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章
1992年,嵩縣掀起旅游熱,縣里決定開發白云山。我和翟柏華被抽調到旅游局,專門負責勘察景點,給景點起名。那時旅游局剛剛成立,要啥沒啥,就在縣招待所弄了兩間房子算是辦公室。剛到辦公室,縣領導就催我們趕緊上山。
第二天,我特意穿上兒子從部隊上給我買的深口軍用鞋。縣林業局來了一輛森林消防吉普車,我和老翟登車前往。車行到天橋溝口,下了公路,順著一條彎曲的山間土路前行,一路上坑凹不平,河上也沒有橋,加大油門在亂石堆上往前沖,激起的浪花打到駕駛室前方的玻璃上,我抓緊把手顛得左右搖晃,頭差點撞到駕駛室門上,老翟坐在我身旁抽著煙,一邊拍打我的后腰,一邊哈哈大笑,“你呀!你呀!這么不經摔打?”車行到天橋溝腦,該上山了,司機叫我們下來休息一會兒,剛抽完一支煙,又叫我們上車。山上的路根本看不見,我們都是硬著頭皮上的,只見陡峭的石壁和茂密的山林,拐一個彎,又一個彎……眼看前面就沒有路了,汽車仍在突突地往上開。一片白云撲面而來,遮住了視線,我們在云里穿行,在霧里呼吸,我昏然欲睡。汽車嘎蹦一聲停下,司機說:“路堵死啦!走不成啦!”我下來一看,一個斗籃大的石頭,正砸在路當中,司機叫我們把石頭推到山下去,我和老翟推了幾下,那石頭紋絲不動,這可怎么辦呢?我看了看那路,寬不過三米,只有兩道車轍,中間是半人高的葦草,車轍上滿是大小不等的三尖石頭。那個從山上滾下來的石頭,把葦草砸出一個大坑。我正看著,司機吆喝道:“快點!車不能在這兒停,再滾一個石頭,咱們都沒命啦!”我們正在著急,只見司機從車上拿下一根鐵杠,又擺上一個石頭,我們三人借著杠桿壓力,“哎喲”一聲把石頭撬起來,滾到路邊,再一用勁,那石頭咕咕嚕嚕、噼里啪啦滾下山溝。我順著石頭往下一看,乖乖,一眼看不到底,只見樹尖,那是萬丈深淵呀!司機說:“這路只有咱嵩縣司機敢上,外地司機根本就不敢來。那年,洛陽一個司機上來買了一車木材,下山時車到半山哭著不敢下,還是請了咱林場一個司機把他送到山下。”快到白云山,司機停車,他說:“我也下來吸支煙吧!”我們下來,這地方比較寬闊,我站在石頭上看那白云山,像一把利劍直插云天,半山腰白云飄渺,一溜過去,又是一溜 ,整個山峰就籠罩在白云里,怪不得叫“白云山”哩!山腰有條白線,時現時斷,我正思忖著,司機說:“那就是我們要走的路,繞過去就到了。”我心想:媽呀!那是多險的山路呀!
謝天謝地,我們總算平安繞過那山,來到一處開闊地,到了五馬寺林場場部。場部就設在一個平坦的山洼里,我們下了車,只見陽光燦爛,藍天白云,環山綠樹,似乎天都大了許多。場領導十分熱情地接待我們,把我們領進一座木樓,安排了房間。床上全是新置的被褥,又給買了兩個新暖瓶,供我們喝茶用。屋子正中還特意放了一個大火盆,我看見火盆笑了,領導說:“別看白天怪暖和,晚上可冷啦!”
