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有威 張志軍


關鍵詞:江西;小三線;軍工生產體系;軍轉民
摘 要:“軍轉民”是三線建設調整時期,推動軍工企業由軍事專用性的科研生產向軍民結合性科研生產轉型的一項重要決策。以此為政策背景,全國各地三線建設曾著手進行“軍轉民”的嘗試。1979—1984年間,江西小三線以“軍轉民”為突破口,嘗試了一些軍民結合的舉措。1984年8月,國務院決定不再保留小三線生產體系后,江西小三線“軍轉民”嘗試被迫終止。江西小三線解決具體問題的措施,為此后持續深化的軍民融合進程留下了經驗。
中圖分類號:F129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2435(2020)04-0111-09
Key words: Jiangxi Province; the Small-Third-Front; military production system; conversion from military into civilian.
Abstract:At the adjustment period of Small-Third-Front, converting from military into civilian was a crucial decision to promote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military industrial enterprises from military-specific to civil-military scientific research and production. With this policy as the background, the provinces in China attempted to take active actions. During 1979 -1984, the Small-Third-Front in Jiangxi province, taking it as a breakthrough, tried to integrate the military and civilian scientific research and production. As the State Council decided not to keep the military production system of Small-Third-Front in August, 1984, Jiangxi province was forced to terminate its planning. Nevertheless, the measures to solve specific problems in Jiangxi Province left the experience to deepen the process of civil-military integration.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有關軍工企業“軍轉民”問題的研究一直是國內政商學界共同關注的一個重點。很多學者從軍事經濟、區域發展等角度對此進行了探討,成果頗豐。但從三線建設史研究的角度出發、探討三線建設企業“軍轉民”問題的研究不多見。1各地小三線的“軍轉民”問題,研究成果多集中于上海小三線“軍轉民”問題等。1始于20世紀60年代中期的江西小三線屬于全國小三線建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1984年,隨著時局的演變和國家大政方針的轉向,中央決定不再保留小三線,絕大多數企業都面臨轉產,[1]146全國各地的小三線開始執行“軍轉民”戰略決策,由單純的軍品生產企業向軍民結合、民品生產企業轉型。本文擬以江西小三線的“軍轉民”為研究目標,探討江西小三線對于“軍轉民”的應對措施及實踐效果。
一、推拒轉型:“軍轉民”前夕的江西小三線
