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丁
可是現在,我停頓下來,生活的改變是多么突然,而過程已經被日子所忽略,我們生活著只是在這樣或那樣的狀態中:以前我東奔西跑,而現在我足不出戶。那些使我徹底麻木的旅途啊!當居無定所的日子也毫無區別時,我是多么地厭惡每次啟程。
——彭劍斌《不檢點與倍纏綿書》
我想跟你們講一段往事,一次長途旅行,一些陜要忘掉的人。十年了,如果再不講,我都懷疑我是否有過那些經歷。尤其最近幾年,我的記憶衰退得厲害,很多人很多事,就這么憑空從我的人生中消失了。有時他們只剩下一堆碎片,一些聲音和畫面,有時只殘留一個念頭,一絲憂慮或一個詞。比如現在,當我想起十年前在青海的那幾個月,我想到的第一句話是:不要睡著。我好像永遠坐在一輛封閉的中巴車里,這輛車永遠慢吞吞地開在公路上,車里很安靜,窗外什么也沒有。由于缺氧,我幾乎一直在打瞌睡,而我聽過一個恐怖故事,說有人在車里睡著后再也沒醒過來。在那些永無盡頭的公路旅行中,我無數次地默念著,不要睡著,不要睡著,然后迅速睡了過去。
我想到的第二個畫面,是一幅青海地圖。那時我隨身攜帶很多地圖,在空白處,我寫下無數個街道的名字,旅館的電話號碼,餐館的菜價。當我想起這些地圖,我仿佛看見整個青海省從地圖上升起,變成了一座3D立體的大山。大山的最高處,是一個名叫瑪多的縣城。我包了一輛越野車,從縣城出發去黃河源頭。我看見了藍色的鄂陵湖和扎陵湖,兩湖之間是一座圣山。就在剛才,我又去查詢了這座山的名字,名叫措哇尕什則山。我記得開往山頂的道路泥濘,一輛鈴木奧拓艱難地往上爬。我擔心它會堵住后面所有的車,但我的藏族司機說,沒事,那輛奧拓是進口車,四驅的,爬得上去。后來,當我們下山時,奧拓車仍然在我們前面。回縣城的公路全是小碎石,我的司機說,那輛車開得太快了,很危險。然后我們目瞪口呆地看著奧拓車突然騰空而起,在空中翻了個跟斗,頭朝下載在路邊的凍土里。我們下了車,跑過去,那個開奧拓的男人從車窗爬出來,抖了抖衣服。我問他受傷沒有,他不說話,又鉆進車里,出來后很尷尬,悻悻地說,人沒事,但十幾萬的攝影器材都毀了。
我后來再也沒見過他。在玉樹,在果洛,以及黃南、柴達木盆地,我幾乎走遍了青海的所有角落,大多數人都是見一面就消失了。
昨天下午,我翻出了《青海》這本書。重讀我撰寫的那些章節時,我很驚訝自己寫了那么多細節。我應該是寫了筆記的,但搬了幾次家,筆記本早丟了。我還記得,很多信息我都是記在一個滑蓋黑莓手機里,我甚至詳細列出了每天的日常花銷,時刻都在擔心費用超支。這本旅行指南是兩個人完成的,我和賦格兩人。是賦格介紹了這個工作給我,但我不記得我們是不是一起出發去的青海。我很可能是獨自飛到西寧,然后去了玉樹。國慶節之后,我曾短暫地回到西寧住了幾天,碰到賦格,我記得他說,原子城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而我告訴他,你一定要去囊謙。
在青海,我也許只見過他這一次。
我隨身攜帶了一臺松下數碼相機。昨天我重新翻開這些照片,發現一共有六千多張。大多數照片都是風景,空蕩蕩的天空,草原和雪地。還有一些是旅館和餐館的招牌。我自己很少出現,可能有三四張。其中一張,我和幾個藏人站在一頂帳篷前,我伸開雙臂,搭著他們的肩膀。但我忘了是誰拍下這張照片。我穿一件黑灰色的戶外沖鋒衣,斜挎一個皺了的黑色皮包。那件衣服如今還在我衣柜里,而我完全不記得那個黑色皮包了。我找遍了所有照片,也沒看見我的其他行李。也許是一個綠色的大背包,里面裝了電腦,幾件毛衣,很多地圖,還有一本非常厚的書,《喇嘛王國的覆滅》,直到離開青海我也沒有讀完。
九月初的一個傍晚,在西寧市中心,我穿過一片雜亂的市場,走進一個商場,空蕩而破舊的商場,我記得一個露天的天井,然后我爬上三樓,再走一坡小樓梯,進了青年旅館,名字叫塔頂陽光。前臺沒有人,我等了片刻,一個女人從大廳的另一頭跑過來。她頭發剪得很短,穿一條淺綠色的戶外快干褲。她說,這里是不是不好找?你住幾人間?我說,最便宜的。