場部只有一個伙房,領導和工人都在一個伙房吃飯。一天三頓都是白玉米糝煮蘿卜,大鍋燒柴火,滾得黏黏糊糊很好喝。為了招待我們,場部每天派車到村鎮上買些豆腐、豆芽、青菜為我們改善生活。
按照場領導的安排,我們先看水線。白云山的水別看不大,卻跨長江、黃河、淮河三大流域。我們沿著白河源頭而下的水上風景線看了黑龍潭、黃龍井、珍珠潭、白龍撞,最后到達九龍瀑布。九面瀑布原名叫“噴水簾”,兩邊懸崖峭壁,高聳千丈,光滑溜平,人根本下不去,就連山上的野獸到此也會滑落山下掉入水中,因此又叫“肉鍋”。場領導派工人另辟蹊徑,他們砍些樹枝在懸崖上為我們搭起一條棧道。我們到巖下一看,巖石上有多道花紋,大的七條,小的數十條,條條像龍騰飛舞,干脆命名為“九龍瀑布”。
晚上,不斷有工人到我們住室,一邊燒火,一邊說些白云山的傳說故事,還有他們的親歷見聞,說得有鼻子有眼,有根有梢,著實有趣。說得最多的是“鑼鼓洞”,說山上有個洞,洞內會傳出鑼鼓敲打聲,比如“十一”國慶節、“八一”建軍節,還有誰家娶媳婦只要頭天到洞內燒炷香,第二天就會傳出打鼓敲鑼的歡樂聲。有這樣的好景點我們當然要去看看。第二天,工人老梁自告奮勇當向導,手里拿著一把大砍刀,林場派出所公安員高官貴背上獵槍,腰里別著合子炮,還有人主動給我們拿水背干糧。程場長開著吉普車把我們送到路盡頭,再三叮嚀注意安全。我還是拿著那根“鬼見愁”拐棍,老翟挎著望遠鏡,我們順著“小黃山”的山脊,一路爬坡。老梁砍著路邊的樹梢子為我們開路,走著走著,老梁說:“你們看,這里有野豬,剛過去,屙的屎還是濕的。”我們圍過去看,老梁說:“咱們要小心,可也不要緊,山上的‘大畜牲只要人不惹它,它也不惹人,只要跟著我,見了也不要慌,不大聲喊叫,手不要動,沒事。”我們跟著他,聽他講述他爺爺碰見老虎的驚險故事。小響午了,來到一處懸崖邊,懸崖上長著四棵大松樹,粗壯得很,枝葉繁茂,挨著巖石的一面沒枝,幾枝粗壯的大枝伸向陽光照射處,活像黃山的“迎客松”。他說:“到了!下山!”說完,他屁股往下一蹲,在草叢上出溜坐下可下去了,我們也學著他一個接一個往下滑。快到溝底,有的被石頭絆住了,有的被樹枝絆住了,都起來拍打自己的屁股。老翟拿出望遠鏡往前看,他說:“這溝咋凈是石頭哩?”老梁接過望遠鏡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半天才說:“唉呀!只顧說哩,我們下錯溝了。”這可怎么辦?再上去是不可能了,翻山吧!哪有那么容易,別說翻不過去,就是翻過去,天恐怕就要黑了。老梁說:“那我們就出溝吧!”我們只好跟著他走。你說怪不怪,這溝里盡是麥秸垛那么大的石頭,最小的也有黃牛那么大,而且又光又滑,人必須登上這塊搖搖晃晃走幾步再蹦到那塊上,一個個都像“跳梁小丑”,搖晃著蹦著。才開始大家有說有笑,沒蹦幾塊,誰也不吭聲,一不小心滑下去,那可是要出大事的。蹦呀跳呀,也不知蹦了多久,總算出了“石頭溝”,看看表,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肚子餓了,口也渴了,拿出來的干糧誰也不想吃,每人喝了一肚子水,繼續往前走。