江西小三線在開工后不久的1965年初,就被確定為華東小三線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軍工生產期間,其主管部門一再強調江西是福州、南京和廣州三大軍區的后方,[2]具體的軍工產品從設計之初就被要求同時滿足多省的需求。如槍彈廠的產品供應江西、福建和浙江三省,迫擊炮彈引信廠的產品則需要滿足江西及福建的需求。[3]相對充裕的軍品消費需求保障了江西小三線企業的利潤。在分管小三線企業的江西省第五機械局1979年8月頒發的《關于分配1978年主管部門應提的企業基金的通知》的文件中,指出小三線軍工企業生產形勢很好,僅上半年實現的利潤總額就已經占到年度計劃的67.41%。[4]
改革開放伊始,隨著中央對國際局勢認識有了進一步的明晰,鄧小平于1978年7月初明確指示所有軍工企業都要做好“軍轉民”準備,“軍工企業要走軍民結合的道路,……現在軍工企業生產能力這么大,不搞民品是不行的。”[5]279具體而言,他提出“小三線的問題要專門研究”、“要研究生產能力怎么搞大,要搞自動化”等議題。[5]2801978年8月中旬,由國家計劃委員會、國務院國防工業辦公室轉發給各省市自治區,要求各地認真研究、執行的《山東省革命委員會〈批轉省計委、省工辦關于加快軍工三線建設意見的報告〉》,該文件要求小三線生產管理部門應大力加強小三線生產能力的轉型、升級,并具體規劃了未來數年間的建設目標:到1980年,三分之一以上的軍工企業要建成大慶式企業;到1985年,軍工產品80%的主要原材料需來自省內的協作配套,大部分更應來自于小三線地區,以達到戰時“省自為戰”的要求。[6]
為了確保上述目標的實現,該文件不但詳細地對商業、文教衛生、物資供應和勞動諸部門應如何圍繞上述目標進行配合作業作了明確的部署,要求各行各業都要積極支援小三線地區建設,各地的行政領導必須“進一步加強對三線軍工企業的領導,要求……地區有一名領導同志分管小三線工作,列入議事日程,定期研究檢查;建議地革委根據任務需要,設專人具體辦理小三線建設的日常工作”。[6]
作為對上述要求的回應,當時的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不但向所管轄的江西小三線各企業轉發了這份文件,還于1978年9月初以落實中央軍委關于提高軍品質量指示的名義發文,要求開展一場預計達半年之久的整頓產品質量的群眾運動。在這場預計將持續半年的整頓質量運動中,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在再次強調要“抓綱治軍、準備打仗”的同時,明確要求各小三線企業在整頓產品質量運動中必須嚴格落實好軍品生產的質量。該文件不但要求企業黨委書記和廠長親自管、親自抓軍品的生產質量,還要求各單位必須嚴格按照十條要求逐車間、逐科室地搞好檢查評比和驗收工作,并召開全廠大會進行總結。在強調要對忽視軍品質量進行嚴肅處理的同時,該文件甚至聲稱“情節嚴重的,要以破壞軍工生產論處,依法嚴懲”。[7]在如此強調保障軍品生產質量的氛圍下,幾乎不可能有任何小三線企業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韙抽調軍品生產力量投入到民品開發與轉型中去。畢竟根據保障軍品質量的要求,如果玩忽職守、造成重大質量事故,不但會被內部究責,并且還可能上升到依法追究破壞軍工生產責任的這一層級。因此,當時江西小三線管理部門對于中央已經著手強調的生產企業“軍轉民”政策重要性的認識極不充分,多方設法推延“軍轉民”政策的落實。
二、難舍軍品:江西小三線“軍轉民”的初期設想
對于“軍轉民”政策的推拒并未能持續很久。隨著國際環境的持續演變,尤其是鄧小平1979年3月中下旬明確提出 “世界大戰10年內打不起來”“軍工企業也有個退夠的問題”“軍工生產要縮小規模抓重點”的指示后,[5]282各地小三線的生產計劃被迅速壓縮。到1979年6月,江西小三線因計劃不足造成的困難已很明顯,同時期的一份調查就指出江西多地都出現了生產任務不足、吃不飽的情況。[8]
在軍品生產階段,小三線企業軍品利潤的重要保證是生產規模。小三線企業很分散,再加上生產需要的原材料大部分來自外省,“靠山、分散、隱蔽”的廠址必然持續推高運營成本。[8]但因為軍工產品的銷售價格是在生產成本的基礎上加5%,而這個不變的5%就是企業的利潤。在這種情況下,生產規模就成為維系企業利潤的唯一制約因素,也成為保障小三線企業在“靠山、分散、隱蔽”狀態下得以存在的前提。
隨著全國性軍品生產計劃的持續調減,失去了足量軍品訂貨計劃支撐的江西小三線企業,生存壓力陡增。