我記得這些,是因為后來我和這個老板成了朋友。她叫林賽,是山東人,也許她還有其他名字,也許是個藏文名字。她的一言一行都干脆利落,說話又快又準確。她給我的印象是她熟悉青海的每個地方,而她自己隨時都準備出發,去登山,去徒步,去帶領一支隊伍。
秋天是淡季,沒什么游客。我住的四人間只有我一個人。我洗完澡回到大廳,坐在靠窗的桌子旁,窗外可以遠眺城市的風景。而西寧,我真的沒有其他印象了。我只能說我去過那里。
***
貴德是我去的第一個縣城。城里有一座古城,但我完全想不起古城的樣子了。我很緊張,一直在走路,走遍全城,記下每一個旅館的房間布置,是否有熱水,衛生間狀況,價格如何波動。直到深夜我還在街頭尋找網吧,看看它到底營業到幾點。我記得那天傍晚,我沿著黃河邊的人行道散步,去一個名叫乜那塔的地方。黃河水清澈見底,像溪水一樣明亮。河邊有很多人在寫生,撐著畫布,畫黃河。河里全是綠色的蘆葦。我也有一種躊躇滿志的心情,當天晚上我在旅館里寫了好幾千字。
回看草稿,我這么描述白天去過的一個農家樂:“院子非常大,停車方便。兩棵梨樹底下是開滿鮮花的花壇,還有一個養著金魚的巨大水池。不能洗澡,也不能上網。床單被套干凈整潔,床墊稍硬。步行兩分鐘即可抵達黃河邊。站在院子里,可以清晰瞧見黃河對岸的高山和云彩。”
我好像對這個旅館充滿熱情,但我懷疑自己真的住過。后來交稿時,我重寫了這個縣城。
我相機里的第一張照片也是在貴德拍的,是一張長途汽車價目表。在貴德這個文件夾,我發現了一個紅臉的本地女孩。我想我是在郊區的扎倉溫泉碰到她的,她和母親開了一家小餐館。那個溫泉夏天沒什么人,但是一到秋天,很多藏人會來住上幾個月,治療關節炎和皮膚病。我去溫泉的那天,看見一堆人正在地上挖坑,挖得深了,泉水就冒了出來,地上都是黃色的泥漿。所以溫泉是黃色的,人是紅色的,山是綠色的,而寺廟,在我這里全都是花枝招展的。
除了這個女孩,我還看到了一個名叫頌華的朋友。現在我有點疑惑這是不是真的。她穿一件薄薄的紅色外套,挎著一個紅色布包,到處拍照。而我拍下了她正在拍照的照片。頌華是香港人,也是LP的作者,在北京時曾見過一面。她為什么也在貴德?而且明顯和我在一起。很可能,她是總部派來監督我的,看看我是否找對了寫旅行指南的方法。我懷疑她只停留了幾個小時,然后就回了西寧。但往返這么—趟需要八個小時,好像也太費勁了。
從貴德去貴南的路上,我記得途經一個移民村。房舍整齊排列,四周一片空曠,像被人遺棄的未完成工程。而貴南這個縣城,也許是我在青海去過的最無聊的地方。印象里只有一個巨大空曠的廣場,名叫和諧廣場。街上好像沒什么人。傍晚的時候,我打了一輛出租車去附近的塔秀寺。那座寺廟的位置極佳,坐落于半山腰,站在寺里遠眺整個山谷,落日非常美。回城的路上,滾來一陣烏云,云層壓得很低。暴雨之后,我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司機突然帶我去了他家里。我拍下了他一家三口的照片,當初答應要寄給他,但怎么寄呢,他住在村里,我連地址也沒問,他肯定是沒有郵箱的。他的兒子不到兩歲,屋里幾乎一貧如洗,但墻上貼著一張醒目的紅色法拉利宣傳畫。我現在想起來了,他是問我要不要養一條藏狗,他說不貴,還能看家。
后來我可能真的嘗試收養一條狗。我忘了在哪個地方,也許是某個寺院,或者某條公路上,我看見一條母狗和她剛生下的一堆狗崽。她的腿上有一個膿瘡,渾身皮毛臟成了繩子。我走過去時,她試著站起來對我狂叫,但我怎么可能再帶著一條小狗上路呢。那條狗是黑色的,黃色的,也許是白色的。
在龍羊峽水電站,我好像進入了一個死城。過去這里可能是個繁華小鎮,但水電四局搬走了,兩萬人離開了鎮子,我去的時候,全鎮只有一家招待所營業。我放下背包,整整一天都無所事事。街道兩邊全都是空置的樓房,玻璃門碎了,窗戶空蕩蕩的,很多入口被泥土封死,就像到了地震災區。那天晚上我坐在電腦前,不知是否要推薦這個地方。我擔心讀者來了會上當,可是不知怎么,我又特別希望他們上這個當。
回西寧的路上,途經共和縣。我給賦格發消息,問他在哪里。他說剛剛離開共和,要去青海湖。所以我在共和縣車站等候轉車時,他是不是恰好也在附近?