前面出現一座石頭房子,老梁說:“那就是護林站。我在這住了七年了!怎么還會走錯路。”我們都不吭聲,也沒有埋怨他。看見石頭房子冒出青煙,老梁說:“還有人哩,咱們去看看吧!”走進石頭房,見有一個老頭,正在做飯。屋里堆著好些山藥、百合疙瘩。老頭說,他是南陽人,是來割漆的。他看我們說話和氣,不像是來“沒收”他東西的人,就把他女兒叫出來,那閨女倒也水靈,十七八歲,見人也不認生,手腳麻利地給我們燒山藥、燒百合吃。飯做成了,先給我們盛了兩碗,仍然是白玉米糝煮山藥。我們把所剩的餅干、罐頭、礦泉水都掏出來給他,換了幾碗飯。喝了一大碗飯,又吃了幾塊山藥,覺得有勁多了。老梁說:“我得去給山神爺燒炷香。”這里的人誰迷了路都得給山神爺燒炷香,山神廟就在外邊的大石頭上,兩塊石頭再往上面蓋塊石頭,就算山神廟。沒有香怎么辦?就用香煙代替吧。我們把煙點著對山神爺說:“山神爺,對不起,你老人家也吸一根煙吧!”說罷把煙放在石頭上。
順著一條小河溝往回走,有時為了走捷徑,還得爬坡上嶺,我的那根“鬼見愁”拐棍真發揮了作用,要不是它,我不知又要滑倒幾回了。“上山看日頭,下山摸鍋頭”,天漸漸黑了,拐過一個石崖,看見路頭了。真是奇怪,越是走平路,我越是走不動,兩條腿酸似醋來沉似鐵,這條腿邁一步那條腿拉不起來,路邊一堆草,我往草堆上一躺再也起不來。老翟看著沒辦法,只好陪我坐下,他叫老梁先回去報信,我倆歇一會兒再走。迷迷糊糊不知躺了多大會兒,聽見汽車聲。謝天謝地,是場長白林開著吉普車來接我們。回到場部,我喝了一碗面條,倒下便睡。大約十點多鐘,白林來叫我們,跟著他來到廚房,見桌上擺了四個菜,還有一瓶酒,白場長讓我們坐下,他說:“今天進城了。碰見縣委書記,趙書記說我給你派了兩個老先生,要好好招呼,若有半點差錯,拿你是問。我叫伙房炒兩個菜,喝點酒,算是對你們的招待了。”我看了看,一盤黑木耳,一盤大白菜,一盤豆腐,還有一盤野豬肉絲,因為太累,也不想吃,我站起來環視了一下廚房,一張席那么大的案面桌,一口大水缸,不知從哪引來的泉水正往水缸里流著,水缸外面是一堆蘿卜、土豆,還有他們自己種的卷心菜。鍋底膛架著兩根檀條粗的木柴,被灰埋著,冒出絲絲青煙。怪不得,每天回來都有火烤,都有熱水,在這樣的生活條件下,能給我們炒四個菜,已經是很不容易了,說了幾句客套話,便回去睡了。
記得上玉皇頂,我們是凌晨4點鐘打著電燈出發的。玉皇頂海拔2216米,爬上去渾身是汗,待到山頂冷風一吹,周身冰涼,我們擠在一起看日出,看云海,看白云飛從我們腳下飄過。為了看“天橋”,我們爬上白云山,好不容易找到天橋,老翟搶先一步踏上去,天橋早已腐爛,嘩嘩啦啦木料一下子墜入山谷,要不是他手腳麻利,掉下去就會粉身碎骨。幾個工人砍了四棵松樹,架了新天橋,我們才手拉手走了過去,當時只是一個笑話,現在想起來還真有點后怕。黑云山不知多少年沒人上過,我和老翟硬是爬上去了,到處尋找黑云洞,也沒找到,后來,才知道黑云洞在半山腰的懸崖上,那是神仙去的地方,我們是凡夫俗子根本到不了。黑云山頂的栗樹都枯干了,其中有一棵從樹根到樹梢盡是黑木耳,手一推,它便摔了,我和老翟隨便抓幾把,就把口袋裝滿了。下山時見一大片拳菜,密密麻麻全干在地上,顏色都變為黑色,我和老翟又抓了幾把……按說木耳、拳菜都是山上的寶貝,誰見了都稀罕。人最忌諱的是貪心,別說是木耳拳菜,就是金子,你拿不下去也是白搭,我們選擇了放棄,輕裝下山。走到半道,見一條蛇,那蛇興許是見了我們,抬起頭,我看見蛇的頭和脖子都變成扁形,口里吐出的芯子,靈活地來回擺動,樣子很可怕。老翟撿起木棍要打,我急忙攔住說“各走各的”。經常在山上走的人,不要輕易得罪山上的一切動物。
