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一夜之間變了顏色。下雪在北方不應(yīng)大驚小怪,但雪下在晚上,過程被黑夜遮蔽,早上紅日、白雪、藍天,一個重新畫好的世界突然呈現(xiàn)給你,你不防備,就被撞了一下。就算是北方人也要驚喜的。驚喜之后就要掃雪。北方掃雪和南方浣紗,都不像勞動,像過著詩意的生活的范本。
樓下的店鋪都在自掃門前雪。誰都覺得老天應(yīng)該下雪,誰都覺得下雪很美,但誰都會立刻掃雪,立刻破壞掉那么美的事物,毫不手軟。
雪在夜里悄悄地下,送給人一個按照上天的喜好畫好的世界;人表達了喜愛之后,還是要小幅度地修改。人用竹掃帚這支筆,對上天的畫作做了一些修改。主要是街道上的雪要清除,院子里的雪要清除,地上的人認為這兩筆是多余的。其他如山川、河流、田野上的雪,作為人類滿意部分,保留下來,不做改動了。
看了一會兒樓下的人掃雪,在用力修改著老天爺?shù)淖髌罚液鋈幌氲轿乙灿幸粋€院子,院子里也有竹掃帚,我也可以對老天爺?shù)淖髌沸÷暤靥岢鲂薷囊庖姡M入那詩意的生活范本里面去。
我的院子在市郊烏拉街,有38公里那么遠。往返其間的大巴車平均20分鐘一趟。我坐在車上,想我家的老院子,已經(jīng)盛裝好了滿滿一院子的雪,在等待著我,提出修改意見。
車窗外,漫山遍野,都是白色的了。
老家最大的一場雪,是在我七八歲的時候下的。那么大的雪,不可能白天下。老天爺也知道黑夜下雪是不對的,但那天老天爺就想這么任性一下子,并且沒控制住自己的任性,結(jié)果那場我此生經(jīng)歷過的最大的雪,就下來了。那是一個特別平常的夜晚。所有人在天黑之后都睡覺了。天上主管下雪的那位神仙,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后,看見地上的燈火都熄滅了之后,就把懷里抱著的大雪團扔了下來。再大的雪,也沒有一絲聲響,像一只躡手躡腳的白貓?zhí)狭宋壹业姆宽敗O駸o數(shù)只躡手躡腳的白貓,跳上了所有人家的房頂。雪神忙了一晚上,凌晨的時候,看看下面的房子只剩下了房脊,他開心地笑了,拍了拍手,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并不是推門一看:啊,山上白了,地上白了,房子上白了,樹上白了,這樣的平庸之作,而是根本推不開門。房門被雪堵住了。這就不是作品了,而是惡作劇;這就不是瑞雪了,而是雪災(zāi)。瑞雪要適量,不多不少,正正好好。
后來,大家都從被封住的房子里出來了。一般是家里最身強力壯的那個人,用力把門推開一道縫隙,然后用鐵鍬,一點一點把雪向兩邊推,然后整個人才能走出去,把門后的雪推到一邊。聽說還有的人家,因為房子太矮,多半個門都蓋住了,從里面推不開,一條縫也推不開,只好由窗子出來。
那次掃雪,已經(jīng)不是掃雪。掃雪得用竹掃帚,雪在地上薄薄的一層,用竹掃帚一掃,刷刷的,一條一條,像寫詩。而那次,是所有大人,用鐵鍬一鍬一鍬挖出房門通往大道的路,然后大家在街上挖,互相挖通,猶如打通隧道。兩個鄰居各自挖路,挖通那一刻,兩個天天見面的人,好像很久不見了那么高興,恨不得擁抱一下。而路兩邊的雪墻有一人高。小孩在里面走,就像走迷宮一樣。學(xué)校停了一天課。不停也不行啊。所有人,包括老師都無法走到學(xué)校去。只有等村民挖通了道路,而那天所有道路都挖通時,太陽快落山了。
