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馬蕩有靈魂

覃太祥

覃義工是在向來蘇馬蕩取經(jīng)的客人介紹完蘇馬蕩的前世今生后，被告知父親病危的。

覃義工的父親叫覃吉章。60年前，準確時間是1956年春，縣里派了一批干部到荒無人煙的蘇馬蕩創(chuàng)辦國營藥材場，覃吉章是從觀音寺衛(wèi)生所所長兼藥劑員職務上調來的，負責創(chuàng)辦藥材加工廠。1996年上級把藥材場改成藥材村后，覃吉章的老干部退休金就沒了。縣里的領導說，哪有村民還有退休工資？

很多人為他鳴不平，紛紛上門給他出主意，讓他去市委上訪，不落實待遇就不離開。覃吉章擺擺手，“我是藥材場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要把藥材場的平穩(wěn)安寧放在第一位。國家不會無緣無故地取消我的待遇的，一定是有困難才改革，政府也給我劃了森林和土地，我有一雙手，能勞動養(yǎng)活自己。”

為了減輕兒女負擔，覃吉章舍不得花錢買煤燒，晴天在林中拾柴火。覃吉章是在山林中拾柴火時發(fā)的病，這一天，他剛滿91歲。

覃義工趕到醫(yī)院，那會兒，覃吉章一雙疲憊的布滿血絲的眼睛含笑望著他，聲弱力乏，卻還笑著，斷斷續(xù)續(xù)和他談了很多創(chuàng)辦藥材場的趣事。覃義工面對父親笑比哭還難看的神態(tài)，眼睛慢慢潮濕了。

覃義工是個極少流淚的男人，他說不清楚那一刻怎么了。他不敢久久地看著父親蒼老如屋后布滿石花老巖般的臉，怕這張臉激發(fā)出他內心的憤懣，控制不住情緒要去市里罵人——覃義工本是自控力極強的人。

那天，當他起身走出病房，走在寂靜的醫(yī)院長廊里，把本應奔涌而出的淚，深深地吞進了肚里。

覃義工要去給父親買住院期間的必用品，剛出了住院樓，就碰上了藥材場變?yōu)樗幉拇搴蟮牡谝蝗螘涶樏渍?/p>

駱米正說：“義工，我……來看看你父親。我……其實，我不止一次傷害過你父親。你父親本來有退休干部待遇，可在我手上，待遇抹掉了，我也沒有為他爭取。我現(xiàn)在有退休金，可你父親卻因交不起保險費，至今還靠你養(yǎng)活。我心里不安，所以，如果住院差錢，給我說一聲，我把卡上的錢，全給你。”

覃義工說：“不用了，錢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去買點兒物品，您先去吧！住院部內科505室，大姐在護理。”

覃義工是個作家，算得上是一個有思想也勤于思考的人。他坐在車上，陷入了思考。按當代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來衡量，父親是吃虧的，但是什么力量又讓父親始終堅持自己的信仰呢——在覃義工的記憶中，父親一生都撲在他口中的社會主義事業(yè)上。

想不透父親明顯受到不公正待遇，卻依然能自在灑脫的理由。覃義工無聲的帶幾分自嘲地笑了一下，腦中又跳出一個問題：此刻，父親在想什么呢？面對貧窮和重病，一個本應該享受退休待遇的高工齡老干部，會想到些什么呢？

覃義工不知道。

覃吉章躺在床上，感覺呼吸不像平常輕松，四肢也無力。從6歲背著小背簍跟母親一起打豬草算起，已經(jīng)勞累了85年。躺在床上，無所事事，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回憶過去。