***
現在想起這些事,我還是覺得混亂。腦子里出現了青海湖的藍色水面,但我剛剛又看了地圖,從龍羊峽去往西寧的路,根本不會經過青海湖。那么我是在哪里看到湖水的?另外一個令人困惑的行程是,從西寧去玉樹,我一直以為自己坐的是長途大巴。我記得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旁邊是一個漢族老頭,脫了鞋襪,盤腿坐著,而我身后的人在抽煙,我不得不漏出一個窗縫,透點風進來。但事實上,很可能,我是坐了一輛豐田越野車去的玉樹。
回到西寧后,我在塔頂陽光見到林賽。她說,前兩天來了一個人,也是來寫青海的,叫賦格。我說他是我朋友,他怎么樣?林賽說,他人好好啊,你們倆很像,說話都喜歡用書面語言。
我應該是和林賽一起去的玉樹。她一直在向我灌輸一個念頭:青海最美的是玉樹,玉樹最美的是囊謙。不過她又說,有些地方太好了,她舍不得跟別人說。她說,要不我們自己去,去了你別寫?她找了一輛越野車,那個車的司機不喜歡說話,人很瘦,林賽說他熟悉路況,青海就沒有他沒去過的地方。后來我在電腦里發現了一個目錄,名叫“滑師傅的照片”,這才想起來他姓滑。這真是個古怪的姓。他拍的照片全都是青海的無人地帶,車輛也無法抵達的地區,比如唐古拉山的冰川,三江源最上游的海子。他說,如果你想寫這些,又去不了,看看照片得了。滑師傅還給我留下一個印象,他嘴角似乎總帶著笑,我從沒見過他緊張焦慮,從不垂頭喪氣,哪怕后來我們有一次在路上拋錨了,他也笑著。
從西寧去玉樹八百多公里,長途班車要走十二個小時,我們也許是早上出發,傍晚就到了。我后來仔細描寫了這條214國道的風景,所以我應該一路都在寫筆記。我很擔心高原反應,還買了個簡易的氧氣瓶。林賽卻一直活蹦亂跳的,她扛了個很沉的相機和高倍鏡頭。如今我只能回憶起天空,因為云朵那么低,低得你伸手就可摸到。我還記得在瑪多附近吃了一頓午飯,那個川菜館的青椒肉絲,油水都流到了桌子上。那里全都是川菜館,十幾輛加長大貨車停在路邊。我一邊吃,一邊想著再也不能吃了。林賽說,吃多了容易高反,但她不怕。
在玉樹,我好像總在結古鎮的街頭漫游,到處都是人,人們都穿著藏袍,到處都是狗,都在懶洋洋地曬太陽。還有很多很多活佛,據說鎮上住著一百多個活佛,聽起來很嚇人。我后來算了時間,我在玉樹只停留了半個多月,但感覺待了半年之久。每一天都變得特別漫長,似乎無所事事,卻又忙得很,但忙了什么,我又記不大清。幾個月后,那里就發生了六場地震,最高達到七級,死了兩千多人,結古鎮幾乎全毀了。也就是說,我可能看到了玉樹最后的模樣。地震后,我一個北京的朋友去援建,負責整個地區的重新規劃。他是高級規劃師,在玉樹援助了三年,但我從未向他打聽過。也許我是故意避開了這個話題。
我和林賽都住在三摩提旅館。老板叫尼瑪江才,長得矮矮壯壯的,皮膚曬得又黑又紅。林賽一路都在夸他,說他是少見的有良心的學者。他應該是個老師,但我到現在也沒搞清他是哪里的老師。我請他寫了一篇小短文,講玉樹的藏獒買賣。他說,藏族有句諺語,賣狗是家道破落的象征。他去問那些商販,為什么要賣藏獒,人家說,又不是把它們殺了,藏獒到了有錢人那里,過的生活比你我都好。尼瑪江才說,他沒有權利指責別人的生活,但聽了很難過。我聽了也很難過。
在玉樹的那段時間,三摩提成了我的家。這家青旅很小,床位也不多,入口是一個昏暗的咖啡館,我從沒見過有人在這里喝咖啡,但我喜歡這昏暗,讓人有一種在密謀什么事的安全感。從街上看.這里掛的牌子是三摩提藏吧,但也沒人在這里喝酒。旅館內部是個小院子,所以也不愁陽光,院子和廚房之間有一座高臺,擺著一圈露天的藏式沙發。我常坐在那里看書。后來我聽說地震將這里夷為平地。在國道附近的草原上,尼瑪江才開了一個臨時的三摩提帳篷賓館,據說布置得也很有情調,他在藏族文化匕的審美,玉樹可能沒有第二個。
我第一次在青海徒步,是去結古鎮附近的勒巴溝。其實只走了一天,走到盡頭是文成公主廟。溝里有一條小溪,我記得水里全是光滑的石頭,刻著六字真言,溪水流過那些石刻的字跡,仿佛一種佛教儀式。林賽在路上買了一桶酸奶,本地人自制的一小桶,擺在路邊叫賣的。我們坐在水邊吃酸奶,林賽不停地削水果,水果皮在她腳下纏了一大圈,這個畫面永遠停在了我記憶里。她給我拍了一張照片,因為很鄭重的樣子,我后來提交給編輯,放進了書里,成為作者像。但可怕的是,現在再去看,我頭發很長,又戴著一副墨鏡,鏡片是那種暗紅色,不知為什么,很像一個八十年代的色狼。
