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昱,中國藝術家,出生于中國江蘇,目前生活、工作于北京。2010年獲得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繪畫系油畫專業學士學位;2012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版畫專業進修;2013年獲得清華大學美術學院藝術學碩士學位;現任教于北京聯合大學特殊教育學院,藝術設計系教學主任。
陳昱的作品中呈現出的對于形而上學的關注是中國藝術界在過去三十年中所鮮少提及的。她熱衷于對“未知”和“生命體”的探索,并且在奮力地試圖挖掘出隱藏在表現背后真正的真實。現階段,不受時間、空間、人數限制的網絡授課方式對傳統的教學模式造成了到極大的沖擊。那教師存在的意義是什么?教師的角色會被取代么?
我想這個答案是“不”。我相信教育背后一定有一些潛在的東西,讓這個古老的職業能夠在各個時代常青。
我們的社會正處于一個前所未有的飛速發展時期,信息革命帶來的沖擊改變著我們的生活方式,也催動著教學方式不斷革新。就像在今年這個特別的學期里,我們在空間上被隔離開,但信息技術和網絡又打破了空間把我們的課堂重新聚合在一起。教育搬到了線上,課程變成了視頻,知識點被濃縮成微課。
各種技術的輔助使得教學不再受到物理限制,但同時也受到科技制約。網絡和電子設備重新劃分了教育資源的不平等,決定能不能上課的不是老師和學生而是網絡;隔了一個屏幕,語言的張力被消減;判斷學生在網絡課堂上課時能否有效地跟隨老師的思路更加困難;高度依賴于電子設備,學生和老師把統一的知識一股腦復制在電腦里而非人腦中。我們看到了科技之于教學的雙刃劍。
這些矛盾如此新鮮,是在過去的教育中從未遇見過的,我們的教學要怎么做?對教師的傳統理解是傳道、授業、解惑。放在當下去對應,在信息時代,我們得到的最大便利就是“授業”變得如此容易。在現有的網絡資源中,搜索引擎和回車鍵可以找到任何已知、確定的答案。如果教師只完成傳授知識和技能的職責,那的確是會被網絡所替代的。但教學中還有“傳道”和“解惑”。“道”是方向,是知識學習的承載。“惑”是疑問,是知識的延續。“道”這個問題大而廣闊,不同的專業、不同的時代都有著不同的解釋。對于藝術專業,藝術之“道”的思考就很難有個標準的定論。每個老師講課都會結合自己的經歷和感受,并且需要通過一筆一畫、不斷重復的實踐去傳遞和表現。這些講述不是獨立的說教,它可能是寫生、創作、雕塑、編織等等,在不同的課堂以不同的形式流露,再匯總成為答案。正因為回答形式的多樣化,才能體現藝術的寬泛和包容。通過老師的多元講述讓藝術的“形狀”越來越清晰。如果說“道”還在于教師的講述,那么“惑”則關于學生的思考,或者說是教師對學生思考的引導。現在的教學中,可以被復制的是一些必然的知識,每個問題都習慣于對應有一個非常確定的答案。但這些答案是正確的么?還有其他答案么?這些質疑并不是為了否定,而是獨立思考的開始。一個大學生,最基本要具有的就是探索精神。無論藝術還是自然科學,真正可貴的是那些創造力和想象力。就像數學領域,先有猜想才會有前赴后繼的學者去驗證。藝術設計中,不斷地實踐和突破造就出藝術家而非藝術的苦工。這些概念跨越學科共同存在,是教學的共性,也是網絡教育所不擅長的部分。即使必須在線上進行教學的當下,最貼近真實課堂的直播教學還是被老師們選擇的主要授課形式。因為我們需要一個穩定的、持續的課堂,需要教師與每一位學生在課程中真誠的交流和引導,需要學生不斷的對知識思考、提問,再與教師去共同尋找答案。這個教與學的過程在磨合中不斷推進,讓教學鮮活飽滿、有血有肉,也讓教師有獨立存在的意義。
“傳道”“授業”“解惑”形成了教育的起承轉合。但新時代帶給教育的困擾依然存在。如何針對科技的狂熱追捧,在不可逆的發展中留有余地,怎樣找到這個平衡呢?
