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賦漁

“還捧本書,做什么樣子呢?”身后突然傳來父親冷冷的聲音。
我家屋后有棵楊梅樹,枝葉繁茂,撐起一大片樹蔭。我搬了一張凳子坐在樹底下看書。其實不是書,是一個大本子,我自己用線縫的,是我初三抄了整整一個學期的《唐宋詞選》。聽到父親的話,我沒有抬頭,拎了板凳往家走。楊梅雖然紅了,卻沒有熟透,酸得牙都要倒了。
父親跟在我后面:“高中你肯定考不上,趁早學門手藝,以后也好混口飯吃。”
我沒有接他的話。上初三之后,父親就不打我了。我的個子已經(jīng)和他一般高,但他仍然鄙視我,不斷地用語言羞辱我,他恨鐵不成鋼。
“我跟鐵頭說了,你就跟他學做皮鞋。以后穿皮鞋的人肯定會多。他現(xiàn)在帶好幾個徒弟。”
第二天,我就去了鐵頭家。
我沒來得及學會做鞋,只在他家待了兩個月,我就接到了高中錄取通知書。在學做皮鞋的這段時間里,我認識了一個叫蓉兒的姑娘。我的心里第一次冒出一種朦朧的情感,讓我眷戀,卻又手足無措。自從那個暑假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蓉兒,大概此生也不會見到了。
拿到高中錄取通知書后,母親洗了兩條灰色的確良褲子,一條是父親的,一條是我的。兩條褲子的屁股處都有一個大洞,要補。父親的那條改一改,也給我,這樣我就可以換著穿了。平時都是母親自己補的,因為我要上高中了,補得太難看不好,她讓我去找“裁衣”,請他幫忙。
“裁衣”的家離半夏河很近,沿著河岸走就到了。
“裁衣爺爺。”我們一向這樣喊他。
他抬起頭,看到我手上拿的褲子:“大魚兒啊,來來來,到屋里坐。”他放下手里的木锨,從旁邊井里打了一桶水,洗臉洗手。
“聽說你考上高中了,好啊,是讀書人了。”他已經(jīng)很老了,滿臉都是皺紋,頭發(fā)全白了,聲音也不像以前那樣洪亮,然而神情變得十分慈祥。
我?guī)退麖膲翘С隹p紉機,放在堂屋的中央。
裁衣爺爺仔細研究著兩條破舊的褲子。“就是屁股那塊磨穿了,其他還好。一補就好。”
我自己帶了一塊布,這是做這兩條褲子時多出來的,一直留著,就是預備著做補丁的。他把那塊布裁成四片,在褲子后面比比畫畫,又用剪刀剪得圓圓的,跟兩瓣屁股差不多大小。他縫的補丁的確跟母親縫的不一樣。母親只在補丁的周圍縫一圈,針腳也大,如果補丁太大了,會不平整。裁衣爺爺是從里往外縫,中間一個小圓,像蚊香圈一樣,慢慢向外擴展開來,在最外面一層合攏。縫好了,用手摸一摸,挺挺的,像在褲子上加了一層漂亮的鎧甲。
整個下午,裁衣爺爺就忙著給我改褲子、打補丁。全部做好后,他還不罷手,又細細地查看一遍,終于看到又有兩處小破損,趕緊縫上。
我說:“裁衣爺爺,好了吧?”
“等等,要熨一下,熨一下就平了。”他從一個架子上拿下一只鐵熨斗,掀開蓋子,在里面放了兩塊木炭,用火柴點著。
木炭的火騰騰地燒起來,裁衣爺爺不管它,把它擱在桌上一個小鐵架上。他出去端了一碗水,把褲子平平地鋪在桌面上,喝一大口水,“噗”的一聲,噴在布面上,拎了熨斗,在上面一走,立即就冒出了水汽。被他這么來來回回一熨,褲子變得有模有樣,像新的一樣了。
裁衣爺爺把褲子疊得方方正正遞到我手上說:“開學的時候再穿,就有上高中的樣子了。”
開學了。高中離家有十多里,在南邊一個小鎮(zhèn)上,仍然需要住校。住校好,可以離開家。班長、各學科的課代表都是按照成績指定的,只有體育委員,老師讓大家毛遂自薦。我立即舉手,說:“我行。”
“好,你先代理,過段時間正式選。”
這是我學生生涯中唯一一次擔任學生干部,雖然只做了三個星期。
我是有多喜歡這個職務(wù)。天不亮我就起床,早早趕到教室,等人來得差不多了,我就喊:“集合了,集合了。”
我領(lǐng)著隊伍一路跑到操場上,在操場上跑圈。每次跑步時,都是女生在前,男生在后。領(lǐng)跑前,我都要到廁所,用水把頭發(fā)梳整齊,把襯衫扎在褲腰里。在操場上跑圈的時候,我不能只是呆呆地領(lǐng)跑,要有花樣,偶爾轉(zhuǎn)過身,倒退著,一邊跑,一邊嘴里大聲地喊“一、二、三、四”,大家就跟在后面喊。每次晨跑結(jié)束,我的嗓子都要啞好半天。
開學兩周后,男生們已經(jīng)打成一片,但男生與女生還是不來往。如果哪個男生與女生說話被看到,就會有人起哄。有一天,我們在操場上已經(jīng)跑了好幾圈,速度越來越慢,天終于亮了。我又身子一旋,轉(zhuǎn)過來,退著小跑。剛一轉(zhuǎn)身,就看到有女生朝我嘻嘻地笑,看到我,又裝作若無其事。等跑步結(jié)束,我悄悄把渾身上下檢查一遍,可是沒什么異樣。
這樣的嬉笑,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因為我的格外留心,又幾次見到,仿佛她們看到我背后有個奇怪的東西。我一邊跑,一邊下意識地用手摸摸后面。我突然摸到了屁股后面那兩塊補丁,硬硬的、像鎧甲一樣的補丁。我的臉騰地一下漲得通紅。
這一天,我細心觀察班上每一個同學——也有同學穿了有補丁的衣裳,只是補丁很小,或者很隱蔽,絲毫不引人注意,不像我的補丁,那么大,那么明目張膽,從遠處看,像一只怪獸的巨眼。再走近,這巨眼還是一圈一圈的復眼。
在此之前,我對穿什么樣的衣服沒有絲毫的概念,長一些、短一些,肥一些、瘦一些,都無所謂。我不知道美,也不在乎丑,完全混沌一片。當早晨的黑暗慢慢褪去,陽光從東方照過來,我褲子后面的兩只大補丁清晰地呈現(xiàn)在同學們眼前的時候,我突然一陣羞愧。
這羞愧是長大的標志。也許每個人一生中,都有這樣一天,陡然間一道閃電,劈開懵懂。如果沒有少年時那電閃雷鳴般的喚醒,混沌一生,固然沒有痛苦,也便沒了快樂。現(xiàn)在我醒了,這就是另一個世界了。在此之前,我只是一個容易沖動的孩子,不懂得大自然的美,更不會在意異性的美。我雖然讀了很多小說與古典詩詞,可從來沒有把它們與我的生活聯(lián)系起來。小說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跑到村外的田野里,拔一根籬笆上的竹竿,當成“趙子龍”或者“岳飛”的槍,舞得像車輪一般,在莊稼地里左沖右突。那么多年下來,不但英雄氣概沒有一絲一毫的增加,還糟蹋了許多莊稼。現(xiàn)在,在我脫下那條打著碩大補丁的褲子時,所有我讀到的文學上的美,立即注入我的心靈,并與我融為一體。
我發(fā)現(xiàn)了我。
(晨曦暮旦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半夏河》一書,袁粒銘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