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曉寧

我從未想到2020年會以這樣的方式開始。因為工作原因,1月15日我從北京出差飛往日內瓦;2月初,我從日內瓦出差飛往紐約;3月初,在紐約疫情暴發前,我從紐約飛回北京。我是幸運的,幾乎錯過了疫情的上半場和下半場,但也絕對不是這場疫情的“局外人”。
3月初的紐約,新冠肺炎確診病例已是兩位數。這樣一個人口密度極高的城市,是病毒傳播的溫床。那些天,因為工作,我每天必須出門,想戴口罩卻害怕周遭歧視的目光;每次踏入沒有任何人戴口罩的擁擠的紐約地鐵時,都提心吊膽;每天早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感受一下自己有沒有喉嚨疼;我在包里裝了一大瓶免洗洗手液,沒事就往手上擠兩滴……
我是個性格輕快的人,并不善于也不愿意長期與負面情緒相處。內心的恐懼和焦慮到達巔峰的那一晚,我坐在電腦前,給自己寫了一封信。我發現自己所有的不安,都源于對死亡的極度恐懼。
那一晚,我開始關注身邊的朋友對疫情和死亡的態度。過去5年的環球旅行,讓我結交了許多不同文化的朋友,當我詢問他們對疫情的想法時,收獲了意想不到的答案。
52 歲的美國金融從業者凱文說,“我擔心我們所有人都會被傳染上新冠肺炎”;28 歲的伊朗牙醫賽格說,“我覺得我肯定會得新冠肺炎,不過應該會是輕癥”;47 歲的德國跨國企業高管芭芭拉說,“我覺得最后我們每個人都會被傳染”。
不同國家與文化下的3 個朋友,給出了驚人的一致答案。這種避之唯恐不及的傳染病,在他們看來是必然會發生的事。這是因為對新冠肺炎的無知,還是不同文化中對待疾病和死亡的方式不同?我決定和朋友們深入聊聊疫情與死亡。
哈里是我在芝加哥認識的忘年交,他今年47 歲,出生在如今的阿塞拜疆,十幾歲時作為東歐猶太移民到美國讀書,一口氣從數學本科讀到了博士后,后來從事金融行業,曾經為美國聯邦儲備銀行工作。
我們聊了聊疫情。哈里認為,西方世界自二戰以來,社會整體沒有經歷過大的災難,中青年一代沒吃過苦頭,個人自由高于一切。所以,當疫情突然到來,生活必需品開始緊缺,政府下令民眾居家不得出門,這讓人們難以接受。
哈里說,在東方文化里死亡是神秘的,就連談論死亡也讓人覺得會帶來厄運;西方世界里,人們不太避諱談論死亡,但各文化對死亡的態度有差異。英國人常用幽默的口吻討論死亡;希臘文化注重“逝者為大”,對死亡有強烈的敬畏之心;墨西哥的文化中,人就算死去,只要親友還記得他,他就沒有真正死去;在哈里的祖國阿塞拜疆,人人都知道一句俗語,“只要下葬儀式結束,土地就會變得冰冷并開始遺忘”——在阿塞拜疆的文化里,死亡就意味著結束。總之,這些相對比較“接納死亡”的文化心態,讓人們不太愿意為了一個看起來較低的死亡概率,讓渡自己享樂的機會。
26 歲的肯拉來自英國,是一名科研人員、詩人、歌劇表演者。她的父親是英國廣播公司的調查記者。我問肯拉英國社會應對疫情的態度時,她說,英國人非常驕傲,那句著名的“Keep calm and carry on”(保持冷靜,繼續前行)在二戰期間被提出后,就幾乎成了整個社會的座右銘。
肯拉說,對英國人而言,即使天大的災難發生也要保持鎮定,常規的生活不可以被打亂。這是來自經濟和社會生活的考量,也是人們的精神信仰和骨子里的驕傲。雖然這次疫情導致了很多變化,公共場所的關閉、物資短缺,強制隔離讓很多英國人感到困惑和慌亂,但人們還是努力維持著內心的秩序。肯拉告訴我,她現在大部分時間待在家里,但依然每天外出跑步半小時。我問她,你不害怕嗎?她說,會有恐懼,但恐懼不是全部,“生活中依然有我不愿為恐懼妥協的部分”。