我在玉樹還結識了一個活佛,也是林賽介紹的。她認識的人真是太多了。這個羅熱活佛的故事很好玩,他的羅熱寺是個空殼,以前是有寺廟的,但不知是太破了,還是年久失修,總之他正到處募集資金,重建自己的羅熱寺。他很年輕,有點胖,但眼睛大而有神,剪了個平頭,如果不是總穿著一件黃色絲質T恤,他看起來跟普通人也沒什么區別。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一家藏族餐廳。糌粑五塊錢,林賽教我如何自己捏一個糌粑。桌子上點了一份血腸,我以為那是普通的香腸,吃了好大一截,嚼的時候才發現不對勁,忍著吞了半截,然后一口氣跑到衛生間,全吐了。我記得跑去衛生間的路途很遙遠,好像穿過了一道長長的玻璃走廊。這么一想,我又覺得是在羅熱活佛家里吃的血腸,而不是在那個餐館。我應該是去過他家的。羅熱活佛身邊有一個更年輕的僧人,也許是他的弟子,穿紅色僧服。我們一起開車去賽巴寺。那條公路懸掛在通天河的峭壁中,河水湍急,路況又很差,那個弟子負責開車,我很焦慮,總覺得會死在那里。林賽說,放心,有活佛坐在我們車上,肯定不會出事。我不記得為什么要走這一趟,也許是想去賽巴寺的民俗博物館。那是賽巴活佛收藏多年的古董,但在那個昏暗的展廳,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幾十個動物標本,地上還有一條大蟒蛇,足有三米長。墻上有很多精美卻灰塵覆蓋的唐卡。然后下一個畫面,我們已經到了賽巴活佛家里。他在玉樹很有名,那時六十多歲了,也穿著一件黃色絲質T恤。就這樣,我和兩個活佛坐在一張桌子上,喝著茶,卻不知說什么,而林賽那時又去哪里了?現在回想,那真是漫長的一天。后來我們繼續往前走,進入了四川境內的石渠縣真達鄉。羅熱活佛的妻子是真達鄉小學的老師。當晚我們住在小學對面的旅館。但記憶就此開始模糊,我們在哪里吃的飯?羅熱活佛是不是去找他妻子了?我唯一還記得的,是那所小學的學生寢室。那是一個教室改成的大房間,一共有十幾個上下鋪,屋里還停放著一輛摩托車。房間特別冷,而學生們坐在屋外的石階上,看一本如何學習漢字的教科書。第二天,我們又繼續往前開,通天河拐了一個大彎,在大彎的山巔上,有一座荒蕪的小寺廟。羅熱活佛說,這是玉樹地區唯一沒有被“文革”毀掉的寺廟,經堂內的壁畫保存得非常完好。我對壁畫毫無印象,但是我無意中走入了一個僧人的房間。屋里很樸素,只有一張床墊,鋪著藏毯。毯子的枕頭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旁邊還有一盆植物。床墊緊靠著一扇矮窗,金色陽光透進來,射在毯子上,安靜極了。我低下頭朝窗外望去,看得很遠,是渺無人煙的山脈和草地。這個畫面也永遠停在了我的記憶里。
我經常去找羅熱活佛。我可能在他家吃過一頓飯,也許就是血腸。我還去過他的辦公室,就在鎮子里,是他籌建羅熱寺的臨時場所,上下兩層,臨街有一層店面。他的財產比我想象中豐富。我那時有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妄想在旅行指南之外,再寫一本關于藏區的書,就以羅熱活佛為主人公。
半年后,也就是當我離開青海回到北京之后,有一天我接到了羅熱活佛的電話,說他在北京。他給了我—個地址,在東南四環附近。
我記得是個傍晚,我打了一輛出租車,司機看了看地址,說他不知道這是哪里,最后停在了四環的輔路上。我下了車,沿著一條土路往前走,越走越荒涼。這個奇怪的區域我以前從沒去過,看起來像個廢品處理站,丟置了很多鋼架和廢棄的車輛。穿過那片廢地,我又走進了一個小樹林。林子的盡頭有一些燈光,仔細看,是一棟小別墅。我敲了敲門,一個中年女人來應門,她的神情是那么模糊暖昧,好像等了我很久,又有點吃驚的樣子。她說,活佛就在樓上。我穿過客廳。客廳里供奉著一尊菩薩,也許是綠度母。上了二樓,羅熱活佛坐在一個炕上,也許是一個羅漢床,屋里點著很多蠟燭。他在燭光下向我招手,說好久不見了。他穿一件普通的深色外套,里面還是那件黃色的絲質衣服。那個女人把我帶到屋里,就悄無聲息地關門出去了。我問羅熱活佛,這是哪里。他說,這是我的一個女施主家里。我說你怎么來北京了。他說,不做什么,就是來看看。