還有一回,我們去看一座古廟遺址,這里三面環山,一面是水,就那一塊空地,地里長著幾根土橛子,一炷香那么高。我問老翟這是啥?他看了看說:“挖!”土很硬,他折了一根樹枝,挖了幾下,里面露出根來,他說:“你捏住,別讓他跑了。”我跪在地上使勁捏住根頭,又挖了幾下,原來是棵人參,用同樣辦法又挖幾棵。回到住處我們把人參泡在暖水壺內,又把水壺放到床下。晚上,點著蠟寫東西,寫了一會兒,他把水壺拿出來,倒著喝,苦苦的,有一種清香,我嫌苦,老翟說:“喝吧,這可是好東西。”寫寫喝喝,一晚上倆人喝了兩壺水,往常跑一天,晚上寫東西很累,直打瞌睡,這天晚上誰也不說累。隔幾天,我們去一次,每次都能弄幾根。老翟本來就是個詩人,他寫的《采金者》《飄香流密的山村》《盤山路上》等很早就在《奔流》《牡丹》上發表。嵩縣第一次文代會,我倆同時當選嵩縣文聯名譽副主席,他會編劇,又會唱戲,縣里組織籃球隊他當教練,籃球比賽他當裁判,為人正直豪爽,做事認真負責,這次在白云山住了個把月,空氣清爽,環境幽美,不受干擾,吃的粗茶淡飯,喝的甘洌清泉,如今又有人參茶喝著更是詩興大發。每天說說唱唱,看看寫寫,待我們下山時,他寫了本詩集《愛的心聲》,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我也編了一本《白云山傳奇故事》,因為覺得是小玩藝,沒敢驚動別人,只叫我兒子寫了個序,就在本縣印刷,廠長見了說:“你這本書有人看,好賣!”一下子印了5000冊。白云山管理局一次拉走2000冊,剩下的縣直單位各鄉鎮都搶光了!
那時,縣直單位都爭著來白云山蓋小木屋,支援景區建設。我有個表弟媳在教育局工作,她一上山就對我說:“章哥,你得請客。你又添了個大胖孫子!”她看到我只是笑,就著急地說:“真的,您兒媳婦產的那天,我一直陪著,把孩子包起來,真的!是個小子。”沒有比這個消息更讓人高興的了!我給她砸了一包松籽,刨了兩棵人參,還把木耳、拳菜全部送給了她。
白云山的山山水水、坡坡嶺嶺、溝溝岔岔、洞洞穴穴都跑遍了,我和老翟一塊整理出《人間仙境——洛陽白云山自然風景嵩縣五馬寺國家森林公園系列景觀》,請河南電視臺拍成電視片,作宣傳推廣用。到此工作告一段落,不久旅游局和文化局合并,成立文化旅游局,老翟被提撥為副局長,他對我說:“你也來吧!咱們一塊干。”我笑了笑對他說:“不啦!我還是回去編縣志吧!”
行文至此應該結束了,可這事以后,王莽寨林場要開發天池山,林場車開到門口,我只好又和林業局局長黃智躍到天池山考察幾天。木札嶺景區搞開發,我又和郭大矛、李文閣共上木札嶺,這兩個景區考察后,我都給人家寫基礎性的解說詞。時隔數年,我也沒想到我兒子當了旅游局長。2012年剛過完春節,兒子回家說他從廣電局長調任旅游局長,第一站要去白云山調研,我只對他說,嵩縣旅游開發太不容易了。不承想由于嵩縣實施對全國游客免門票政策,當年的10月14日傍晚,白云山發生了上千游客滯留事件,危急關頭,兒子在山上第一時間發微博公布自己的電話號碼,經過努力化險為夷,他還因此獲得“2012年度全國旅游十大風云人物”,我一直認為這是他份內的事。
如今的白云山已是國家5A級景區和“世界地質公園”,還被評為“中國最美的地方”。今非昔比,盛名遠揚,“高樓萬丈平地起”“萬事開頭難”,我作為一個嵩縣人,一個嵩縣老人,我覺得我對白云山的開發建設作出的一點貢獻還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