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德斌
編者按:重要概念構成了人們感知、理解、闡釋歷史和現實的方式。對于構建學術體系而言,重要概念不僅是內容,也是工具。本期筆談試圖探討以下幾個問題:重要概念在當代國際關系的歷史疊加與觀念重塑過程中扮演了怎樣的“角色”?“遏制”概念如何影響了冷戰史研究范式?“概念史”將會給國際關系史研究帶來哪些借鑒?“羈縻”概念的內涵在中國古代邊疆治理實踐的宏觀演進脈絡中發生了哪些變化?“天下體系”理論與中國傳統天下觀的內涵存在著怎樣的差異?探究重要概念與學術體系之間的關系,有利于為國際關系研究“歷史路徑”提供一種行之有效的思路,有助于避免對非西方和西方重要概念的誤解甚至以訛傳訛的現象,有益于從中國視角與西方學術界進行學術對話。
當代國際關系的演進一直拖著“長長的歷史陰影”。2020年新冠病毒(COVID-19)大流行和“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大規模示威迅速從美國蔓延到歐洲,讓這種歷史的陰影更為明顯地暴露出來,也讓人們對當代國際關系有了更為清楚的認識。在2019年討論國際關系研究“歷史路徑”必要性和可能性的時候,我們更多地從學理的角度出發。今年討論這個問題時,我們難以對當下“瘟疫與人”故事的重演和“黑白”種族矛盾的大爆發置若罔聞。新冠病毒大流行幾乎是一個世紀前西班牙流感的重演,但傳播速度更快,范圍更廣,殺傷力也更強。從14世紀蔓延歐洲的“黑死病”,到20世紀初的西班牙流感,再到今天的新冠大流行,盡管科學技術在這期間取得了巨大的進步,但人類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在疫情面前處于“防不勝防”的境地,不僅要為沉湎于“巨寄生”的游戲耗心費力,更要為應對“微寄生”威脅的“粗心”而付出代價,任由病毒改變我們的日常生活和社會秩序。在這次席卷歐美的抗議活動中,不僅“發現”新大陸的哥倫布和美國內戰南部將領的雕像成為人們泄憤的目標,美國的開國元勛華盛頓、杰斐遜和英國首相丘吉爾的雕像也“慘遭毒手”,種族恩怨之深令人瞠目,歷史真沒有走遠。
一、當代國際關系中的“歷史疊加”
所謂的“當代國際關系”,通常指的是1945年二戰結束之后的國際關系。但隨著冷戰的終結和國際關系的發展變化,“當代國際關系”已經越來越被理解為冷戰后的國際關系。冷戰終結之時,弗朗西斯·福山預言了“歷史的終結”,美國也在“單極時刻”的歡呼聲中躍上了“現代羅馬”的巔峰。但好景不長,“9·11”恐怖襲擊之后美國反恐戰爭的“擴大化”讓驕橫的美國迷失了戰略方向,陷入中東戰事二十年不能自拔;2008年金融危機,又迫使美國發起二十國峰會,讓一批崛起的非西方國家參與到世界經濟治理中來,標志著美國和西方七國集團主導世界經濟乃至政治的時代結束。然而世界局勢將向什么方向發展,形勢依然晦暗不明,學界見仁見智。
在美國歷史學家和外交評論家羅伯特·卡根眼里,1945年之后的國際關系是一種“冒進”,非常容易滑回到歷史深淵里。早在2008年,他就發表過《歷史的回歸與夢想的終結》,認為隨著大國民族主義的回歸,自由主義與集權主義競爭的重現,伊斯蘭教激進派與西方文化和強權這一古老斗爭的又一次爆發,“世界再次回歸正常”。2018年,卡根又發表了《叢林重生:美國和我們岌岌可危的世界》,認為以美國為首的自由主義世界秩序從來就不是一種自然現象,也不是人類普遍愿望的必然實現,而一直是一個巨大的歷史偏差。因為直到1945年,人類的歷史仍舊是一個充滿戰爭、暴政和貧窮的漫長故事。1945年之后,“我們自己的時代也不乏恐怖、種族滅絕、壓迫和野蠻行徑。然而,以歷史標準,包括最近的標準來看,它相對來說是一個天堂”。根據他的推斷,世界秩序將重回1930年代,重回歷史,重回叢林世界。
羅伯特·卡根的觀點可能過于“悲觀”,但人們經常忽略的一件事,是當今國際關系的演進確實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實際上與近代以來的歷史處于“疊加”狀態。這種疊加狀態表現在許多方面。
首先,“國際行為體”組織形態呈現“疊加”狀態。在過去一百年的時間里,雖然世界已經按照“民族國家”的模式重新組織起來了,但部落和族群等“前現代”國際行為體依然在當代國際關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在中東和非洲乃至東南亞的一些國家,部落組織并沒有隨著“現代國家”的建立而消失,而是“頑強”地生存下來,并且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發揮著重要作用。有些國家設有部落地區,實行高度自治。有些國家的政黨組織,實際上是部落組織或部落聯盟的變種。霍布斯鮑姆對這些國家的現狀有過深刻的描述。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中東和非洲,許多國家不同部落的歷史已經延續幾百年甚至上千年,而作為現代“民族國家”的歷史才剛剛幾十年,人們對部落的認同依然高于對國家的認同,或者說國家的認同還沒有取代或超越對部落的認同。