被科技武裝到牙齒的我們看似站在了食物鏈的頂端,但人類并沒有無所不能。近在眼前的現實情況就是給我們的當頭一棒。宏觀到人類的命運,微觀到個人的生活,我們并不生活在一個穩定的保險箱中。在自然面前,我們需要學會謙卑和敬畏。人類是渺小的,有太多的事物其實我們并不了解,我們只是站在已知的孤島上,而未知是環繞我們的茫茫大海。對于高校教育,教師教授給學生的不只是認識構成孤島的沙粒,更要教會學生不要那么“自信”,對未知保有向往和好奇。一個健全人格的人應該具有敬畏之心和探索的勇氣,這是教育的目的,也是教育的共性。承載這些的是關于人的德、智、體、美、勞的教育。在不同的時期有著不同的側重。在兒童的蒙昧時期,德育、智育是在為學生建立基本的社會秩序和傳遞經驗知識。但到了高校,當我們越來越成熟的接近理性、科學的時候,我們需要另一種教育去重拾幼年的懵懂、好奇,這就是美育。高等教育中美育存在的意義就是提醒那些已知知識的背面,在那些書本和搜索引擎可以找到的答案之外,還有未知、不確定、感性和直覺等待著我們去探索,并且進而幫助我們彌合科技與人性之間的縫隙。
高校教育需要美育的引領去彌合教育中對理性、必然的過度追求,那么美育究竟是什么?
對于藝術專業,美育是非常熟悉的內容。但美育是指審美教育。因為美學其實真正的翻譯是“感性學”,屬于哲學,和藝術的技藝無關。美育本體的性質被定義為感性的、趣味的和人性的教育,具有創造性、情感性、形象性等特征。美學所討論的是關于人類精神塑造的“美”的教育。不同于其他教育,美育不是單純的傳授知識,或者教授技法,不是指美術也不為營造視覺上的漂亮,而是以更多樣的方式潛移默化的提高人的整體素質和觀念,建立精神世界和物質生活的和諧融合,從而培養出更完善、健康的人格。
美育的概念源于古希臘時期柏拉圖對美的探討。在《理想國》中的第十卷開篇,柏拉圖提到了蘇格拉底與格勞孔關于神創造,工匠的模仿,與畫家的模仿作為比對,闡述了柏拉圖批判藝術是一個對于創造是模仿再模仿的影像。柏拉圖似乎是要我們看到美或者審美是指向藝術以外的可能性。
在此之前是荒蠻的時代,一切都是等待被定義的。原始人為了生存而奔波,為了果腹遮體而兵刃相向相互撕咬。但當進入了農耕時代定居下來有了城邦,就開始有更多的時間來整理最基本需求之外的心思:我們是誰?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就產生了種種“毫無意義”的哲學思考,也就有了對“真、善、美”的討論。有了“美”,解決了當時人們一些虛無思考的歸類。比如得體的服裝、有魅力的胡須、裝飾豐富的陶罐,這些都不是浪費時間多余之物,是高尚的人才會追求的,是人人向往的“美”。
對“美”的追求成為社會中最崇高的部分,“美”使得人們有所向往不再是動物一樣的在土里掙扎。“美”給了這些歐洲文明的拓荒者啟蒙。“美”經歷了百年,被歐洲的精英們探討。在希臘人粗躁理想化的概念之上最終成了學科。哲學家鮑姆加登、康德、黑格爾等總結了“美”的范疇——“理念的感性顯現”,強調感性對于人的重要,是高于經驗的創造,這就是美學,他們同柏拉圖一樣,將美學指向到思想的本質。
18世紀,工業革命的巨浪襲卷世界。機器代替手工生產創造出魔法般的新世界。同時,工業社會剝去了人作為個體的魅力,每天周而復始的重復同樣的工作。復制的,失去自由、想象力與創作力的“人”是多么恐怖地存在,這是工業革命的成果,也是資本引導生產的勝利,但這同時催生了人性的悲哀。美育概念在此刻被第一次正式提出,它出自席勒的著作《美育書簡》,它的理論基于康德等人的古典美學觀點。席勒希望借由“美育”來改變這種現狀,用“美”喚回人的靈性,重拾本性的和諧與自由。美由此從哲學的思考轉向了教育,從精英們高深的學術理論中脫胎,走向每個人的精神生活。雖然審美的普及至今仍然在繼續,但在那時,美育已開始在教育中擔負起塑人的使命。
隨后的一百多年,美育被更加的實體化,在民國時期被梁啟超引入中國,成為國民復興的政策,希望能夠通過美育重塑當時國人的品格。在此之后,王國維對美育進行了更進一步的闡述,以“美”的非功利性對人的胸襟和情懷進行拓展。蔡元培在任教育總長時,將美育正式納入了國家教育方針,與德、智、體、哲并稱五育,并指出美育是“應用美學之理論于教育,以陶養感情為目的”。提出“以美育代替宗教”的主張。使美育成為信仰,破除封建迷信,替代宗教給人以精神的慰藉和行為的指引,打破陋習,擺脫狹隘、自私等不良的品德。