25 歲的德國女孩瑪麗是個法學博士生。今年2月初,她從德國到北京,趁著大家在家躲疫情的空城期,把北京城逛了個遍。面對我委婉的提醒和勸阻,她說:“少去人多的地方、戴口罩、勤洗手,遵照科學的指導,就已經能消除90%的患病概率了,我不愿為了剩下那10%的概率犧牲生活。”瑪麗在北京一直逛到3月中旬,才戀戀不舍地飛回德國。
她不怕死嗎?這種心態在多大程度上與教育有關?我和瑪麗聊起德國人的死亡教育。她說,德國人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接觸死亡這個概念,小學一年級時就有一門必修課程,可以從天主教神學/基督教神學/哲學課中三選一,分別為天主教徒/基督教徒/無神論者設計。在這個課上,老師經常會和學生探討死亡。
她還告訴我,在德國,小孩子就可以決定自己死后想要葬在哪里,捐贈什么器官,甚至可以提前聲明,自己死前不接受任何人工延長生命的方式(如呼吸機)。說著說著,瑪麗從錢包里拿出她的“遺體捐贈卡”,上面標注著她的名字和決定捐獻的器官——全身除了眼睛的所有器官。瑪麗說眼睛對她意義重大,她希望帶著眼睛離開。她還說,這些卡片一些德國人會隨身帶著,如果有什么意外,遺體可以在第一時間幫助有需要的人。
在德國,在葬禮的上半場,人們為逝者哀悼;下半場,逝者的親人為來賓準備宴席,同時分享自己與逝者的故事。瑪麗說,按照德國的傳統,這是人們與逝者在一起的最后時光,結束之后,就要真正送走他(她)了。從這個角度看,死亡不是一個可怕的終點,而是一場快樂的相聚。
奧戴德是我在以色列旅行時遇見的朋友,26 歲,在以色列最好的大學讀政經哲專業,幽默開朗,18 歲時便曾扛槍上戰場,見證了炮火中的生死無情。3月初,他從埃及旅行回以色列后,幾乎跟我同一天開始了自我隔離。他告訴我,以色列人生性愛好自由,天不怕地不怕,喜歡挑戰規則,讓所有人都遵守自我隔離的要求其實并不容易,但中東永不停止的戰爭、歷史上猶太人屢屢遭受的迫害,使得以色列人極具危機意識。
經歷過多次戰爭的一位42 歲的以色列朋友曾跟我說,以色列從一頭到另一頭不過幾小時車程。“如果我們輸了,輸的就是國家的全部土地,我們每天都活在危機里。”
應對危機,幾乎是以色列社會的常態。在疫情剛有苗頭的時候,以色列政府和民眾就已開始警覺,對所有從境外回來的人進行14 天隔離,并暫停了很多宗教禱告活動。以色列有頂尖的醫療資源,人們既沒有過度恐慌也沒有疏忽大意,應對方式基本理性。奧戴德告訴我,除了一些在他看來固執己見的人,依然不愿放棄每天聚眾禱告之外,大家都能夠遵守隔離規定。
去年8月我去以色列游玩,夕陽西下,我站在特拉維夫海邊看落日。特拉維夫的海灘是我見過的最熱鬧的海灘。站在海邊,聽著大人孩子在沙灘上海水里嬉戲打鬧的聲音,我真切感受到人們對生活的熱愛。這里的人們努力將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盡興,工作時拼命工作,享受時用力享受,該隔離時也會擔起責任。畢竟,他們太明白美好的生活得來不易。
希望經歷這場災難后,無論生長于哪種文化的土壤之中,我們都能明白什么對我們來說是真正重要的。希望一切快快好起來,我們能早日出門看看遲來的春天,抑或是南半球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