1949年冬，他赤腳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還沒到達能歇腳的地兒，就餓得走不動了。就在他餓倒在路邊時，一支軍隊經(jīng)過身邊，最前面掛盒子槍的人蹲下來，關切地問道：“老鄉(xiāng)，走不動了？”覃吉章無力地點了點頭。掛盒子槍的人便回頭喊：“快來人！幫老鄉(xiāng)挑擔子。”話音未落，一個大漢就出列抓起了扁擔，可覃吉章抓住扁擔不放：“你們不能把擔子挑走，這擔子我是幫別人挑的，我丟了擔子事小，連累了別人不行！”掛盒子槍的人說：“老鄉(xiāng)放心，我們不是要搶你的擔子，是幫你挑擔子。”覃吉章懷疑地看著，掛盒子槍的人伸手扶他說：“起來，我背你走。”覃吉章在幾個軍人的攙扶下剛站起來，隊伍中就出來一個戰(zhàn)士說：“指導員！讓我來背！”

覃吉章趴在戰(zhàn)士的背上，第一次聽到了共產(chǎn)黨、人民解放軍、新中國和人民政府這些新詞。把擔子交給代稍（負責押運貨物的人）后，被稱為指導員的人又把覃吉章背到部隊駐地，讓炊事班打飯給他吃。分手時，指導員還把一雙嶄新的膠鞋送給了覃吉章。

當時由共產(chǎn)黨領導的川東游擊縱隊，為了迎接全國解放，分散在川鄂邊活動，在都亭山一帶活動的就是齊南支隊。齊南支隊的大隊長羅祖恩曾也是挑夫，覃吉章認識，此時正巧來尋找解放軍，兩個人在路上相遇。覃吉章說了自己的奇遇，羅祖恩說：“這就是我要找的部隊。”

后來，二人一同回到部隊駐地。覃吉章聽軍人說，解放后，新的人民政府會實行土地改革，讓人人有房住、有田耕。覃吉章越聽越高興，義無反顧地成了游擊隊員。羅祖恩也被任命為中磁民兵排長，負責聯(lián)絡分散隱蔽在中磁一帶的游擊隊員，動員親朋好友加入新政府的民兵隊伍，與人民解放軍一道保衛(wèi)新生的人民政權。

1950年2月，云（陽）奉（節(jié)）河（川）萬（縣）石（柱）五縣聯(lián)合團司令王冠男，不甘心新的人民政府解除他的武裝和職務，沒收他家的財產(chǎn)，發(fā)動了暴亂，把人馬拉上齊岳山為匪，與新人民政府對抗。已是鄉(xiāng)民兵文書（后來稱人民武裝部部長）的覃吉章，率全鄉(xiāng)民兵配合剿匪部隊搜山，親眼目睹一個個年輕的解放軍戰(zhàn)士和民兵在他面前中彈倒下。

覃吉章曾向覃義工描繪過在這次戰(zhàn)斗中瀕臨死亡的經(jīng)歷：他看見自己先是頭和身體的某個部位遭受一擊，接著身體的其他部位也隨之停止活動。最初感到自己迅速飄浮起來，懸在齊岳山頂，在那個高度上，他清晰無比地俯看著戰(zhàn)友如何死去，情景真實細致。自己的身體貼在地面，靈魂卻突然升騰到某一個地方，在向這片山頂上的戰(zhàn)友致敬……

等醒來時候，覃吉章才知道自己負了傷，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好幾天了。傷好后，土匪也剿完了。因覃吉章認識很多中草藥，上級便送他去革干班讀書，畢業(yè)后分到衛(wèi)生所當所長兼藥劑員。3年后，調去蘇馬蕩藥材種植場，創(chuàng)辦藥材加工廠。

覃吉章總跟覃義工說：“人有靈魂，靈魂能讓你面對生死的時候，沒有恐懼。如果沒有靈魂，剩下的就只有人最原始的欲望。人那樣活著，沒勁。”

寒冬時節(jié)，覃吉章去縣上辦事，路過318國道齊岳橋建設工地時，見民工正圍著火堆閑聊，就問：“你們怎么不干活兒？”民工說：“大錘掉潭中了，沒有大錘，怎么打炮眼？干啥活兒？”覃吉章二話不說，脫掉棉褲就潛入潭中，一把一把，摸了個把小時，才把大錘撈了上來，留下一句：“快干活兒！”又急急上路了。