以江西新民機械廠為例,該廠在1980年1月就宣布,因為最近任務不足,同時民品一下子也上不去,要求各部門以調休的形式給生產線上的工人放假,涉及到的人員共計727人之多。[9]根據新民機械廠1968年的建設規劃,全廠定員不過772人;[10]來自1990年的另一份統計則顯示該廠當年在崗職工1 413人。[11]綜合上述兩個數字不難看出,新民機械廠在1980年初因生產任務不足執行的強制“放假”安排,全廠半數以上的工人無法正常上班。這種情況在當時的江西小三線企業中并非特例,原因在于軍品生產大幅度下降,“地方軍工產品任務下降百分之五十六,三分之二的工廠處于停產半停產”。[12]256
這種情況下,落實“軍轉民”政策已是箭在弦上。但對軍品生產的美好記憶仍然促使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在1980年底設計了一個以“軍轉民”為名,實質仍難舍軍品生產的調整方案。[13]
從上表所見的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關于“軍轉民”的設想中,不難發現大部分具有較長軍品生產歷史、有一定軍品生產與開發能力的江西小三線軍工企業都被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有意識保留了較多的軍品生產計劃。[14]軍轉民成效比較明顯的不多,如江西第二木材加工廠此前已經進行了頗有成效的民品生產嘗試,到1979年民品產值已經超軍品產值。[15]所謂民品安排則多有不得已之處,如江西小三線管理部門在“軍轉民”的政策設計中,對于軍工生產流連難舍的心態可想而知。第五機械工業部(兵器工業部)在地方軍工系統內進行民品生產調研的時候,很多江西小三線企業都未能充分意識到民品開發的重要性,甚至有企業匯報說過去沒有生產過什么民品,現在也沒有生產民品,無具體情況可以匯報。[16]
三、勉力為之:江西小三線“軍轉民”的艱難開場
隨著“軍轉民”政策的持續推進,尤其是軍品計劃迅速縮減、很多已經安排的軍品訂貨都紛紛被取消,不少曾經被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有意保留的軍品生產能力已經無法得到充分保證,“軍轉民”事實上成為關系到企業能否生存、是否會被調整合并的關鍵因素。上述江西新民機械廠就曾經因民品生產效果不好,被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考慮拆并。[17]239只是在新民機械廠及時提交了其得到地方政府支持的民品生產安排之后,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才表示設法把新民機械廠保留下來。 [17]239
在政策導向和生存壓力共同作用下,江西小三線企業不得不倉促開始轉產民品的嘗試。根據軍工生產階段的軍品生產經驗和各企業具體的民品生產設想,小三線企業“軍轉民”企業大致可分為四種類型。
第一種是有較好的民品生產基礎,并取得一定市場份額的企業。這類企業的“軍轉民”安排就是繼續擴大其主打民品的生產規模,同時全面退出軍品生產序列。在前期已經成功試制縫紉機臺板并取得較好市場反響的江西第二木材加工廠就是這類企業的典型樣本,該廠1977年12月末初步建成了臺板生產、加工作業線,1978年縫紉機臺板產值就占當年總產值的12.39%以上,1979年增加至52.2%。[15]
第二種是具有市場技術優勢的企業。這類企業雖以軍品生產為主,但主打軍品具有較高技術門檻且在技術上具有較好的軍民共用性,原有的軍品生產技術與經驗能直接轉移到民品生產上,并能開發出具有較好競爭力、市場銷售前景大的高技術民品。這類企業在“軍轉民”初期階段,主要是創造條件并發揮自身原有的技術優勢,開發具有一定技術內涵的產品。江西新民機械廠的民品開發計劃就是利用前期無線電產品生產經驗,開發具有市場銷路的民用收音機和錄音機。[18]
第三種是利用對口包建廠的民品生產基礎進行“軍轉民”的企業。這類企業本身并無民品生產經歷,所掌握的軍品生產技術也缺少民品轉化的潛力,但其對口的包建廠卻有較長期的民品生產經歷,能夠生產出適應市場需求的民品。這類企業在“軍轉民”過程中主要是利用原有的支援與包建關系,發揮工廠技術工人密集的優勢,聯合包建廠進行技術轉型,開發并生產與包建廠有技術聯系的民品。比如前期主打軍品的江西連勝機械廠,其對口包建廠是上海自行車三廠。該廠所生產的鳳凰自行車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民用消費品市場上具有極高影響力。在連勝機械廠“軍轉民”、開發并生產自行車的過程中,上海自行車三廠提供了大量的技術支持,“轉產自行車……缺什么上這來拿,要啥給啥。只要三廠有的,開個口就行了”。[19]135江西連勝機械廠生產的第一批自行車就是直接利用上海自行車三廠提供的零配件組裝而成的,“連勝廠不過是將毛坯加工、油漆、電鍍而已”。[19]136
