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蒲雨瀟
圖/水色花清
伊罕看見暖黃色的油燈下顧青楊面孔堅毅慈祥,為她補裙袍的樣子格外地認真而溫暖,這樣的溫暖在以后大部分的時光里回憶起來,鮮明地足以驅散一生的冰冷,成為內心堅定的力量。
剛開始被顧青楊收養的時候,伊罕心懷感動,就像是干枯的小草嘗到了春天的雨露,這種感動是可以震撼心靈甚至可以銘記一生的。
美好的心情在陽光的照耀下迅速拔節瘋長,一瞬間就充斥了整個身心。但很快她便發現這種感動來的有點太早,因為顧青楊和若涵都喜歡逼她做一些她極為不愿意和難以接受的事情。
比如說,顧青楊總是會強迫她睡前洗臉每天都要穿干凈的衣服每天都要用大碗吃飯,甚至不準她咬手指甲,并自作主張地給她編她覺得難看的發辮。
而顧若涵更是慘絕人寰地要求她一定要端端正正地寫字,并且不厭其煩地教她算燒腦的數學題,無論怎么樣,現在是寄人籬下,也只勉強忍耐這兩父子曠日持久的刁難。
盡管如此還有一些事是她還算滿意的。
牧區一共有七個部落,共有一所小學。每天上學的時候,孩子們都早早地從炕上爬起來,從草原的各個地方聚集起來,特別是冬天,每個人都全副武裝,裹得圓滾滾的像一只粽子,幾乎只留下眼睛可以看得見光線。冬天的早晨不但寒風凜冽,而且天亮的很遲,孩子們常常都有自制的冰燈籠。
用兩個大小不一的杯子,或者是大小不一的塑料瓶子,截去上半截,然后再在較大的里裝滿水,將較小的放在較大的中間,放到室外。零下二十幾度的天氣,凍一夜之后,再將小杯子取出來,杯子與杯子中間的部分,便成為了一個天然的燈罩。
這個燈罩的與眾不同之處,就是用冰做的,在凝固之前灑上一些紅墨水或者藍墨水,再將蠟燭等火源放進去,冰燈籠就變成了各種各樣的顏色。捧在手中搖搖晃晃,像是黎明前穿越黑暗之中的夢幻之光,在隱喻著一個神秘而又美麗的夢幻故事。
牧區中心的一所小學內,天還沒有亮,孩子們便坐在教室前面的小土階上,撿一些廢紙或者折一些枯枝燒著來烤,對于每一個學生來說,來的最早,這便是一整天可供夸耀的資本。
伊罕因為有了顧青楊和顧若涵的愛護,就像一只被溫柔對待的小馬駒一樣,開始肆意撒歡起來,她那個年齡該有的天性和調皮漸漸地就顯露了出來。
這天,伊罕很早就醒來了,她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滾了一會,也沒有睡意,感覺有些興味索然。
她忽然看見了旁邊的若涵還沒起來,便跳下了自己的炕。
她從壁櫥里找到一束羊毛。
便輕手輕腳地拿著去撓若涵的癢。
若涵感覺鼻孔癢癢的,打了一個噴嚏之后,睡意瞬間全無。
而就在這一瞬間,伊罕已經鉆到她被窩里去了。
若涵沒有生氣,只是說:“你不是要去當第一么?你現在怎么又不起來了呢?你再睡下去就真的是第一了,不過是倒著數第一。”
伊罕裝作沒聽見,將小腦袋埋在被窩里,一邊裝睡著,一邊卻在偷偷地為若涵口中所說的倒數第一笑著。
這個時候若涵就會下炕,將冰冷的手伸進被窩去,探到伊罕小小的身軀,隔著衣服要把她冰個夠。伊罕就會像條泥鰍一樣,到處躲閃,身子不由自主地扭動:“涵哥哥,好了,好了,不來了,不來了,我知道錯了!”
如果被顧青楊剛好看見,便嚴厲地呵斥。
“若涵,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叫伊罕起床。”
“叫伊罕起床是這樣叫的嗎?”
“不是!”
這個時候,伊罕澤通常會大膽地從被窩里探出腦袋,彎彎的眼睛和細長的眉毛間全是幸災樂禍。
等顧青楊走過去之后,若涵就走到炕邊,趴下去隔著被子小聲地說道:“嘿,懶蟲,再不起來,我可要走了啊!”