其次,曾經在歷史上發揮重大作用的宗教勢力“卷土重來”,重新在當代國際關系的演進中發揮愈加重要的作用。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出現后,宗教在現代主權國家中逐漸失去了原來的影響力。在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拓展”到全球的過程中,宗教在新興國家的構建中也被剝奪了主導權。即使在政教合一的伊斯蘭世界,不同的地區和部落,在非殖民化的過程中也通過不同渠道,按照民族國家的方式組織起來。奧斯曼帝國的有識之士參照歐洲的民族國家模式,放棄帝國傳統和普世主義,構建了土耳其的民族主義思想,為凱末爾革命提供了理論依據,使奧斯曼帝國的核心部分蛻變成一個世俗的現代國家。但是,隨著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的成功,開啟了全球宗教復興、宗教政治化和國際關系“宗教回歸”的進程,并且主要表現在發展中國家,與國家認同形成對沖,成為各種國內和國際沖突的根源,使民族國家不再是世界舞臺上唯一的、甚至不再是最重要的角色了。
第三,國家開始重新確認自己的歷史認同和身份定位。冷戰結束之后,一方面,我們看到許多發展中國家因為族群與宗教或教派沖突陷入困境,甚至分裂成不同的國家;另一方面,我們也看到許多國家開始重新確定自己的歷史認同和身份定位,目的是把當下的“自我”與歷史上的“自我”更為有機地協調起來,重整在20世紀“重組”過程中“流失”的凝聚力與號召力。作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和一種文化的歷史傳統,在一個全球化和信息化的世界上,成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在這個過程中,大國的“異動”尤其引人注目。俄羅斯重新舉起了沙皇俄國的國旗,并為在十月革命中被殺害的沙皇尼古拉二世舉行了隆重的國葬,東正教也重回俄羅斯政治和社會生活。土耳其放棄了對“歐洲國家”地位的追求,轉而高調介入中東事務,并允許伊斯蘭教在社會生活中發揮更大的作用,位于伊斯坦布爾的圣索菲亞大教堂博物館也將被恢復清真寺功能。2016年英國脫歐公投曾被視為一場“鬧劇”,但今天看來,何嘗不是英國向其傳統身份和定位的回歸?美國要把戰略重心轉向東亞,與歐盟國家漸行漸遠,不排除美國領導人個人的因素,但也是美歐關系的一種“歷史回歸”,因為美國是在二戰之中才與“舊大陸”捐棄前嫌,進而構建起一個“新西方”。中國的崛起不僅被許多學者視為當代國際關系中最大的地緣政治事件,更被視為東西方力量對比的“常態”恢復,并將挑戰和顛覆西方主導的世界秩序。
無論是部落與族群的“殘存”,宗教勢力的“坐大”,還是非西方大國的“和平崛起”及其在世界舞臺上的“回歸”,都超出了西方主流國際關系理論闡釋的范疇,都是當代國際關系體系所遮蓋和疊加的歷史壓力的釋放。之所以這些正在發生的故事被視為“歷史的回歸”,主要原因是人們已經習慣于以美國和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的視角看待這個世界。因此,這是一個由“類似的”民族國家構成的世界,這是一個宗教的權力和影響已經被威斯特伐利亞體系“放逐”的世界,這是一個按照西方大國興衰的邏輯所塑造和演進的世界。正如約翰·M.霍布森所言,國際關系學是通過“大傳統”敘事的非歷史透鏡來概念化的,它沿著一條統一的線性路徑向前推進,對每一個大理論都做了非歷史性的理解,消除了任何重大的差異或非連續性。而實際上,這個世界要比西方國際關系理論所能觀察和定義的復雜得多。
二、跨國史研究的啟發意義
在國際關系理論界,迄今對歐洲中心論的揭發和批判可能主要還是來自歐洲學者。除了巴里·布贊、理查德·利特爾對歐洲中心主義五種缺憾的批判之外,約翰·M.霍布森更是把歐洲中心主義與“科學的種族主義”結合在一起,對歐洲中心主義進行了比較徹底的“清算”,并強調“歐洲中心主義”是一種多種形式的話語體系,即家長主義(親帝國主義、歐洲中心制度主義)、反家長主義(反帝國主義、歐洲中心制度主義)、進攻性(親帝國主義、科學種族主義)、防御性(反帝國主義、科學種族主義),并呈階段性變化。這對于我們重新審視對西方國際關系理論的批判和借鑒,具有非常重要的啟發意義。但是,歐洲中心主義已經形成了一種觀念,這種觀念在每一個學科都有表現。這種觀念的基礎,是以歐洲的歷史演進過程為標準與核心的世界史觀。這種世界史觀根深蒂固,構成了人文社會科學的基礎。這種以歐洲歷史演進為標準與核心的世界史觀不發生改變,對歐洲中心主義的批判就將永遠停留在表面。