用鐵鍬挖雪,那就不是作詩;只有用竹掃帚掃雪,才和作詩特別像。
第二天我們?nèi)バW(xué)校上學(xué),從沒頂?shù)牡缆分型ㄟ^,擔(dān)心兩側(cè)高過頭頂?shù)难聛恚炎约郝裆稀R虼宋覀內(nèi)W(xué)校是一路快跑的,盡可能縮短在雪隧道里停留的時間。到了學(xué)校,同學(xué)們互相見了面,雖然只有一天沒上學(xué),但是大家像好久不見了一樣,互相看著。因為我們的世界變了,通往學(xué)校的道路變了,大家都留心看彼此,看看人變了沒有。那些天,大家都好好上課,誰也不和誰打架了。我們都是戰(zhàn)友了,而外面大山一樣的雪,成了我們共同的敵人。
又過了一天,山上的狍子下山了,這么大的雪,狍子是怎么下山的?因為雪太深了,狍子跑不起來,有的就被村民抓住吃肉了;一些絢麗的野雞也下山了,山下仍然找不到吃的,野雞飛累了,就一頭扎在雪堆里,被看到的人如拔蘿卜般抱回家,吃了肉。那么好看的野雞,也被吃了肉。
那次大雪之后,我們踢的毽子上的公雞尾羽,就換成了野雞的尾羽;我們玩的豬嘎拉哈,就換成了精致、幾近透明的狍子嘎拉哈。
讓我意外的是,到了烏拉街,看見院子里的雪,我最終沒有清掃。竹掃帚和鐵鍬,都在窗臺下放著,我的一腔掃雪的激情,隨著我進入院子,發(fā)現(xiàn)了雪地上的印章,而消散了。我第一次對一院子的白雪下不了手。我發(fā)現(xiàn),那不是一院子的雪,而是上天留給我的一封信。是一篇杰作。我不能增加一筆,也不能刪除一筆。那幅作品是神和萬物的合作。我能夠看到,已是我的幸運了。
當(dāng)我推開木門,院子像個四方的容器,盛滿了雪。這是宏觀的樣子。當(dāng)我低頭看腳下,自己的腳印印在平整的白雪上,像我的印章。等我再看,這雪地上除了我的腳印,還有別人的腳印。這個別人和我的腳印很不同。我的不能叫腳印,應(yīng)該叫鞋印。而人家的才是腳印呢。而且和我的腳很不同。我五個腳趾,人家好像沒有這么多。但是人家的腳多,應(yīng)該不少于四個。
我站在門口不敢動,怕打亂了雪地上的腳印分布。腳印是從南面的鐵柵欄圍墻那開始出現(xiàn)的。它顯然不是從大門進來的。大門的鑰匙在我手里,就算它有鑰匙,也不會開吧。但是人家不需要走大門。一躍,就進來了。不用門,也不用開門。腳印是沿著圍墻碼放著。我順著腳印跟著走,走到了西面的圍墻那里。西面圍墻外就是廣闊的玉米地。玉米地外是一條江的支流,再往外有山脈。
腳印有我的拳頭那么大。應(yīng)該是大型動物。應(yīng)該不是狗。烏拉街的狗,沒有一條有四處游玩的自由,都被主人拴在院子里,一刻也不能離崗。后街有兩家養(yǎng)羊,羊也圈著,就算跑出來,也不能跳進來。圍墻有一米五高。村民的羊都是綿羊,綿羊不會跳墻。家養(yǎng)的就這些,剩下的只有野生的了。這方圓都有什么野生動物,我不知道。這里基本是平原,都是農(nóng)田、村屯,沒有野生動物生存的地盤。也許遠處那個山上有,但很遠,從來沒聽說有什么動物。這里早已被人類全盤霸占,野生動物早已不見蹤影。
看腳印的大小,應(yīng)該是和狗大小差不多的,那是什么呢?