伊罕聽到這一句話,有點害怕。
“不要吧,涵哥哥,去幫我拿來長袍!”
伊罕雖然年齡還小,但長的像一根端端正正的樺樹苗似的,身姿挺拔。
她將衣襟的扣子扣好,將寬大的腰帶一束。
等她剛剛才將帽子上鵝黃色的流蘇理順的時候,另一個房間里洗完了臉的顧青楊正好端著木盆走了進來。伊罕無處可躲,便被他拎到了鏡子面前,一邊用棕色的木梳將她擰結在一起的頭發梳開,一邊開始清洗。
“看看,看看,這頭發都成什么樣子了,越長越像個男孩子。”
顧青楊一邊用木梳沾了湖水給伊罕梳頭,一副略有嗔怪的樣子。
“顧叔叔,為什么一定要做女孩子啊?做男孩子有什么不好,我才不要編這種難看的辮子!”
馬伊罕露出了一副稚氣驕傲的面孔。
顧青楊冷峻的臉上不覺露出了一絲笑意。
伊罕在顧青楊給她梳頭發的時候,借著油燈微黃的火光,看到鏡子里的自己臉上有一塊被木炭灰染成的黑色,還真像一只小花貓,自己也咯咯地笑了起來。
顧青楊將彩色的絲帶扎在她的頭上。很多散辮從臉側垂落下來,像是點綴了花朵的藤蔓。
若涵從火爐上提起水壺,在盆子里兌好了熱水,將毛巾打濕,擰干之后,第一個覆在伊罕臉上,她瞬間就感覺呼吸不暢。
熱毛巾與皮膚碰觸,擦了兩下拿走之后,倒是一陣神清氣爽,但是她總感覺臉上像是被洗掉了什么東西似的極為難受。
她氣呼呼地大叫:“顧若涵,你干什么?”
做完這一切的時候,顧青楊又出去看了看天空,差不多馬上就要亮了。
他便說道:“你們先去吧,我還要收拾一下東西。”
顧若涵等的就是這樣一句話,拉著伊罕就跑了出去,像是放出了籠中的鳥兒。
顧若涵拉著伊罕去了后院。
昨晚的冰燈籠還沒有融化,他們做了很多。
“伊罕,你先選一個。”若涵在做任何事之前,都不忘記讓伊罕先選,這幾乎成為了一種習慣。
“這個吧,這個好看。”
伊罕選了一個小巧而又精致的,若涵則選了一個很大的。
他們在雪地里追逐著跑著跳著,在一起比誰最先跳出自己的影子。
“涵哥哥,我們來比誰跑的快?”
“好啊!你先跑,我讓你十米。”
“我不要你讓。你根本就跑不過我,你連追兔子的時候都跑不過我。”
“你需要,快跑,不然我追來了!”
果然伊罕就向前跑了十米,長長的靴子在雪地里揚起了一大片大片的碎雪。
伊罕邊跑邊回過頭來看若涵跟上來了沒有。
而若涵則故意在后面嚇道:“我來了,我來了,快跑,快跑!”
“你來呀,你來呀,我不怕!你追不上我的。”
“追上了怎么辦?”
“追上了我給你吃糖。”
“好,我就吃了你的糖,我來了!”
這一次,若涵果真卯足了勁,使勁甩著兩條胳膊就往前追去。
伊罕感覺到若涵真的追來了,也收起了笑容,使足勁加快了速度,兩只小腳在雪地里一深一淺快速地踩著。
到底伊罕年齡小些,很快便被若涵抓住了。
“怎么樣,還跑不跑?”
伊罕便像烏龜一樣使勁地縮著脖子,在原地縮成一團,一邊咯吱咯吱地笑道:“涵哥哥,不跑了,不跑了,不來了,不來了!”
“我追上你了,怎么辦?”
“涼,涼拌。”
“啊!還嘴硬。看你求不求饒?”若涵便用手去捂伊罕脖子,她便只有一邊笑著一邊氣喘吁吁地求饒道:“好了,好了,涵哥哥,求你饒過我吧!我給你糖吃就是了。”
這時候若涵才停下手來,擔心地問道:“冷不冷啊?”
伊罕使勁地搖著頭,取出一顆花生糖,那是顧青楊給她的,若涵都沒有。
若涵微笑地收了,滿意地說道:“嗯,這還差不多”。
但他并不立即就吃,而是將他放到了書包里。
“涵哥哥,給了你糖,你為什么不吃?”