民工說：“我們快干吧！這個人肯定是建設科的領導，他回來要是看到還沒把炮眼打好，肯定要罵我們的。”

覃吉章把民工當他是大領導的事，當笑話一般講給年輕人聽。有人說：“您太傻了，修橋又不關您的事，大冷天的到潭里幫修橋的人撈大錘。凍病了，誰管！”

事實也是如此。覃吉章因在冰冷的潭水中往復多次，從此落下了關節(jié)炎。三年經(jīng)濟困難時，覃義工找過民政局，可辦事的人說：“誰能證明你大冬天幫修橋的人去深潭中撈過大錘？如果有人證明，誰又能證明你的關節(jié)炎就是這次落下的呢？”

回頭看去，曾經(jīng)驚心動魄的戰(zhàn)斗、曾經(jīng)回腸蕩氣的意志，曾經(jīng)能夠抓住靈魂不讓他離開身體的力量，都顯得那么遙遠。

覃義工走到父親的病房門前時，兩腿發(fā)軟，筋疲力盡，渾身充滿了無力的感覺。從公汽站到醫(yī)院并不遠，平時走的路比這段路程要遠得多。覃義工不會開車，也沒有車開，辦事歷來是走路。他的家在都停山頂，距湖北的鄉(xiāng)鎮(zhèn)，要走三個多小時的山路，到重慶的鄉(xiāng)鎮(zhèn)也得走兩個多小時——但不同往日，今天，覃義工已經(jīng)被掏空了。

跨進了病房大門，覃義工一步步向父親走近，與父親之間的距離，正一分鐘一分鐘地減少。他的意識清醒嗎？還能認出自己的兒子？就要見到病危的父親了，覃義工卻惶恐起來，渴望馬上得到結果——覃義工急切地撲到覃吉章的床前，大叫一聲：“父親！”

覃吉章沒有應答，透過氧氣面罩，那雙沒有光澤的眼睛，正半開半合，似睡非睡，眼角流出濁水。聽到覃義工的呼喚，覃吉章手動了一下，可能是想抬起來，但最終沒有動了。

大姐眼睛紅紅的，見覃義工來了，只說了一句：“醫(yī)生說已經(jīng)不行了。”

覃義工全家是隨父親覃吉章創(chuàng)辦國營藥材場搬來蘇馬蕩的。他們兄弟姐妹一直搞不懂，已經(jīng)是鄉(xiāng)婦聯(lián)主任的母親，為什么不阻止父親放棄自己的國家干部身份，帶著全家來到這個人跡罕至的山頂種藥村？

覃義工和他的大姐、二姐、大哥，都一直在埋怨父親這個老游擊隊員，為什么要到蘇馬蕩這個只長樹、不長糧食的地方來建設社會主義。埋怨的結果是，大姐、二姐嫁到了城里，終于離開了讓她們不開心的蘇馬蕩，離開了她們眼里那個埋葬了父母親一生幸福的蘇馬蕩。但，每當子女說父母一生過于艱辛時，覃吉章總會說：“誰說我們不幸福？我這一輩子有自己的地種，土里能長出糧食，大伙兒能好好生活，我很幸福。”

不一會兒，二姐和大哥及孫輩們都趕來了。二姐一進門就大哭起來，哭聲震天，把在場人的眼淚都引了出來。兩個弟媳勸著：“二姐別哭了，父親90多了，離開我們是遲早的事，早走少受些罪。”

不管怎么勸，總是勸不住，直到她的哭聲把似睡非睡的覃吉章驚醒了。他環(huán)視了一眼在場的人，緩緩說：“人不能把靈魂丟了，沒有靈魂，活著，沒勁……”

覃吉章說完，病房顯得特別寧靜，寧靜得能聽見人們呼吸的聲音，特別是老人張著嘴出氣的聲音。覃義工聽見這異樣的聲響，立即按響呼叫器，并揭開被子用手幫助覃吉章呼吸——但沒等到醫(yī)生趕來，只聽覃吉章的喉管內咕嘟一聲，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