后來我再也沒見過那個女人,也沒見過羅熱活佛。
***
我和林賽的最后一次出行,是去囊謙。囊謙這個地名,以及那幾天給我的印象,仿佛那里是世界上最偏僻的角落。都是因為交通不便,如果不是林賽,光是包車就需要好幾千塊錢,對我來說,那是個大數目。
達那寺是我最喜歡的寺廟,可能是因為實在太遠了,路況又太差了。有一座橫跨小河的石橋,橋上漏了一個大洞,我們只好開車下到河灘,涉水駛過。橋那邊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尼姑庵。我覺得林賽那時的樣子就很像個尼姑。她說,如果遇到重大集會,可能有上千個尼姑在這里唱經。我們繼續往上爬山,公路在山問盤旋上升,猛然眼前就開闊了。遠方有一座很高的山峰,突兀地站在峽谷。我懷疑眼睛是不是花了,因為隱約看見峰頂上有座寺廟,而那個山峰全是峭壁,不可能上得去。等我們開到那里,發現有一排木梯。攀緣爬上去,峰頂居然是一個巨大的草地。現在,我指的是此時此刻我寫下這句話時,我恍然又回到了那個草地。難以想象,我那時站在一大群野生石羊中間,它們完全不理會我們這些人,只顧吃草。而我朝四面八方看去,整個然察大峽谷盡在眼底,河流蜿蜒,山石險峻,遠處的山腳下散落著一些藏族村落。我那時認定自己還會回去,但十年了,我連玉樹也沒回去過。
至于達那寺,離那座山峰還遠得很呢,還在山谷的更深處,我們得離開公路,駛入一條新修的窄窄的土路。滑師傅說,以前沒有這條路,得騎馬進去,要騎一天。達那寺是個隱秘的角落,所以我也不想在這里說了。我懷疑我曾在其他文章寫過,但忘了這件事吧。
我在囊謙還見過一個盛大的場景。就在縣城的邊上,我們看到河邊聚集了幾百個喇嘛,坐在地上,像一片紅色海洋在涌動。他們起初很安靜,然后忽然跳了起來,有人脫了衣服,露出赤裸的胳膊,有人仍然坐著恍若無事。林賽說,這是要開始辯經了。公路對面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寺廟,而且還在大興土木,似乎要建一座更大的經堂。我后來聽說這就是李連杰皈依的那座寺,所以不缺錢。
囊謙另一個有印象的地方是尕爾寺,也是藏在峽谷深處。我們花了好長時間才走到那里,結果發現寺廟建在一處懸崖峭壁上,仿若懸空寺。我看了看那座山的高度,放棄了。但山下也有一座分寺,寺里還有一所希望小學。小學空無一人。我在各個教室走來走去,有一面墻壁,貼著教職員工的照片。我挨個看下去,突然發現了一個外國女孩。她穿一件花條紋毛衣,扎著頭發,額頭光潔,笑得很靦腆。介紹很簡單。她的名字是MEG,工作時間是2006年7月,學歷那一欄寫著:大專。我不知道這個外國女孩是如何進入藏區的。我一邊想著她,一邊往外走,然后在大門口碰見了一只獼猴。
那猴子蹲在一截樹墩上,脖子套了個鐵鏈子。它盯著我,我也盯著它。隔了半天,我對它說了一句話,它笑了。
昨天我再次翻看囊謙的照片,看到了這只猴子。我還看到了很多似乎毫無意義的照片,那些蔥郁的森林、漫無邊際的草原和山脈。但它們只是提醒我曾去過那里,而我在那里到底做了什么,說了什么,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比如林賽,她那么喜歡講話,但我能回憶起的談話寥寥可數。而滑師傅,他肯定也說了話,但我卻只記得他的笑。我們從尕爾寺回去縣城的路上,兩個輪胎都癟了。他笑著把車開到了附近的藏人家里,請人幫忙打氣補胎。我們進了屋,發現那是個大家庭,從爺爺到孫女一共九個人。他們馬上生火煮水,在我們面前放了三碗酥油茶,端來一盤面餅和糌粑。那個屋子很小,擠下了兩張床,幾個火爐和鍋碗,一臺14寸電視機和DVD播放器,墻上貼滿了宗教畫,總之亂糟糟的,我卻感到很溫馨。我在床上找到了兩本藏文書,已經翻爛了,一本是《倉央嘉措道歌》,一本是《格薩爾王傳:地獄救母》。我拍下了坐在對面的那個女孩的照片。昨天我看到她,好像已很久沒見過那么好看的女孩了。
這張照片的日期是9月20日,緊接著下一張照片是9月23日,我那時已回到結古鎮。而林賽自此從照片里消失了。中間的那兩天,我又在哪里?