“我不喜歡吃,只有小孩子才吃糖!”
“你不是小孩子嗎?”
“我是小孩子,但是和你比起來就是大孩子。”
伊罕仿佛覺得這樣的說法很有新意,但很快意識到不對。
“你管不著我,這是我的戰利品。”
“好吧!你不吃,你不吃,我趁你睡覺的時候給你偷了。”
伊罕咯吱咯吱地為自己這個腹黑的打算偷笑著。
“你偷不到!”
“看我偷的到不到”?
整個一個上午,若涵都不曾吃掉這顆糖。他常常會小心翼翼地存放著,等到課間伊罕幾乎都已經忘記這件事而大叫肚子餓了的時候,他再驚喜地給她拿出來。
“怎么樣,餓了吧!”
“想不想吃!”
“想!”
伊罕看著眼前的糖果,咽了一口口水。
回家的時候,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困擾著他們。
那就是早上上學在相互追逐的時候,伊罕摔了一跤。
冰冷的積雪撲了一臉,冰燈籠透明的罩子一破,灼灼的火苗從燈罩里灑了出來,蠟油濺到身上,把伊罕的長袍燒了一個洞。
回去的時候,伊罕以為會挨一頓責罵,但讓她出乎意料的是,顧青楊并沒有說什么,只是責怪了顧若涵幾句。
夜晚,油燈的火光突突,伊罕看見暖黃色的油燈下顧青楊面孔堅毅慈祥,為她補裙袍的樣子格外地認真而溫暖,這樣的溫暖在以后大部分的時光里回憶起來,鮮明地足以驅散一生的冰冷,成為內心堅定的力量。
這個時候伊罕有時候甚至會忍不住地在心里叫出一聲阿爸。
她沒有叫顧老師,也沒有叫顧叔叔,只知道自己恍恍惚惚就叫出來了。
顧青楊看著她黑色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還是不改他一向溫和的語氣,反問道:“怎么了,你冷嗎?”
伊罕搖了搖頭。
“作業做完了嗎?早些去睡覺吧,明天還要上課呢!”
伊罕感覺他的聲音總是那么溫和,溫和地讓人心里難受。
伊罕有時候睡著了醒來的時候,都還看見顧青楊房間的燈亮著。從側面看過去,額頭上的那幾條皺紋明顯地擰結在一起,歲月在他身上講述了什么樣的故事誰也不知道。
他時而用牙齒將手中的藍線咬斷,時而再用手指捏起針頭,從線圈上拆下線來,將另一頭放在嘴里抿了抿,然后再借著油燈的光亮,將黃線穿進針眼,開始繼續縫起來。
這個時候她也會想,她的阿爸會是什么樣子,也會像他這樣給她補衣服嗎,也會做好看的樺樹皮哨子給她玩嗎?應該不會吧!
這時候,輕紗一樣的月光從小土屋的窗縫中鉆進來,在伊罕的白皙透明的小臉上反復地描摹,將她的夢境描繪地更加清晰了。
顧青楊感覺到腳底發涼,屋內的火盆里熄滅了最后第一點火星。不過很快就完工了,他這樣提醒著自己。
當他做完這一切之后,便習慣性地走進顧若涵和伊罕的炕邊,給他們掖掖被子,然后在他們的炕邊坐下來,靜靜地發一會呆,有一種對待生活的靜止和木然,然后再起身滅了燈回到自己的房間。
伊罕終于睜開因為裝睡而閉了很久的眼睛,等顧青楊走出房間的時候。她便爬到若涵的炕上,小聲開始和若涵聊天。
“涵哥哥,你說,顧叔叔像不像我們的阿媽啊?”
“什么?阿媽?顧若涵睡意朦朧地問道。”
“不然,為什么他也會給我補衣服?”
若涵轉過頭去對著伊罕,伊罕認真的小臉上吸收了皓月的光輝,潔凈而白皙。
“其實,我很早之前就這么覺得了。”
“你想阿媽了嗎?”
“嗯,若涵點了點頭。”
然后伊罕就像個大人似的伸出兩只手捧著顧若涵的臉安慰他:“涵哥哥,你會找到阿媽的,一定會!”