第四種是沒有民品生產基礎,無法自主進行民品開發的企業。這類企業既無民品生產經歷,軍品生產經驗在民品轉化過程中又無法提供更多的技術支持,甚至原有的對口包建廠也無法提供必要的民品生產經驗。這類企業在江西小三線“軍轉民”過程中占到了大多數。在倉促而來的“軍轉民”壓力面前,這些企業一面根據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的安排,承接一些民品配件的配套生產任務,另一方面則根據自身對民品市場的有限認識,想方設法找米下鍋,摸索可能存在的民品開發機遇并進行相關產品的開發。據江西人民機械廠同志回憶,“得知木箱車間五金班長毛華祥師傅有一套制作沙發的手藝……于是車間領導決定總裝車間的民品生產以沙發為主”。[20]462在由第五機械工業部組織的展覽會上,各地軍工廠上報的參展民品不過是一些毫無技術含量的“鋼絲床、三五牌臺鐘、縫紉機臺板、搖面機、自行車”。[19] 357
綜合來看,幾乎所有的“軍轉民”目標產品的選擇與后續開發活動,主要都是各企業基于自身條件相對優勢,而非市場的有效需求。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倉促投入競爭激烈的民品生產領域,其間隱患不問可知,“軍轉民初期,由于缺乏對市場的調查,‘饑不擇食,‘找米下鍋,產品多而雜、形不成規模,多數產品成本高,缺乏市場競爭力,效益不佳”,[12]254再加上民品選型脫離企業自身工藝特點、質次價高,結果是生產出來的民品大量積壓甚至被迫調整停產。[12]259
正因為大多數江西小三線企業的民品生產嘗試先后都出現了比較嚴重的不適應問題,很多江西小三線企業再次表現出對軍品生產的追捧,不同程度的出現了“沒有軍品想民品,有了軍品擠民品”的情況,[17]以致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在1982年底不得不專門召集內部會議,要求“毫不動搖地抓好民品生產,只有這樣才能永遠立于不敗之地”。[21]
四、人心浮動:江西小三線“軍轉民”后的波折
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抓好民品生產,就能“永遠立于不敗之地”的設想無疑是過于樂觀了。進行“軍轉民”嘗試的江西小三線生產企業很快又面臨著嚴重影響企業發展的職工隊伍不穩定問題。雖然這段時期全國各地的三線系統內都不同程度的出現過工人隊伍不穩定的問題,[22]但是相對而言,江西小三線企業職工隊伍的不穩定問題更為突出。
(一)贛滬兩地待遇差異催生職工隊伍不穩定
1965年,國務院曾規劃要把江西作為國家的新工業基地之一進行重點建設,要求比較重要的建設項目,盡量安排在二線地區的后方基地,特別是以江西為中心的湘鄂贛邊區,逐步把這些地區建成國家的新工業基地。[5]155江西小三線籌建初期,華東局就以“包建包產”的方式將部分的上海工業生產設備和產業工人遷入江西。近20家江西小三線企業中,有近兩萬名上海生產工人和技術人員被抽調到對口包建的各個工廠。[23]
贛滬兩地的發展程度存在較明顯的落差,這批上海工人對于遷往江西并非全心樂意,“去江西嫁給江西老表,不干的?!薄拔覀內ソ鳎瞧垓_加強迫。”[24]“他們欺騙我們這些幼稚的學生,想著早點把我們送到江西就完事了。”[25]少數新職工進廠后,對當地較艱苦的生活條件思想準備不足,因而產生思想波動。[26]部分職工思念家人,留戀城市,盼回上海。[27]
為動員上海工人遷往江西小三線,中央政府及贛滬兩地相關部門都曾明確規定調入江西小三線的上海工人的工資仍按照遷出地標準發放、享受與上海工作時期相同的工資標準。[28]但在實際執行過程中,兩地工資水平差距大。例如上海的一級乙等的工資一般是42.4元,而江西則是30.5元,兩者相差12元。[29]同一個企業里,來自上海的江西小三線工人按照更高的上海工資待遇標準執行,而江西籍的小三線工人卻必須執行江西的工資標準,難免會影響工作和職工的團結。[30]為縮小工資差距,負責上海包建廠建設工作的江西第二基本建設指揮部決定其所屬單位的勞動工資管理應受江西省勞動局領導,凡是已調入江西的學徒,一律實行江西地區的津貼標準。[31]這一政策又進一步演變為要求所有的江西小三線工人統一執行江西的工資待遇標準。結果調入江西小三線的那些上海工人不但需要承受被調離繁華上海,前往生活不便的江西山區的無形損失,還要在調動的同時面臨工資收入上直觀可見的減損。[30]
