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芫

今年3月中旬,兒子從學校回來,鄭重其事地提出向我借錢。他歷年的壓歲錢都存在我的賬戶上,我一直勸他消費,但他的消費意愿總是很低,以至我覺得男孩實在好養。每年買兩次衣服——夏天短打扮,冬天長打扮,一個牌子買五六件不同顏色的即可。現在,兒子終于要消費了。我好奇地問:“你要買啥?”
“買點兒股票。你聽說股市熔斷了嗎?”
我當然聽說了,朋友圈到處都在議論,想不聽都不行。看我猶豫不決,他又說:“你不是總問我將來打算干什么嗎?我已經想好了,炒股票。”
“真的?”我有點兒興趣了,“你為什么想炒股票呢?”他說:“我在網上進行了一個心理測試,發現我有兩個特征:第一,喜歡錢;第二,什么都不愛,除了宅在家中看電腦。測試給出的結果是,我應該炒股票。”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
我兒子最大的問題就是缺乏理想。從我女兒身上,我看到了理想的重要性。在9年級以前,我女兒都沒有主動學習過。每次我批評她,她就翻著白眼說:“我將來去麥當勞打工,已經學得夠多了。”10年級前的暑假,不知為什么,她突然想當醫生。從那以后,她就開始自己設計選課,自己決定上哪個大學,自己找機會跟教授做實驗,搖身一變成了“別人家的孩子”。
有理想是好事兒,于是我當場拍板:除了他的自有資金748美元,我再借給他4252美元,湊成5000美元,給他開戶。投身股市的第一晚,他美滋滋地告訴我,已經賺了1200美元。
股市不是還在跌嗎?你怎么賺錢了?
原來他買的不是股票,而是買的看漲還是看跌。我感覺有些不靠譜。還沒學會走路,怎么就開始跑步了呢?他給我解釋:買個股不也是判斷漲跌嗎?道理是一樣的。聽著似乎有理,但我還是勸他趕緊賣了。我有一種勞動人民樸素的價值觀:到手的錢才是錢。我說你先賣了,把利潤留在一邊,然后重新買進,就好比重新出發一樣。這樣不好嗎?他說行。但我們住在西部,股票交易所在紐約,有3小時時差。第二天早上,等他起床,紐約那邊股市已經上漲,錯過了最佳的拋出機會。他說不要緊,股市還會跌的。沒想到,第三天、第四天股市持續上漲。到了第五天,他信心動搖了,決定割肉。他剛一拋出,股市再次熔斷。這么一折騰,5000美元本金損失了一半。
別看剛一入市賺1200美元輕而易舉,等到賠了錢,再想把錢賺回來,就千難萬難了。過了兩周,我問他還剩多少錢,他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我想,還是不問了吧,說不定哪天就給我一個驚喜。又過了兩周,看他每天下午默默地從自己的房間里出來,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廚房,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地坐下吃飯,舉手投足像極了網絡上描寫的股民綜合征,我愈發不敢問了。
有一天飯間,我回憶起他小時候的趣事,如何跟姐姐比賽玩游戲,屢戰屢敗,輸給姐姐很多錢。我說:“你明明贏不了你姐姐,還非要跟她比,好像你就是想給她送錢。”“你想說明什么?”他警惕地問我。我說:“我想說明你不愛錢。”“不對,說明股市被人操縱了!”
我這才意識到,我舉了個很不恰當的例子。當年姐姐為了贏他,確實耍了手段。姐姐還騙他說:“我之所以能贏你,是因為我在制作游戲的公司里工作,掌握內部資料。”那時,他6歲,對此深信不疑。多年以后,他才明白,游戲公司不可能雇用童工。
眼瞅著他的臉色越來越陰沉,越來越憤怒,我開始擔心他懷疑社會、懷疑人生。突然有一天,他一臉輕松地走出房間,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我的4000多美元打了水漂。考慮到他心情不好,我并沒有催他還錢。過了幾天,他主動問我:“去年夏天你送我去數學夏令營花了多少錢?”我說:“大概4000美元吧。”他說:“你借給我炒股的錢,就當送我去夏令營了,行不行?”我想也有道理。我們中國有個“交學費”的說法,為失敗付出的代價,都可以在賬目上走“學費”一欄。“但是,你到底學到了什么呢?”我問。他說:“我學到了不能炒股。”我覺得這個教訓也挺寶貴,于是就答應了他不用還錢。但是,我女兒不干,要求弟弟必須把4000美元掙回來。他已經15歲了,可以去麥當勞打工。可由于受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體力勞動者大量失業,即便是最低工資類的工作機會也極其難找。我跟女兒商量,能不能免除他的債務。但是,我女兒指出,這段經歷可以讓他寫出很好的大學申請作文。
姐姐連開頭都替他想好了:“我曾經用一個月的時間賠掉了4000美元,又用一個夏天掙了回來。”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很棒的開頭。
(潘向榮摘自《財新周刊》2020年第19期,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