這本來是一個極度有愛,極度安慰的姿勢。
但問題是伊罕冰冷的手指將若涵冰的齜牙咧嘴。
“我們就好好躺著說會話吧不可以嗎?”若涵認真地說道。
“好啊,你說!”
伊罕等著若涵先說。
“我長大了一定會找到我的阿媽!”
若涵像是對伊罕說,也像是對自己說。
“那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嗎?”
“知道啊,聽阿爸說她去了成都,成都是個很大的城市。”
“很大的城市有多大?”
“除了天,比任何東西都大。”
“那么大,你會迷路的,涵哥哥!”
“哈,不會,我可以坐車去。”
“你當然不會走路去,但你有錢嗎?”
伊罕仿佛絞盡腦汁提出一些若涵沒有想到的問題。
“沒有,但我可以求開車的師父帶著我,餓了可以去河里捉魚吃,渴了可以喝小溪里的水。”
“喝不干凈的水,肚子會疼的。”
“不會,我經常喝。”
“那你還記得她的樣子嗎?”
“我有照片啊!”
若涵說著從枕頭底下取出一張發黃的黑白的照片,上面影影約約能夠看見一個眉清目秀的女人,和顧青楊并肩站著,在草原上的合影。藍天為底,白云為襯。
“說不定現在長變了呢?”
“怎么可能?”
月光下,伊罕不自覺地又將自己的手指甲放在自己的嘴里咬了起來。
若涵把她的手指從她的口里拿出來,在毛毯上擦干凈,然后再放回去。
窗外再次起風了,吹得老舊的木質窗框刷刷地響。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顧青楊就起來給伊罕和若涵熱羊奶,蒸饅頭。
饅頭的甜香溢滿了整個房間,調皮地撩撥著伊罕的鼻尖,她忍不住地深吸幾口。
但她還是不愿意起床,非要讓若涵幫她把衣服和襪子找好,放在炕窩里焐熱之后,才答應起來。
因為昨天有兩個學生的家長去縣城辦事,托了顧青楊去接一下學生,所以他吃完早飯之后先走一步。
冬天的夜晚格外地長,上早課的時候教室里的光線還不是很亮,同學們展開皺巴巴的書,借著自己制作的冰燈籠微弱的燈光,一行一行用手指指著仔細認真地朗讀。
這個時候,顧若涵總會將燈移到伊罕的那一邊,盡量讓她看得清楚一些。
微弱的燈光下,兩顆小腦袋天真的簇擁在一起。
很少有學生愿意和伊罕在一起玩耍,因為她們都知道伊罕的身世,也有可能是家里人反復教育過的。
唯有一些調皮好事的同學抱著喜歡但又不敢接近的態度會偶爾嘲諷一句。
“伊罕,你是顧若涵的小對象!”
“你別走,說清楚,誰是誰的小對象?”
“伊罕臉頰緋紅地截住剛剛嘲諷她的同學,擰著她的衣服不讓她走。”
被擰住的同學顯得很尷尬。
“對不起啦,我不是有意這樣說的。”
“我是聽她們說的。”
伊罕只好放開了她。
課堂上,顧若涵的領悟能力很強,回答問題總是很積極,而伊罕天生反應慢半拍,在表演節目的時候在舞臺上忘記自己的位置。
有時候被顧青楊叫起來的時候,總是吞吞吐吐,不知所云。這個時候顧若涵總會在旁邊提醒,或者用手指在桌子上比劃,被顧青楊發現,他便會讓他站到教室的角落里去聽講。
在同學們的眼里,這可是一個怪事,無論是伊罕還是若涵犯錯,最后得到懲罰的都是若涵。
時光變換,歲月流轉,在書本上讀過了幾個秋冬寒暑,這年顧若涵十一歲,伊罕九歲。
對于伊罕來說,仿佛有了別樣的收獲,身高就開始像草原的植物一樣拔節,思想上似乎也發生了很多變化。
比如說,她有時候會一個人看著天上的云彩發呆;比如說她沒有以前那么愛說話了;比如說她會特別喜歡一些顏色鮮艷的東西;還比如說,她不再討厭睡前洗臉和被顧青楊編上彩色的發辮,有時候衣服上有了補丁,也會不愿意穿了。
五月里,草原的天氣多變。當溫潤的夏風將大地反復摩挲幾次,空氣漸漸變得溫暖的時候;當湖中的水位漸漸地褪去裸露出碧綠的草地的時候;當成群的牛羊在原野上甩著尾巴啃食新鮮的嫩草的時候;當空氣中的熱氣壓升騰和冷氣壓在低矮的天空相遇的時候;當狂風便卷動著長草在大地掀起層層綠色的細浪的時候,廣袤的天空前一秒還蔚藍干凈,后一秒就烏云密布,鉛灰色的云層大朵大朵地聚在了一起,商量著,擁擠著落下雨來,豆大的雨點從天空中落了下來。
“下雨了,下雨了”!