當下,美育在國內高等教育和現代社會發展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2015年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指出高等教育的培養目標是“使受教育者成為德、智、體、美等方面全面發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2018年,習近平總書記在給美術工作者的回信及中國教育大會上的講話中都提到了美育,這更是推動了各級政府和各類教育機構、學校對美育的關注。正在進行的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和全國政協十三屆三次會議中,關于加強“美育學”學科建設的提案成為兩會藝術界聲音的關鍵詞。美育在高校教育中的地位被獨立地強調出來,再次推向前臺。
追本溯源的討論美育發展的始末,實際的意義不是為了讓美育越來越復雜或者高貴,而是恰恰相反,美育與每一個人都越來越緊密。對美育的梳理是為了找到為什么美育會在不同的時代都能夠閃光,而這些時代與當下是否有共同的疑惑。這些解決方法是否有可供我們參考之處。
從美育的發展過程和當下對美育的理解來看,藝術在美育中的作用越來越被強調。美育與藝術的關系是什么?
美育在一開始并不與現在所想到的藝術掛鉤。“美”從抽象的概念到“審美”,都并沒有一個確定的定義。等美學落地到了教育中,席勒的美育所指的是人格教育,沒有明確到美術或者藝術。
在人類對真、善、美共性追求的框架下,對于“美”的教育,東、西方的美育有著不同的解讀。西方的美育是一種人文學的范疇,更像是一種騎士精神的傳承,囊括宣揚的是對于自我的發現和對于自我以外的認知。所以在西方美育融入社會時,它可以被解讀為對宗教信仰的支持、對自然保護的關注等等。但中國不同,美育在被引入中國伊始就并沒有被全盤的接收,而是被改造成為了更適合當時社會需要的、有功能性的美育。它保留了對美的闡述和解釋,但在功用上發生變化。西方的美育更貼近于宗教,而中國民國時期的美育被引進的目的則是要“取代”宗教。它期待美育對人的改造和人們受到美育教育之后的改變。美育要剔除封建禮教對人們的束縛和僵化,讓人們覺醒而不再麻木。民國時期,美育的萌芽更加接近于希臘哲人對公民所受“美”的教育的期待——文明的啟蒙。
美育在中國要急于走完西方幾百年的發展道路,奮力與中國不斷變化、高速前進的社會而磨合,從而形成更加適應本國民眾需求的教育內容。很快,民國時期的教育家們開始把美育變的更具體,更容易理解。在那時創造性的把德、智、體、哲從西方混沌的“美”的概念中單獨提煉了出來。讓美降緯并列,成為人格教育的一個具體塑造步驟。美育中的美開始從宏觀的美和審美逐步轉向具體的、中文里的藝術和美術的概念。
美育在當時的降緯也并不意味著美育在中國發展的退化,這應該是一種外來事物的本土化過程。并實體化的加入了藝術的教育實踐。在動蕩的年代里,新思想與頑固的舊時代對撞,政治家、教育家需要對這個陽春白雪的救國概念以一個更讓人信服的理由。所以美育在中國開始尋找“合作伙伴”。由于對人在道德上的、心智上的、體魄上的、生活基本技能上的提升已經被單獨列了出來,那么美育能聯合的、又相近的應該就是美術和藝術的教育了。雖然這不是當時美育的全部提法,但在實踐推廣上,更多的是以藝術的形式——結合詩歌、音樂、繪畫、舞蹈等等,而藝術也給了美育實踐的方便。如果翻看近現代關于藝術和美術起源的探討,都會指向原始人類在勞動中所產生的韻律,再跟隨勞動技能的傳遞代代延續。藝術產生于人類的生存需求活動,但又高于生存需求,這和美的意義以及美育的訴求是相符合的。
所以美育不等于藝術教育,但藝術教育是美育的重要實踐手段。
美育從西方而來,在民國時期被引入中國,并結合藝術教育形成了符合中國需要的美育概念。對它的研究能夠對當下的高校藝術教育有怎樣的啟示?
