚——嗚——嗚……”老人剛說一句，也跟著哭起來。

“爹，春節前你女婿開摩的拉客，把一個老太婆撞死了，他現在還關在武昌的一個看守所。我去找人協調，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是沒有用，聽說還要判刑。兩個孩子，一個讀大學，一個上高中，這叫我以后怎么過呀！嚶——嚶——”大靚還沒有等金扁擔說完就掛了電話。

過了一會，老人按下了二靚的電話。

“你是哪個？喂——”一個男人在電話里說。

“你……你……你，你不是二靚家嗎？我是二靚她爹。”老人把手機貼著耳朵說。

“哦，哦，是爹喲，我知道你又要說養育二靚他們兄妹很辛苦。本來打算臘月間老板給我們發了工錢，就一起回家過年的。可是今年一年的工資老板都不發，老板說政府沒有給他們撥錢。我們找不到老板，就把帶班的打傷了，帶班的是老板的弟弟。晚上，老板請十幾個社會上的混混沖進工棚里來，把我們工地上一起干活的幾個老鄉都打傷了，一個混混把二靚的眼睛都打瞎了，現在還在醫院里治療。派出所叫老板拿了五千塊錢給二靚治療。兩個孩子都在醫院照看二靚，我們今年過年又回不來了，爹，你一個人在家要好好照顧自己，過年買點好吃的。我馬上給他們送飯到醫院去……”女婿匆匆忙忙說完就斷線了。

“小靚啦，我的女兒，我這命咋就這么苦哇，現在就只剩下還有你陪伴我了，嗚……嗚……嗚……”他把手機往地上一扔，哭了。

老黃狗在別人家偷了一只豬耳朵，叼回家放在了老人的床頭。老黃狗聽到主人在叫它，它兩只后腳站起，兩只前腳擱在床沿上，用舌頭舔著老人的嘴巴。老人看著老黃狗。老黃狗那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發出溫暖明亮的光。

金扁擔知道老黃狗對他的情義和體貼，把豬耳朵遞在老黃狗的嘴里說：“小靚，快點吃吧，今天是過年呢，你真好孩子……”老黃狗跳上床，趴在他面前。老黃狗全神貫注地聽著老人講述著他那沒人愿意聽的故事。

“……小靚，你媽死的時候，你二姐才三歲。三個哥哥和兩個姐姐都是我在這個房子養大成人，成家立業……我十一歲那年你爺爺就得了癆病而死，爺爺沒有給我留下多少遺產。爺爺去世那一年，我就開始跟著你婆婆學種莊稼了。我這輩子命真苦啊，特別是養育他們幾兄妹，我就靠一根扁擔在小鎮的街頭巷尾，來往穿梭。我是小賨鎮有名的金扁擔呢……”老黃狗不停地點頭。

“我現在已經快要死了，小靚，只有你為我養老送終。我快凍死了，也只有你愿意聽我說的話……”過了一會老人又說。

老黃狗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只豬耳朵，等著主人讓它吃掉。它不停地舔著老人冰涼的臉和雙手，聽著老人講完他的故事。

北風打著呼哨，像橫沖直闖的野馬，飛快地馳過李家溝;風頭像鑲上了刀片，鉆進房間，刮得老人的臉火燒火燎的。

夜深了，老黃狗依偎著老人一起睡著了。老人的嘴巴露出了甜蜜的微笑……

李平善：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當過農民，打過工，當過鄉干部，村主任，記者。在國家多種刊物發表作品，中篇小說《柳葉兒，你慢慢說》獲2017年達州市第二屆巴渠文藝獎及渠江文藝獎特別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