伊罕跑到教室外面,仰望著天空,歡快地叫著,讓雨水落下來打在她白皙的臉蛋上。
隨著年齡的增長,伊罕的臉蛋開始變得修長,身材也開始抽條。
她仿佛像觸到甘露一般格外高興,忍不住用舌尖一舔,嘗到苦苦澀澀的。
雨點越來越密,從浩渺陰沉的天空飄落下來,沾濕她長長的睫毛,像是雁羽掠過平靜的湖面。
“別玩了,進去吧,等一下衣服就打濕了。”
若涵異常擔憂地說道,在他與若曦的關系總,相比較于伊罕的任性而為,他更成熟穩重一些。
“不要,涵哥哥,你也來一起玩吧!”
若涵沒有和她一起在雨里鬧騰,而是拉著她的手往教室里跑,一邊將將自己寬大的袖子展開盡量撐在伊罕的頭上,幫她擋住頭上落下的雨水。
伊罕仿佛還沒盡興,被若涵拉回了教室后,她索性抬來教室里的小條凳,搭在教室的窗前,然后跪在小條凳上,趴在窗邊,把細長的胳膊從窗框中伸出去,任雨滴一滴滴打在自己的手掌心上。
水珠落下來,在她的掌心濺的到處都是,不一會就蓄起了一個淺淺的小洼,開始激起一個個大大的水泡。
等水越積越多的時候,伊罕便張開手指,讓雨水從指縫中流走。
今天只上半天課,放學后,顧青楊冒著雨打著傘去送其它的學生回家,這樣的習慣已經堅持了很多年,夏天的雨酣暢淋漓,天空一片漆黑,當他翻過遠處的小山丘消失在雨中的時候,雨滴從黑傘的邊緣一滴一滴地往下滴,連綿不斷,那是記憶中的雨。
若曦等得有些焦急了,忍不住轉頭過去問若涵。
“涵哥哥,顧叔叔什么時候才會回來啊?”
“應該快了吧!”
“他讓我們在這里等他的。”
“顧叔叔真好!”
“他是老師,老師好都是很好的。”
“是這樣的嗎?”
“當然是這樣的。”
“其它老師,也會送學生回家嗎?”
“應該會吧!”
伊罕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仿佛是替顧青楊感到勞累。
她轉身去看窗外的雨簾,天色還沒有完全亮開,證明天空還沒有傾吐完黑色的水。
就這樣又過了一會,雨水剛好落下一幾滴,打在窗臺上,濺到了若曦的臉頰上。
若涵走過來,捧著她的臉,幫她把水珠擦拭干凈。
這時候,顧青楊回來了,他還是打著黑色的大傘,腳上的靴子已經濕透了。
“顧叔叔。”
“阿爸!”
“走吧,回家了!”
顧青楊對伊罕和若涵說道。
學校離家還有很長的一段路。
草地濕滑,有些地方已經積起了淺淺的水洼。
顧青楊怕伊罕摔倒,便一只手大傘,一只手打橫抱起伊罕,讓若涵緊跟在身后。
但盡管是這樣,三個人還是被淋濕了不少。
雖然伊罕很瘦,但還是有一定的重量。過了一會,顧青楊感覺手臂酸疼,他便在原地停了下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臂之后,換過手來,再抱著伊罕往家走。
伊罕被顧青楊抱著走的那一瞬間,她感覺到一種溫暖,一種難舍而彌足珍貴的溫暖。
終于到家了,顧青楊緊繃的肌肉才漸漸松弛下來。
顧青楊找出兩套干凈的衣服讓伊罕和若涵分別換了。
他將他們濕透的衣服拿到屋后洗了一遍,然后再拿回來,放到火爐旁細心地烘烤。
火盆內炭火灼灼,很快衣服上就冒起了一陣陣水霧,水霧漸漸散盡,就就問到一股溫暖的氣息。
顧青楊將衣服在手掌間摸了摸,確定干了以后。
轉身朝屋內喚了一聲若涵。
“拿去給伊罕,讓她換上。”
若涵將衣服送到伊罕房間的時候,伊罕連忙縮到被窩里,貪戀溫暖地像一只蠶一樣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只露出一顆小腦袋和幾根細小的辮子。
“伊罕,你的衣服烤干了,趕快穿上吧!”
