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盟超
“難道我非要把自己扒得干干凈凈才有資格發視頻?”肺癌晚期的視頻博主虎子在電話中這樣問我。
2019年12月,他在視頻平臺注冊了“虎子的后半生”賬號。發布的第一條視頻,標題是《三十六歲患肺癌崩潰,山窮水盡,母親照顧百病纏身的父親又中風》。接下來半年多,他發布了近一百五十條視頻,記錄患癌生活,分享治療經驗,偶爾騎著小電驢、戴著工地安全帽逛一逛,憑此賺得每月幾千元的收益——直到2020年5月,有人意外發現了他在一家消費點評網站的賬號:他近幾年“打卡”了數百個消費場所。繼而又查到,他家里擁有寶馬汽車和三亞的房產。
“人設”崩塌了。如今,他依舊堅持更新視頻,“加油”“保佑”的留言減少了,惡評如潮。粉絲覺得虎子隱瞞了真實的財務情況,是欺騙;虎子堅稱自己更多是記錄患病感觸,壓根兒沒必要公布這些。大家擠進一個錯誤的戰場打一場錯誤的仗,將這事兒當成往日的互聯網愛心眾籌爭議事件一般討論。可問題是,誰說視頻必須“絕對真實”——倘若說公益求助者有義務公布自己全部的財務情況,VLOG博主似乎并不受這種約束——視頻大多要剪輯,“真實”本就在被編輯。“明確主題”“強化情感”是大多數視頻制作者的必修課。修剪美化之后,才是互聯網時代的“記錄生活”。
這也正是虎子的邏輯。在電話中,他毫不猶豫地告訴我:視頻是工作,不是公益求助。他獲得的是視頻網站給的“工資”,沒有違背任何規則。
虎子堅信自己平白無故遭受了網絡暴力,可他忘記了,在缺乏“絕對真實”的網絡時代,博主沒義務展露全部真實的同時,粉絲也不會再以恒定的標準去衡量博主。這已經不是一張有著標準答案的考卷——網絡時代評價博主最根本的指標,是能否滿足粉絲的期待。在他活躍的視頻平臺上,曾有和他一樣癌癥晚期的博主,純粹因為脾氣急躁、“公主病”而引發粉絲不滿,被迫退站;也有時尚美妝圈的百萬粉絲博主因為“人品問題”遭遇了危機。如果想長久活躍下去,那就只能不停地滿足粉絲們。
當粉絲們看了一則又一則視頻,他們對虎子生活的全貌自然也有了明確的期待。他們中很多人相信,這位博主家境貧寒又樂觀堅強。他不僅“難”,而且“慘”。這是他們熱情的主要來源。一位曾給予虎子現金支持的女生告訴我,自己做的就是慈善,“印象中他很困難,看病花銷大,又報銷不了,每天騎個小電驢,有次還不上貸款”,所以才掏出了錢。
如今不少人覺得,虎子從開始就在刻意扭曲這份期待,我下意識地不愿相信。但虎子也的確曾在視頻中說“吃不起菜了”“好久沒有吃肉,三月不知肉味”。虎子告訴我,那只是一句戲謔。這同樣無法讓我信服。
在一股腦地埋怨虎子的同時,有評論將問題指向“道德困境”,說人們還是不希望自己幫助的人過得比自己好,無形中將責任推給粉絲。可問題在于,粉絲的期待也是一天天養成的。但“三月不知肉味”確實讓我看到,虎子最終順應了這些期待——盡管它們是錯誤的,然后開始變形,被推到了距離真實更遠的地方。
在接下來整整半年時間里,他將同樣的視頻分發到二十多個平臺,沒有一家核實并勸阻過他。最終,他在粉絲心中被構建出一個假的“人設”——窮苦、樂觀、和善。一番共建之后,隨之而來的崩塌也已不可避免。
如今的眾多內容平臺都想讓用戶相信,在這里可以“擁抱真實”“貼近生活”“感受普通人的世界”。被回避的問題在于,當普通的生活不足以吸引人時,當觀眾對博主寄予的期待超出他的真實時,身處矛盾中的博主乃至平臺該怎么辦?
我還沒看到明確的答案。有志于長期發展的視頻平臺都在提升內容質量。“真實”很美好,但還不是決定項。人們喜歡那位在竹林深山烹制美食的四川姑娘,但也都清楚,她只是在盡心盡力編織一個美好的夢;任何短視頻,無論十五秒還是一分鐘,都要經過一次次打磨與濃縮;“五環外的普通人”,平時也還真不是在揚沙中尬舞,吃著饅頭、檸檬、臭豆腐組成的“小漢堡”。“展示你自己”是一句美好的廣告詞,是你我追求的狀態,唯獨不代表100%的實話與真相。視頻里的“真實”,至少在當下,大多還要經過勾兌,才變得美味可口、賞心悅目。
想到這些,我依舊對虎子懷抱失望,我問他,如果時光退回半年前,他會不會作出改變?
我想,如果虎子從一開始就坦承自家的情況,他依舊可以告訴大家病發時有多痛,自己怎么挺過;為了保持胃口去吃一頓火鍋,非但不是罪過,反而更值得記錄。畢竟他視頻里那些最寶貴的樂觀、堅強,其實并沒有摻水;也正像他說的那樣,有病友看了視頻,向他咨詢,學了知識,這也是不可磨滅的價值。
可虎子告訴我,再回半年前,他會依舊如此,“沒什么后悔”。
這才是整件事最讓我難過的地方。而當這一切是幾乎無可避免的悲劇時,我又忍不住想:如果換成我自己,或者評論區下怒氣沖沖的上萬人——我們在那些宣稱展示真我的平臺上,展露的便是真實的自己嗎?在網絡時代,我們是不是早已習慣于下意識包裝自己,以迎合更多人的期待?

【原載《中國青年報》】
插圖 / 生財之道 / 徐 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