***
有一天,結古鎮的天空出現了一條巨大的彩虹。我那時正坐在院子里看書,尼瑪江才站在一條板凳上,給他的白墻窗戶涂上黑色邊紋。我們倆都聽到了街上有人在喊叫,我站起來,他跳下來,一起往外跑。所有人都站在街邊,仰著頭,望著那條彩虹。它看起來很像神跡,是因為彩虹的一端剛好插在了結古寺。另外有一天,我打了個車,去鎮子周邊尋找神跡,因為我無意中在谷歌地圖上看見了一張衛星照片。照片顯示這里的某個地方,有一句六字真言,而字跡那么大,連衛星都拍下來了。尼瑪江才說,那可能是冬天人們在冰面上刻下的真言。而我覺得那應該是在山上,在巖石或者草地上。
我什么也沒找到。我好像一直在爬山,山上都是雪。往下看,河流在陽光下熠熠生光,有兩個紅衣僧人在水里洗衣服。然后我看見前方有一個黑色帳篷。帳篷里什么也沒有,只是一個巨大的廚房,我是說里面只有一個大爐子,四處都是煙熏的痕跡。有人騎著摩托車靠近了,一個年輕男人走進帳篷,他的媽媽,或者姐姐,捧了一碗茶給我。然后我們站在一起合影。我說我要把照片寄給你們,一轉頭,他們一家和黑色帳篷都消失了。
我想我得離開結古鎮,去更多的地方。又有一陣,我覺得應該永遠留在這里。
我很后悔去雜多。那個縣城是一條省道的盡頭,前方沒有路了,到了那里你只能回來。我完全忘了那個鎮子的模樣,只記得網吧很多,屋里全是年輕人。旅館老板說,我來得不是時候,如果是五月,街上全是外地人,都是來挖蟲草的。他說,這里的蟲草個頭非常大,在市場上很搶手,價格也最高。他是個回族人,還開了一家澡堂,問我要不要洗澡,要不要蟲草。我說我是來旅游的,他快笑瘋了。
我每天都在玉樹州的地圖上打叉叉,只要去過的,就畫一個叉。
去治多的路上,我乘坐的小中巴出現了一個外國人。他坐在最后面,起初我完全沒留意到他。走到半路,司機停車上廁所。我記得那天陽光刺眼,我們全都下了車,躺在草坪上。只有那個外國人,遠遠地跑開了,他甚至跑到了附近的山上,還在往前跑。我們也不好意思催,只好默默等他。到了治多縣,他下車就走了。我在治多停留了兩個多小時,然后又坐上了開往曲麻萊的中巴車。一天走兩個地方,這對我來說是新鮮事,但很劃算。到曲麻萊的時候,已是傍晚,天還沒黑。我住在黃河賓館,那是我在玉樹住過的最舒適的旅館,因為可以洗澡,但是我又不敢洗,在海拔超過四千米的地方,我總覺得洗澡會感冒。我只好出門散步。街道是嶄新的水泥路,寬闊平整,很多小孩在路上騎車玩耍,而我慢吞吞地,小心挪動著步子,只希望趕緊適應這個海拔。前方出現了一座寺廟。我繞到背后,沿著一條小路爬到山坡上,那里有一大片彩色的經幡。天快黑了,太陽在遠處模糊不清,我能看到整個縣城以及南側的河流。我找了個草地坐下。就在這時,我看見那個外國人站在不遠處拍照。我相信他也看見了我,跟本地人比,我們倆都太醒目了。他走過來,坐在我身邊,用漢語問道,你也到這里來了?
他說他來自俄羅斯。他人很高,一頭金發,穿一件藍色的戶外衣。他的名字很普通,也許是伊萬?尤里?亞歷山大?還是安德烈?應該是安德烈。
我和安德烈很快達成共識,一起包車走完余下的路程。從曲麻萊去扎多,每人250元。我記得這個數字,是因為我跟他解釋了半天,我們就是兩個二百五。我坐在前面的副駕駛,安德烈坐在后面。我們好像很少聊天,也許是因為他的漢語和我的英語都不夠好。每次碰到風景不錯的地方,他都先拍拍我的后背,說,停一停,能不能?然后他跑下車,跑得很遠很遠,我和司機站在那里默默地等他。司機說,你這個外國朋友怎么這么喜歡拍照?我說他是攝影師,靠這個賺錢。司機說,賺很多錢?我慢吞吞地說,很多很多。我想我從未問過安德烈的職業。我暗暗地想他也許是個間諜,背包里藏著一臺有很多秘密的電腦,他拍下的所有照片最后會分析成一張地形圖。有一次,我們停在路邊休息,一輛摩托車咚咚咚地騎過來了。車后座上裝著一個低音炮,兩邊掛著音響。那個藏族小伙子開過去,突然在前面剎了車,跳下來,朝我們看了半天,然后又走過來,摘下墨鏡,要跟安德烈握手。我想這就是帶著一個外國人的好處。在尕朵覺沃神山,我們很遠就停了車,徒步到山腳下,看到了一頂牧民的帳篷。帳篷外養著一條藏獒。我站得很遠,安德烈卻很自然地走了過去。他蹲下來,盯著那只趴著的藏獒,然后用手摸它的“紅圍脖”,它的毛發。我喊道,那只狗很危險。他笑了起來,你看它很危險嗎?我小心靠過去,慢慢蹲下,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撫摸藏獒。
回到結古鎮的那天晚上,安德烈說,鎮上有個地方可以好好地洗一次澡。那個澡堂屬于玉樹賓館,三星級,他就住在那里。我們洗完澡出來,已是晚上十點。很快就要到中秋了,天空掛著橢圓形的月亮,云層很厚,四周都是星星。我們說了一聲再見,但我再也沒見過他。