從古代的“世界史”,到18世紀、19世紀的民族國家史,再到20世紀后期的跨國史和全球史,西方歷史學發展變化也對非西方世界的歷史研究產生了很大影響。特別是在尋求民族和國家構建的過程中,民族國家史的編撰具有不言而喻的重要意義,也表現出不同的路徑和風格。從某種意義上講,歷史學家可以說是民族國家的“助產士”和“辯護人”。實際上,當20世紀后期西方歷史學家試圖突破歐洲中心主義的限制,開始撰寫新世界史或全球史的時候,許多非西方國家的歷史學家依然在民族國家史的“原野”上深耕,因為這些民族國家的構建依然任重道遠。時至今日,無論在西方國家還是非西方國家,專注于本國史研究的歷史學家依然是多數。但是,歷史學家的視角正在變化,越來越多的歷史學家開始重新審視民族國家史研究,并且越來越將本國的歷史置于一個互動的世界背景中去考察,從而賦予民族國家史以新的意義。
在從國家民族史向全球史演進的過程中,跨國史研究對克服歐洲中心主義的束縛,重構世界歷史闡釋體系,創新人文社會科學理論,包括國際關系理論,或許尤其具有啟發意義。因為跨國史主要展示的是近代以來不同國家和區域之間的交流與互動,與國際關系研究愈益擴展的范圍有相吻合之處,能夠讓“國際關系”建立在一個更為豐富和寬廣的歷史敘事之上,至少為國際關系理論的概念創新提供有益的參考。以人江昭和皮埃爾·伊夫·索尼爾主編的《帕爾格雷夫跨國史詞典》為例,這本詞典把19世紀中期以來跨越不同的民族、社會以及在不同民族共同體之間、之上和之外的流動和聯系通過10張樹形圖的核心關鍵詞表現出來,其中包括人員流動(People flows);世界秩序和失序(World order and disorder);文字、聲音和圖像(Words,sounds,images);生產和貿易(productionand trade);行星地球(Planet Earth);空間與時間(space and time);身體與靈魂(Body and soul);概念和流程(Concepts and processes);組織和原因(Coneepts and processes),以及知識(Knowledge)。這些關鍵詞實際上形成了10個根概念,在這10個根概念之下,入江昭和皮埃爾·伊夫·索尼爾又進行了幾個層次的延伸,把目前國際關系詞典未曾包含的內容,而在現實中又已經發生并對當代國際關系產生重大影響的內容幾乎都囊括進來了。
跨國史研究對于國際關系研究的啟發意義,首先在于它所關注的現象都是流動的,所使用的概念既可以描述歷史,也可以定義現實,在歷史和國際關系研究方面可以發揮橋梁作用;其次,它所關注的主題遠遠超過傳統國際關系研究的框架,為當下國際問題的來龍去脈提供了比較清晰的解釋;再次,跨國史研究展示的是一個更為“立體”和“平衡”的世界進程,這對于人們跳出歐洲中心主義的視野,超越傳統國際關系理念的束縛,乃至形成更為深遠的戰略意識,都具有非常重要的啟發意義。
三、作為一種“觀念”的“共同體”
國際關系的理論創新有賴于跳出歐洲中心主義的世界史觀,掙脫“威斯特伐利亞束身衣”的桎梏,將理論研究的視角延伸到歐洲民族國家的范疇之外。但這里有一個至關重要的難點:國際關系理論研究的基點能夠是部落族群嗎?能夠是宗教和教派嗎?能夠把西方大國和非西方大國區別開來嗎?重塑國際關系理論研究基點的一個嘗試是把“共同體”的概念作為一種觀念吸納過來,為當代國際關系研究構建一種更為開放和富有彈性的共同體關系理論。
“共同體”(community)對中國學界來說是個舶來品。1932年,美國社會學家帕克(R.E.Park)來華講學之前,“community”和“society'曾經都被譯作“社會”,后來費孝通等人才開始把“社會”一詞保留給“society”,“community”則被譯為“社區”,后來又有人譯作“社群”。隨著20世紀人文社會科學的不斷發展,“community”的內涵也不斷擴大,從部落、族群和宗教到國家和國家集團,都有人冠以“共同體”之名。威廉·H.麥克尼爾1962年的成名作《西方的興起》,副標題就是“人類共同體史”。因此,如何定義“共同體”就成了一項極具挑戰性的任務。歐陽景根在翻譯齊格蒙特·鮑曼的《共同體》一書時,根據作者所闡釋的思想,為共同體所做的概括基本涵蓋了“共同體”的多重含義:共同體“指社會中存在的、基于主觀或客觀上的共同特征(這些共同特征包括種族、觀念、地位、遭遇、任務、身份等等)(或相似性)而組成的多種層次的團體、組織,既包括小規模的社區自發組織,也可指更高層次上的政治組織,而且還可能指國家和民族這一最高層次的總體,即民族共同體或國家共同體。既可指有形的共同體,也可指無形的共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