“我正準備自己來取呢,你就給我拿來了?”
伊罕只在嘴上說著話,身子依然蜷縮在被窩里沒動。
“快穿上吧!等會著涼了可不好。”
若涵有些擔心地提醒。
“你先轉過去。”
伊罕再次提醒:“涵哥哥,你先轉過去!”
“你換吧!我現在看不見了。”
過了好一陣子,伊罕一邊看著自己的裙擺,一邊輕聲地說道:“涵哥哥,你可以轉過來了。”
當顧若涵轉過身來的時候,伊罕正在整理腰間的帶子,不覺被她的樣子驚呆了。
小伊罕變樣了,她身材頎長,細細的散辮,剛洗過的頭發,幾縷碎長的劉海在額頭松散自然地垂著,臉型像蓮瓣一樣地潤澤好看,黑色的眼睛里水光瀲滟,有微風拂起她光潔額頭上的流蘇。
“怎么了,涵哥哥?”
她疑惑地撩起自己的裙擺轉了個身,還以為自己哪里穿的不對。
“沒,沒有,都挺好的!”
若涵的內心像是涌出了一個怪物,他轉過身就跑了出去。
留下馬伊罕在屋子里一陣莫名其妙。
天晴了,暖暖的陽光爬滿了山間,天邊掛起了一條美麗的彩虹,小土屋也像鑲嵌在一塊彩色的油畫里。
伊罕不喜歡看書,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她的眼睛里像蟲子一樣刺眼,異常陌生,沒多久便開始打哈欠。但她想起若涵說了,如果今天不背下那篇課文就不準吃晚飯,這實在是一句讓自己頭疼的威懾。
管他呢,他說了又不算,他要真不讓我吃晚飯,我就告訴顧叔叔,讓顧叔叔打他個屁股開花。
想到這,不由得高興地臉上綻放出了笑容。
此時,她正聽見百靈鳥在窗外的樹枝上嘰嘰喳喳地叫著。
便放下書,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她屋后去看了一會百靈鳥,它們正在草叢中忙碌地尋找著草籽。
又將一根骨頭扔出去,讓洛憂去撿回來,洛憂在草地上來回地奔跑翻滾。
而她則坐在院后的臺階上,懶懶的陽光照得她身上暖暖的。
顧青楊在院子里修繕院墻和窗子,她便去房間里給他提來了水壺,倒了一大碗茶水去端給顧青楊,讓顧青楊喝。
顧青楊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
“我們的伊罕長大了!”
等他再爬上院墻的時候,便對她說:“伊罕,你過去,等會掉下什么東西來打著你可不好。”
伊罕聽話地來到羊圈邊,專注地看著若涵喂羊。
他看見若涵抱著一只剛出生的小羊,蹲在一只母羊旁邊唱歌。
“朦朧的迷霧中照著光芒
祈禱的時候想起母親
向蒼天獻奶 等著兒子
不知疲倦的盼望著遠方
我遠方的母親啊
您是我摯愛的信仰
眼瞼麻木了也盼望著遠方”
曲聲婉轉綿長
“涵哥哥,你在唱什么?”
若涵也看見了她,她正開心地朝他笑著。
“催奶歌啊。”
“小羊羔吃不到奶了。”
“你跟誰學的。”
“琪琪格大媽。”
“哦,什么是催奶歌?”
若涵撓了撓頭。
“不知道。”
“不知道你還唱?”
若涵不理會她,繼續唱了起來,一會兒果然小羊羔在母羊身下吃到奶了。
若曦感到很新奇。
若涵將小羊羔安放在母羊身下,檢查羊圈里每一個位置的水槽是否完好,并將水槽的雜物清理出來,然后重新倒上清水。
“你忙完了嗎?”