另外一個嚴重影響江西小三線企業職工隊伍穩定的因素是具有鮮明對比性的待遇不均衡問題。在毗鄰江西的安徽省內,上海小三線企業雖也同樣僻處山區,但因其行政隸屬上仍被視為上海的企業,這里的員工仍然能夠享受不低于、甚至高于上海市內的工資標準和經濟待遇。有當事人回憶說,他們去小三線的時候,上海市承諾過幾個不變:生活不變,工資不變,戶口關系不變。因而,他們生活都能得到保障,糧票、肉票全都是按上海供應標準分配的。[32]119
如果說早期的軍工生產階段,因為強烈的政治動員,尤其是“讓毛主席睡好覺”的政治壓力,上海籍江西小三線職工對個人待遇的追求還相對較隱蔽的話,隨著軍轉民進程的展開,相應的政治壓力也讓位于對經濟利益的追求。部分江西小三線職工對贛滬兩地待遇差異導致的經濟利益損失表示嚴重不滿,這也直接影響到職工隊伍的穩定。
(二)職工家屬的戶籍安排差異進一步加劇了職工隊伍的不穩定
在江西小三線建設初期,為了讓來自上海的職工能夠安心扎根江西,上海方面要求動員這些上海工人的家屬一同前往江西、到江西落戶扎根。[26]為此,上海方面還在戶籍、糧油供應及工作安排方面制定了一系列支持性政策。上海不但對這些家屬實行三保留(保留城市戶口、商品糧和半費醫療待遇),還承諾對隨遷江西的職工家屬落實包括配偶招工進廠、解決戶口、吃供應糧,甚至協助安排子女就業等一系列優待。 [26]“新老廠商定的搬遷協議中都規定了經批準隨遷的農村戶口職工家屬,由江西負責解決戶口和糧食供應?!盵33]
隨著江西小三線建設的推進,尤其是伴隨遷入江西的職工家屬數量的持續增加,上述關于職工家屬安置的承諾并未全部兌現。1965—1966年第一批搬遷來江西的農村戶口職工家屬落了城鎮戶口,供應商品糧,但第二批、第三批遷來江西的職工,原商定的協議不能執行,遷來人員未能轉成城鎮戶口。[33]
隨著江西小三線企業運行有年,持續增加的職工家屬生活與子女就業問題因戶籍形式的不同出現的差異日益擴大,在同一個工廠中的家屬子女既有城鎮戶口又有農村戶口,吃定銷糧的職工子女由于他們是農村戶口,在下放、參軍、招工、升學甚至婚姻方面都出現了困難。[33]
這個問題在江西小三線軍工生產階段就已經不同程度的存在,但因軍工生產穩定的利潤,對這個壓力有一定程度的緩解。隨著“軍轉民”工作的不斷推進,強烈的政治動員色彩迅速消退,原來被軍工生產穩定利潤所掩蓋的這個問題迅速被擺上臺面。在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1979年的一份報告中,這個問題被認為直接影響到了職工隊伍的穩定,“這些同志都是三線建設初期支內的老職工,絕大部分現在都是工廠的骨干。定銷糧家屬戶口問題長期得不到解決,不僅影響了他們積極性的調動,而且,不安心三線的同志越來越多”。[33]江西小三線企業本應以更大的精力和注意力投入民品市場的開拓,但是上述問題的存在迫使其不得不調用有限的人、財、物力儲備來解決這些歷史遺留問題,以期盡量穩定職工隊伍。
從1979年開始,省國防工業辦公室就已經著手解決戶籍差異問題。它向江西省政府提出,凡按照省革委(69)72號文件批準農村戶口吃定銷糧的三線軍工廠職工家屬子女均可改為城鎮戶口,這一解決方案得到批準后,到1981年戶籍差異問題才基本上得以解決。[33]但遷延近兩年時間的解決過程,對正在同期推進的“軍轉民”工作所造成的影響自不可輕忽。這期間,因贛滬兩地待遇差異所催生的職工隊伍不穩定問題并沒有得到根本緩解,對正在轉型的小三線企業而言,增添了巨大壓力。
僅1977—1980年間,新民機械廠就有近百名上海籍工人以各種名義申請調離新民機械廠。建設之初,該廠從上海調入的生產技術工人總計有772人,要求調離的技術工人雖占的比例不到七分之一,但他們要求離贛返滬必定會對該廠的生產造成干擾。新民機械廠不得不在1980年3月向上級報告,以生產民品需要貼近市場以及時獲取消費者反饋并改進技術為由,要求將民品生產車間遷出瑞昌山區,遷往更靠近城市的九江市市郊。[18]企業搬遷,僅購買建設用地就需要花費30萬元之巨。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未能撥給專項資金,而是要求其自行從歷年結余大修理基金中安排解決。[35]如果考慮到新民機械廠剛剛在同年上半年因為軍工生產不足、不得不將近半的生產工人強制“放假”,[10]則此次以建設民品生產車間為名的遷廠,究竟是出于穩定工人隊伍的考慮,還是出于“軍轉民”、貼近消費市場的考慮就值得斟酌了。