在當下,美育被重視,一定有其必然的原因。
在過去,東、西方幾個美育推進的社會發展時間點中,其背后都是時代交替的瞬間。在西方,工業革命改變了社會生產的秩序,在東方,新的社會體系推翻了舊的王朝。無論任何形式的更迭都意味人們面對的是一個全新的社會形式,應該如何適應,如何更好的生活,這都需要漫長的適應和摸索。美育在其中的共性都是給予迷茫中的人們以重新啟蒙,在新鮮的混沌中重新回到對人的本質的關注。
那么今天呢?不再封建迷信,不再愚昧,甚至過于“聰明”,美育為什么被重新提起和強調?我們是幸運的一代,科技和信息的爆炸,在短短十幾年甚至幾年間革新了人類的生活。無論是藝術還是科學都被裹挾著順著這股力量在前進。科技讓人類看起來無所不能。但實際上我們也意識到了無限的新的困擾和疑惑。這些問題背后的疑惑其實和工業革命后的時代一樣,是我們闖入新的時代后的不知所措。科技讓社會發展越來越便捷、精確,我們也被訓練得更加理性、科學、實用。但也發現,這些新的特性又能夠被科技替代。那教育還需要苛求這些么?是不是科技的反面,它們所不曾擁有的感性的、直覺的、無用的、理想化的這些審美層面的追求,才是作為人所應該提倡的優勢?
在高校藝術教育中,無論是設計專業還是造型專業,在當下都面臨著同樣的沖擊。就像百年前攝影技術促使繪畫放棄再現的功能一樣,技術的登峰造極已然不再是藝術教育的重點。因為在傳統的表現方式中,繪畫技術的秘籍早已被公開,不斷豐富的繪畫材料和工具不需要藝術家像百年前的工匠一樣琢磨色彩的化學配比。同樣,對著被平面化后的照片使得傳統的寫生練習也變得隨意。設計專業和新媒體藝術也是如此,看似科技手段在不斷推陳出新,但電腦在智能程序的訓練下可以在茫茫的信息海洋里自動抓取,并做到自我學習和創作,比設計師更省時省力,并且精確的符合需求。
那教育如何立足呢?并不是說學習藝術中已知的技術沒有意義,它們是教學的一部分。但在這些知識的傳遞中應該融入的是藝術中對人性的引導和塑造的功能。設計和造型藝術的根本都是通過視覺語言傳遞人類觀察、解構、重構世界的審美活動。它的獨特魅力更關乎于我們的好奇心,關乎我們在司空見慣中發掘“美”的能力,關乎于我們能否打破常規提出問題,關乎于我們對自然和人類的敏銳通感,關乎于我們對創造力的追求等等。這才是高校藝術教育的共性和實質,是套路化的課件無法傳遞的,是線上教學無法實現的。“美”的不確定性,讓藝術教育充滿生機。不同藝術專業對人格與思辨的共同追求,讓高校藝術教育凝結于一體。
哲學家卡斯滕·哈里斯曾經數次在《無限與視角》里提及一個關于美學的現象。人類為了追求外在崇高而不斷地渴望征服自然,比如登山運動、探索太空,然而這個你我心中所不斷追求的崇高就是審美。回到在此時的教學中,我認為至少藝術教育是不能被線上教學素材的學習完全實現的,因為任何課程的核心都在于對“審美”的追尋。美育使得藝術教育的目的升華,通過“美”喚回我們最本真的直覺,激發出無窮的想象力去創造未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