“還沒有。”
“涵哥哥,我來幫你。”
伊罕看見顧若涵在修理水槽。她很快從房間里提出一只差不多和自己齊腰的大桶,里面裝了一小半桶水。
她將桶里的水吃力地提到院子的角落里,倒在壓水井里作為引水,然后鼓著腮幫子使勁地壓了一會。壓水井咕嘎咕嘎地響了一陣,卻始終沒有水出來。
伊罕有點急了,她再次添了些引水進去,又鼓起腮幫子使勁的壓力一會,終于,清澈透明的水像細線一樣涌了出來,伊罕高興了,仿佛獲得勝利似的,便更加用力地壓水。
漸漸地水像百煉一樣地涌了出來,落在地上,四處飛濺,在陽光下晶瑩透亮,伊罕開始歡呼。她用寬大的袖子擦了擦臉,繼續用力地壓著,有很多水濺在了伊罕的布靴子上,她怕靴子打濕,索性脫掉了靴子,光著腳丫將水踩的啪啪地響。
她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咯咯地笑聲像朝霞,像銀鈴,在風中舞動。
伊罕取了滿滿一桶,根本提不起來,但她卻非要咬著牙拎著自己走。
若涵走過去幫她,兩個人將一桶水慢慢地移到羊圈旁,注入水槽。
“涵哥哥,你累嗎?”
“不累啊。”
“涵哥哥,你喂完了羊準備去干什么?”
“做作業啊!”
伊罕將細小的眉頭皺了皺,“做作業有什么趣,不如我們去追兔子吧!”
“誰要和你去追兔子,上午的課文背下來了嗎?”
伊罕的興趣瞬間像是被霜打蔫的花朵,扁著嘴說道:“哼,你真沒趣!”
此時夕陽正濃,時間勾勒出記憶的紋理,像一匹彩緞一樣鮮艷,很多年后才能摩挲出它的質感。
若涵沒有再糾結伊罕背書的事情,果然陪她一起去追了兔子,一起玩了噶拉差。
時間在不經意間過得很快。夜幕降臨了,若涵和若曦追著最后一抹晚霞往家趕,小土屋里散發出了陣陣香氣,那是顧青楊在給他們準備晚餐。
“阿爸,你在做什么啊?”
伊罕走到爐火邊好奇地問,尖著鼻子吸了兩口,又伸長著脖子去看鍋里的東西。
“好吃的東西。”
“你們追到兔子了沒有?”
“追到啦!”
“你追得多,還是涵哥哥追得多?”
“涵哥哥!”伊罕扁了扁嘴唇,破不服氣。
“那兔子呢?”
這次伊罕不說話了,用手摳著腦袋。
“被伊罕放了。”
“唔,真的嗎,這樣說起來,我們伊罕的心挺善的嘛!”
三個人都笑了起來,顧青楊是爽朗地笑,若涵是咯咯地笑,而伊罕是略帶羞澀地抿著嘴笑。
“先去做作業吧,晚飯還要一會。”
伊罕點了點頭,跟著若涵走進屋內,若涵將潮濕的火柴劃亮,點燃了油燈的燈盞。
光芒在黑夜里撕開了一個口子,徐徐地跳動著,他們在燈光下開始寫作業,伊罕總喜歡三心二意地做些其它事情,一會兒玩玩橡皮,一會兒逗逗洛憂。
若涵仍是一絲不茍地在白色的草稿紙上快速地演算,清晰的眉眼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得神秘而溫潤。
“涵哥哥,你真好看”。
若涵被夸,心里甜滋滋的,他本來也想說,你也很好看!但他不好意思,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反而是冷著臉責怪道:“這么長時間了,你就寫了這么點?”
伊罕尷尬地咬了咬自己的指甲:“我不會!”
“三心二意的怎么會呢?”
伊罕忍不住地用目光去瞟若涵的練習本上,若涵用手捂著不讓她抄。
伊罕不勞而獲的構想落空,有那么一絲絲的懊喪。
“你再這樣不用心,我就不管你了。”
伊罕看著若涵認真的樣子,害怕若涵真的不管她,便一筆一筆地在草稿紙上畫著。
若涵真的就沒有再管伊罕。
吃完飯之后,伊罕便重新一個人坐在油燈下,借著暗淡的光線,咬著筆頭,竭力思索著。
若涵想了想,便將手中的飯碗也放下來,拿了一張白紙過去,幫伊罕在紙上唰唰地演算。算著算著,伊罕就看到了一個美麗的世界,和一個香香甜甜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