事實上,從新民機械廠的民品生產車間動工之初的1980年8月,就向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報告,要求將“今年批給我廠的1 000M2家屬宿舍資金8.4萬元,調整到九江購買地區汽車修配廠舊宿舍共計1 000 M2,改為家屬宿舍”。[35]江西小三線企業為了穩定職工隊伍,不得不耗費緊缺的企業資金,盡量為職工創造更好生活條件。這反映了小三線企業在轉型過程中的無奈。
五、結 語
從1979到1984年的五年間,江西小三線企業從初期的不理解、不主動,甚至認為民品生產任務應由部省兩級行政主管部門根據各廠專長統一劃撥[8],轉變為盡力尋求民品生產能力并試圖從企業自身優勢出發,積極創造條件進行“軍轉民”轉型嘗試,無疑是一種巨大的進步。雖然在初期這種嘗試難免盲目,但對于其后企業生產制度改革,無疑提供了寶貴的經驗。
江西小三線創設階段就留下一些具有鮮明區域性的歷史問題,這些問題在“軍轉民”過程中被進一步激化,在消耗了大量精力和財力的同時,也導致其不得不頻繁尋求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的政策指導與安排。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作為專司軍工生產組織與調配的行政領導機構,在“軍轉民”過程中,對轄下江西小三線軍工企業民品生產、經營活動過多、過嚴的行政干預與政策約束,尤其是其很多“軍轉民”政策在導向上都或多或少存在的一種短平快的要求、甚至是即期見效的政績沖動的時候,這種過于頻繁的干預難免會出現弊大于利、甚至南轅北轍的效果。
事實上,在完成初期的“軍轉民”分類安排之后,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仍然藉由小三線生產體系在軍工生產時期確定的行政領導權威,繼續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干預下屬小三線企業民品生產的具體安排,不可避免的給江西小三線企業的“軍轉民”工作造成巨大的干擾。比如在調查了江西第二木材廠的縫紉機臺板生產與銷售狀況之后,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認為市場對縫紉機產品需求量大,聯合9353廠等9個小三線企業,籌建JB5-2型縫紉機生產線,總投資1 019.59萬元,這無疑是一次明顯的干擾行為,虛耗了多家企業的生產能力。因市場需求有限,國家明令取消新建縫紉機生產線,致使這9個企業造成浪費。[12]259
同樣的情況在連勝機械廠也曾經發生過。在發現連勝機械廠生產的“飛魚”自行車具有較大的市場需求之后,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一方面要求其必須報審具體的生產計劃,由其綜合平衡后,統一下達;[36]另一方面又在同意連勝機械廠投資建設新廠生產“飛魚牌”自行車同時,[37]要求其將自行車的部分零部件生產任務在系統內進行外包,由地方兵器工業系統9個廠內配套供應。[38]剛剛開始生產收錄機塑料件,并無塑料生產能力的新民機械廠也被安排生產“自行車塑料件40萬套”。[18]到上世紀90年代,江西各地自行車企業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作為國企的江西連勝機械廠沒能及時跟上市場的腳步,走向了破產的道路。[38]12這難免會波及到為其提供配套產品的其他江西小三線企業,造成一損俱損的后果。
江西小三線的“軍轉民”嘗試,自然不乏特定歷史背景下的時代閃光點,但更值得關注的是,這次嘗試所曝露出的制約各企業市場化轉向的隱憂。一方面,小三線企業在試圖挖掘自身潛力、獲得民品生產能力的關鍵時刻,卻囿于軍工生產經驗而固執地忽視了民品生產特有的市場規律,導致民品轉型安排在設計之初就存在先天不足,并在此后持續干擾了江西小三線企業的市場化轉向努力;另一方面,在江西小三線企業面臨“軍轉民”和自負盈虧壓力的時候,作為上級行政管理部門的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卻以計劃調控與行政命令干預企業的生產經營,嚴重壓縮了企業自主決策的范圍與力度,導致江西小三線企業在后續的市場化轉向中承擔了過多的不必要風險。