第二天是2009年10月1日,國慶六十周年。大約八點半我就出門了。陽光很烈,我戴上了墨鏡。我走過結古鎮的兵區,看見幾個武警在散步,走過紅旗體育場,一些身穿迷彩服的年輕人正在軍訓。我走進常去的那家早餐館,那個乞討的藏族女人和小孩也準時在店里。老板娘是四川人,她再次把乞討者趕了出去。幾個打工的漢族年輕人坐在桌子前,盯著電視,屏幕上是白巖松。我要了一碗稀飯和兩根油條,油條仍然是冷的。吃完早飯,我打了個車去結古寺。這所玉樹最重要的寺廟我一直沒有去。司機是漢族,他說我是他今天最后一個客人。我說這才早上十點呢。他說一會兒就回家看電視了。結古寺的僧人都在念經堂,念經的聲音傳得很遠。寺里到處都是狗,都躺著曬太陽。一個僧人走過來,我問他九世班禪的圓寂地在哪里,他指給我一條崎嶇逼仄的小道。那條道上全是屎,還有一具藏狗的尸體。整個上午我都站在山上,朝下望去,我看到結曲河蜿蜒流過小鎮,流向通天河。中午我下山了。路過的每家餐廳都在播放閱兵儀式,很多門口插上了五星紅旗。一排武裝車從街頭駛過。在集貿市場的入口,我突然碰到了劉小河。他是青海省考古隊的專家,我忘了是在哪里認識的他。他拉著我就走,一直走到州政府,走到他的臨時宿舍。他向我講起都蘭墓葬群的考古逸聞,他說,考古隊發現那個墓的時候,已經被人盜過了,金銀財寶都沒了,因為沒人保護,進了水,很多絲綢制品也壞了。他說,玉樹這一塊啊,考古價值不亞于都蘭,這里可是南絲綢之路,是唐蕃古道。我們開始喝酒,喝易拉罐的哈爾濱啤酒。他又說,五十年前這里什么樣子,那時多亂啊。我說你別說了,但他根本停不下來。他說了好多我不能在這里講的故事。最后我說我得走了。我回到三摩提,碰見了尼瑪江才的女朋友。我問她看電視了嗎,她說,這里大多數藏人都是不看電視的。她問我,聽說格薩爾廣場有演出。我說取消了,一切都取消了。
這夢幻般的一天,是我在青海寫的唯一一篇日記。
我在三摩提那個昏暗的咖啡館寫著日記,米團走進來,笑著說,你終于回來了。她的男朋友不說話,掏出他們剛買的那些珠子,放在桌上仔細審視。我說,你們又去進貨了?
我不知道米團在三摩提住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她和那個男孩認識多久了。他對我的工作,對旅行,都沒什么興趣。他每天就是去牦牛廣場,從那些藏人手上買珠子,買蜜蠟、南紅、綠松石。然后他把這些寶石串好,擺在陽光下拍照,再發到網上的論壇,高價賣掉。米團說,他在山東老家還有個玉石店鋪,賣不掉的就寄回去,慢慢賣。我說那你在這里干嗎,她說,我就是瞎玩啊,玩到這里就停下來了。我認識她的第一天,她就把結古鎮所有的車站信息說了一遍。這些信息難以想象的復雜,去西藏、去西寧、去四川、去玉樹所有的縣城,都有不同的車站和時間表。我覺得她很適合去寫旅行指南。玉樹地震之后,我把她介紹給編輯,她果真成了我的同行,幫我補充了地震后的信息。她到底在玉樹待了多久啊,我想沒人知道了。幾年后她死在山東一家旅館的房間里。
但那時,十年前的那個秋天,我和米團還有她的男朋友,常常結伴在鎮上漫游。她穿一件紅色沖鋒衣,衣服有點大了,風一吹就鼓成了袍子。她那么瘦,還戴一副眼鏡,說話一口上海腔,好像弱不禁風,卻怎么也吹不走。我們最喜歡去牦牛廣場,那里早上全是賣蟲草的,人人手里都提著一個塑料口袋,一根一根賣,你要是有錢也可以買一大把。我們就坐在街邊看他們怎么交易。旁邊的地上,堆著牧民撿來的一些鹿角。下午,賣蟲草貝母的人都散了,這里變成了二手車市場。而到了晚上,廣場上擺滿了大排檔,賣酥油茶和熟牛肉,我們在冷風中吃過那么幾次燒烤。有一天,他們帶我去了寶石交易市場,其實根本不是什么市場,沒有任何房子和攤位,就是露天的場所,一堆藏人走來走去,脖子上掛著長串的珊瑚瑪瑙。米團幫我看準了一顆蜜蠟,兩顆南紅,她很老到地把價格談到150元。回去的路上,米團說,這幾顆東西是老的,你買值了。她男朋友笑著問我,要不要高價賣掉?我說留著留著。
是啊,是的,我一直留到了現在。
***
我回到了214國道,接下來是205省道,然后我將一直沿著101省道往前走。我正在填滿那些空白的地圖。
在瑪多,我目睹了那場車禍,就是那個開著進口奧拓車的人。我現在想起來他來自北京,車牌是“京”開頭的。然后我們打電話叫了一輛拖車,沒等到拖車來,我就離開了瑪多。我猶豫是否直接回西寧,還是前往果洛州。我給賦格發消息,問他到哪里了。他說估計十月中旬回西寧。我回復,西寧見。