腳印從西墻角開始出現(xiàn),然后沿南墻走,走到東墻,從東墻下,繞過一堆煤,向北去。東北角是一個廢棄的羊圈。腳印進了羊圈,然后從羊圈的西北出去,沿著北墻到院子西北角,繞過一堆玉米秸,從西北角消失了。它從西南角進來,沿著院子的四周走一圈,然后從西北角出去了。在院子的中心地帶,那么大的地方,沒有腳印。來者也是心虛的,不敢大搖大擺,只敢小心翼翼地貼著墻根走。
這樣看了一圈,我得出結(jié)論:它是沖著羊圈來的。那就是一只能吃掉羊的動物?狼、豹子……
下雪的前一天,有時會有東南風(fēng)。羊圈雖然沒有羊了,但沒有打掃,大量羊的糞便都在那里,羊的氣味都在那里。這些羊的氣息被東南風(fēng)送到西北那邊很遠的地方。那個方向有山,而山里有可能已經(jīng)有狼或者豹子了。它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走過冰封的小河,然后進了村。進村后,它不是誰家都進。它是事先鎖定了發(fā)出羊的氣味的院子。應(yīng)該先到養(yǎng)羊的那兩家去了,那里的羊氣更濃郁,更生機勃勃。但那院子里有人,可能還亮著燈。能聽見人說話。它想想不敢進去,后就到我的院子里來了。我們冬天不住這里,只在五月到十月在這里住。院子冬天處于休眠狀態(tài)。它發(fā)現(xiàn)我這院子里沒有人,但有個羊圈。羊的氣味略顯陳舊,但它還是進來了。它小心地沿著墻邊走,留下謹慎的腳印,可見是只怕人的野生動物。
我的院子里沒有活物,讓深夜來覓食的家伙很失望。它那樣小心翼翼地,卻一無所獲。夏天羊圈里還有很多只雞呢。去年那里還有羊。我看見它走向西北角出去的那一行腳印彳亍猶疑,充滿了失望。
我跟蹤了它一路,體會了它的心情,在它躍出去的西北角木頭墻的缺口處,向北方的那幾座連綿的山峰望了有五分鐘。然后我回到院子里,再次俯首閱讀,那印在墻邊的大腳印是這雪地作品的大標(biāo)題,大標(biāo)題下,我還看見了四號字那么大的文字。一行行、一對對十分工整。它們沿著菜地竹籬笆一直往房門那里排過去。在平展的雪地上,又像是這雪衣服上的拉鏈。這個應(yīng)該是灰八爺(老鼠)的腳印。它快而有序,前后腳印幾乎等距。進到屋子里去了。那里暖和背風(fēng),供桌上還有饅頭水果。灰八爺也是位列仙班,雖然排位靠后,但畢竟排上了,有一席之地。那貢品怎么就不能享用呢。因此從灰八爺?shù)哪_印看,它理直氣壯。常常因為吃饅頭而帶倒了酒杯。其他仙家不怪,我亦不怪。
看來這世上沒有一座房子是空著的。我這房子如此破舊,仍然熱鬧非凡。光雪地上的腳印就有好幾種。那不留下腳印的,不知還有多少呢。
這房子已有百年,百年這院子里有多少腳印?人的、動物的。如果把這些腳印羅列起來,那不知有多高。總之這院子里應(yīng)該已推不開門,進不來人了。
這雪我還能掃嗎?我不能。我認為這是一篇完美的作品,我沒有任何修改的意見。這雪地上的生命記錄,是多么珍貴!多么完美!清掃就是刪除,我為什么要刪除它們呢?它們是錯誤的嗎?它們是自然,自然無對錯,甚至無善惡。天然自在。我感到我是有錯誤的,那個大家伙,它餓了,到村子里來覓食,并且選中了我家,認為我的羊圈里有羊。那么我的羊圈里沒羊就是不對的了。有羊圈就應(yīng)該有羊,不然這不是圈套嗎?
春天雪會化掉,那些腳印也會一點點融化,和水一起滲入地下或蒸發(fā)上天空。腳印完整地去了另外的空間。如果現(xiàn)在用掃帚把雪掃除,那些細致排列的腳印,它們會不知所措,亂作一團,像沒有得到善終。這種殘忍的事兒,我是不會干的。我怎么能把寫著重要文字的白紙揉皺了呢?
再下雪,我的院子就會翻開新的一頁。那些我看不見的生命,會跑來在這雪白的紙頁上用腳趾寫下故事。我將選一個晴好的上午,來仔細閱讀。
(格致,滿族。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出版散文集三部,長篇小說一部。曾獲駿馬獎、人民文學(xué)獎等獎項。)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