綜合上述兩方面可以看出,及時終結江西小三線體系,同時賦予小三線企業市場自主權,可以視為是這場“軍轉民”嘗試的一個難得的正面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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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9304廠革命委員會.關于在九江市建立民品生產車間的報告(新發80革字第8號)[Z].九江:江西新民機械有限公司檔案室.
[19] 楊章躍.礪劍——江西軍工的輝煌歷程[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8.
[20] 本書編委會.我們人民廠——江西“小三線”9333廠實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
[21] 江西省國防工辦黨組會議紀要(1982.10)[Z].南昌: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
[22]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三線課題組.我國三線工業政策的調整[J].中國工業經濟,1989(5):59-69.
[23] 上海市革命委員會經濟計劃組.關于下達江西小三線包建包產計劃和搬遷計劃的通知[Z].上海:上海市檔案館,檔號:B227-2-5-36.
[24] 關于部分職工思想情況的匯報[Z].上海:上海市檔案館,檔號:A38-2-789-85.
[25] 伏如山.我的江西小三線回憶[C]//徐有威,陳東林.小三線建設研究論叢:第1輯.上海:上海大學出版社,2015.
[26] 江西省基本建設第二指揮部政治部辦公室.搬遷情況反映(1966.10.24)[Z].上海:上海市檔案館,檔號:A38-2-789-163.
[28] 關于訪問工作情況的報告[Z].上海:上海市檔案館,檔號:B119-1-840.
[28] 江西省基本建設第二指揮部.關于調配職工中有關工資、勞保、福利待遇問題的處理意見[Z].上海:上海市檔案館,檔號:A38-1-358-10.
[29] 江西省基本建設第二指揮部.為加速上海包建包產江西地區小三線建設的會議紀要[Z].上海:上海市檔案館,檔號:B112-2-82-40.
[30] 江西省基本建設第二指揮部.關于調配職工中有關工資、勞保、福利待遇問題的處理意見[Z].上海:上海市檔案館,檔號:A38-1-358-10.
[31] 江西省基本建設第二指揮部.關于調江西小三線職工勞動工工資方面若干問題的請示報告(稿)[Z].上海:上海市檔案館,檔號:B227-2-5.
[32] 王美玉.為了我們職工的切身利益[M]//徐有威.口述上海:小三線建設.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
[33] 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調查組.關于三線廠吃定銷糧家屬戶口問題的調查報告(1979.6)[Z]. 南昌: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
[34] 江西省人民政府國防工業辦公室.關于在九江市建立民品生產基地問題的批復(80國工基第03號)[Z].九江:江西新明機械有限公司檔案室.
[35] 江西新民機械廠.關于家屬宿舍建設資金調整的報告(新發80廠字第40號)[Z].九江:江西新民機械有限公司檔案室.
[36] 江西省人民政府國防工業辦公室.關于槍械自行車工業公司籌備處的工作任務和職責范圍的通知(82國工字第12號)[Z].南昌: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
[37] 連勝機械廠遷建改造工程竣工驗收證書[Z].南昌:江西省國防工業辦公室.
[38] 江西“飛魚”自行車終于未飛過新千年[N].江西晨報,2011-12-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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