我迫不得已在花石峽住了一夜。白天,長途班車一趟接一趟,但天黑之后,那個地方連鬼都沒有。我住在加油站附近的賓館,沒有暖氣,也沒有熱水。整個鎮子只有一個公共廁所,你得走到加油站去。我盡量不喝水,縮在床上等著天亮。
然后我似乎失去了記憶。腦子一片空白。昨天下午我看照片,一張一張往后看。我拍下了花石峽的加油站,但下一張照片,我已經坐在了一輛貨運卡車上。我隱約有一種印象,我是搭了一輛中巴車離開了花石峽,但去了哪里呢?從地圖上看,我或許去的是雪山鄉。因為我必須要打聽那里的住宿,方便我寫下阿尼瑪卿山的旅行指南。也許我剛好又碰見一個司機要去大武,我爬上了他的貨車,坐在后面一堆土豆上,從照片看,也可能不是土豆,而是其他硬東西。我全都不記得了,但我感受到了那輛卡車的抖動,因為路況太差,我好像被彈到了空中。我在空中還在拍照片。貨車上還有一個人,他把衣領都豎起來了,風吹在臉上真的是刀子,我顫抖著拍下了很多照片,因為阿尼瑪卿雪山幾乎就在眼前。
大武鎮是果洛州政府所在地,但我對它全無印象。我不記得我去過那里。但我肯定去過。
而我的回憶里到底塞滿了什么呢?是大雪,是雪天的冷。我記得從大武去甘德的那條公路,也就是101省道。我坐在狹小的中巴車里靠窗的一個位置。窗戶緊閉,玻璃上全是污垢,但我仍能模糊看見外面的草地,全是白色的,那些牛羊在雪中一動不動,像雕塑一樣站立著。我的雙腳已經凍僵了,我想脫下鞋子,把腳收攏到坐墊上,也就是我的屁股底下,但根本動不了。有時我打開那本非常厚的書,嘗試讀幾頁,但抖得太厲害了。我又打開MP3,里面只有科恩的歌。我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靠著窗玻璃,戴上耳機,聽著科恩,嘴里反復念著,不要睡啊,千萬不要睡。這么想著的時候,我仿佛飄了起來,從空中看著座位上的我。我那時心里就一個念頭,怎么還沒有抵達下一個縣城?
甘德縣,后來我在書里是這么寫的:“一個完全沒有旅游開發的地方,果洛最無聊的小鎮,五分鐘即可走遍全城,而且沒有任何令人驚喜之處。”
可是此時,我腦子里卻全是這個小鎮的面孔。我在大雪中下了車,走出汽車站。我現在完全記起來了,我背的是那個綠色的VAUDE牌大包。那里只有一條大街,雪水混合著泥漿,我每走一步腳下都吱呀一聲。我朝著離我最近的一個旅館走去,我記得它的名字,藏文中學吉祥招待所。一樓是個建材商店,我爬到二樓,房間50元,樓道盡頭是廁所。我進了屋,卸下背包,脫掉濕了的鞋襪,鉆進被窩。床上居然有電熱毯。哆嗦了半個小時后,我才下床給自己倒了一杯開水,打開電視。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說的都是藏語,但我只是想聽到一點聲音,有人說話的聲音。
第二天我繼續往前走。
大雪好像一直沒有停。我到了一個名叫達日的縣城。那里到處都是人,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怎么有那么多人?而且所有人都穿著藏袍,戴著五顏六色的羔皮帽,紅色、綠色、藍色,還有黃色。我記得我站在達日的汽車站,和一個穿藏袍的小伙子砍價。他站在雪里,那么冷,而他的藏袍卻耷拉在腰間。我請他帶我去查朗寺,他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回答我,說沒問題。我跟著他走,街邊停著一輛摩托車。他指了指后座。然后我們在冷風中出了城。開到半途,摩托車突然熄火了。我們下了車,他說有個東西掉了,需要膠水。我不明白為什么他需要膠水,但我還是走到了路中間,試圖攔下過路的摩托車。一個老人給了我們一點膠水,于是我們又上路了。到了一個路口,左拐進一條小道。他說馬上就到。這時摩托車又熄火了,而我不知再去哪里搞膠水。
我跳下車,對他說我先走了。然后我獨自朝查朗寺的方向走去。我對查朗寺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我想這就是我的工作。我得去看看,就像我還得去看看青海很多很多地方一樣,而我那時只不過才看了三分之一。我包里還有很多空白的地圖,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小人兒一樣,在那些地圖上緩慢地移動。
可是這明明是秋天,為什么四周都彌漫著大雪?
我回頭看,那個摩托車也消失了。而前方什么也沒有。我只好站在原地,默想著,我這到底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