蒯樂昊

彭薇作品《 七個夜晚:第七夜》。圖/廣東美術館提供
看彭薇畫她的《七個夜晚》,如同看一棵藤蔓是如何占領整座庭院。開始只是一粒夢境的種子,慢慢擴張開去,最終曲折蜿蜒,鋪天蓋地,上百條線索帶著觸須,自行摸索生長,在黑夜里也一刻不停。
在一次跟華裔女作家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的相談中,她告訴我,她的母親跟姨母之間,日常的聊天問候就是:你最近做了什么夢?其自然程度,宛如老北京一見面就問:吃了么?
湯亭亭是美國人文和自然科學院士,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的杰出文學貢獻獎。她的文學稟賦來自母親,她母親擅長講述各種故事,夢境、傳說、鬼怪故事、真實的家族逸聞,都被母親講得活靈活現。對夢境和虛幻的執念,似乎是女性特有的敏感和通靈術。
我和彭薇之間也保持著這樣的通話,她有夜間工作的習慣,通常在中午前后醒來,然后我們講一會兒電話,多半是分享昨晚各自做了什么夢。我們都對夢懷有相似的好奇心,認為做夢絕不僅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么簡單,夢境之中包含有某種昭示性的密意,仿佛被編碼過的劇本。
彭薇的新系列《七個夜晚》就是這樣生發出來的,她畫出了我們絮語過的那些夢。這個系列讓我驚喜,不僅因為我在畫面上辨認出了那些夢境的原型,更因為我看到她賦予夢境新的生命力。那些原本隨風而逝的暗夜之花,被她用創作進行了二次編碼。這是非常當代的作品,卻使我聯想起古典繪畫里那些同樣畫幻覺、畫鬼神、畫虛實之間的作品,比如顧愷之的《洛神賦圖》、李嵩的《骷髏幻戲圖》和羅聘的《鬼趣圖》。我們聊過的那些夢的碎片,經過彭薇的折射和重組,變得更加復雜、深邃和迷人。
在中國的水墨道統里,敘事只是末流,上千年的文人畫,不屑為之。宗教繪畫和話本繡像會畫敘事,但前者服從于固定的程式,后者服務于既定的故事,因此在創造性上都打了折扣,難以盡情舒展。
工筆樓臺,所謂“界畫”,也被歸于匠人手筆。所以《紅樓夢》里,賈母命題作文,命迎春畫大觀園,迎春大概是畫慣文人畫的,為難說不會,薛寶釵就教她:你把當時建這園子的“房樣子”,管工人要了來,稍作增減,那個方位步數是不錯的。——亭臺樓閣畫,在水墨里的地位,可見一斑。
彭薇打破了這雙重界限,她賦予建筑以新的觀看方式,來構建了不起的敘事性。這種跳躍而鋪陳、隱喻和象征齊頭并進的敘事方式,跟20世紀的小說和21世紀的美劇都有親緣關系,她畫中的人物雖然古意盎然,但敘事內核卻是完全當代的。
她從中國古代繪畫長卷和意大利文藝復興早期濕壁畫中獲得營養,賦予這些夜晚以獨特的空間感:畫面被事先裁過,靠高低的斜角,裁出縱深和透視。觀眾遠遠看去,那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立體感,其實建立在一個絕對二維的平面之上,是淺近的、白描的,假作真時真還假的。“移步換景”和“散點透視”在畫面中依然有效,但事先裁切的角度,讓紙張本身暗示出一個遠景的“消失點”,在虛空之中。
中國古代的宅第院落,其核心并非實用,而是秩序。建筑往往是社會結構的縮影,在彭薇的《七個夜晚》里,她不厭其煩地描繪磚瓦、臺階、掩映的樹木,人物在尊卑有序、互相遮蔽的空間里被賦予更多潛臺詞,你的觀看也得以重新組織。
但你來不及想這么多。你被畫面上形形色色的人物不斷勾引住視線:心事重重、密謀起事的男人,手捧鴿子試圖通風報信的婢女,被人揪住把柄的老爺,背后生出惡魔影子的青年。春宮秘戲時男人手中執鏡,供女上位的女人對鏡梳頭。女子持一把弧形刮胡刀,在替老爺剃須,一失手就可以殺了老爺,老爺命懸一線,而不自知。院子里一人,露天倒地,身邊置一壺酒,不知是酒酣醉臥,還是毒發身亡。屋頂上掠過神秘的黑貓和飛鳥。廂房里,空衾半被,孤枕無人,只余一頂男人的官帽,恭敬置于床頭,這是誥命夫人的夜晚。寶瓶折碎,女人執帚收拾殘局,老嫗稚子,隔窗相望,竹林中家丁們竊竊私語。有女出門夜行,仿佛要去執行任務;有女對鏡試衣,鏡中出現幻影;有女仗劍欲弒人,眉間似有復仇之意……七個夜晚,周而復始,循環上演著陰謀、恩義、私情、倫常和凡俗。
這些故事荒誕、詭異、神秘,而又語焉不詳,懸念迭起,彭薇一筆一畫,用工筆的極端理性,在摹寫非理性。

彭薇聊“女性空間”。圖/李銳鴻
畫面中不斷出現昏睡的女子,她們或在階下坐寐,或在榻上酣睡,這些沉睡者,宕開了一重夢中之夢,仿佛在宣紙之上,染出了一個又一個時空的蟲洞。
這是開放式的敘事,歡迎觀看的人自行演繹,同時也是彭薇的魔幻現實主義。畫面里總有面容相似的女人反復出現,其中手拿畫筆的,據說就是彭薇自己。但是其余角色,似乎也可以隨意代入。以至于每次我們在彭薇的工作室里觀看這些畫,都忍不住把畫面跟我們曾經交流過的夢境進行比對,也會開玩笑地問:這上面,到底哪個畫的是我?
她也就信手在畫面上亂指一通:喏,這個就是你,這個也是你,這個還是你。
這是一出關于所有人的《百年孤獨》,相似的悲歡離合,千百年來不斷上演,不過是男人載道,女人傳情。這些反復出現的角色,模糊了身份、代際和姓名。庭院深深,也如同馬爾克斯筆下沒完沒了的大家族:男的都叫阿爾卡蒂奧,女的都叫蕾梅黛絲或阿瑪蘭妲。在他們和他們求而不得的欲望之間,男人都進退兩難,女人都孤注一擲。
芝加哥大學的蔡九迪(Judith T. Zeitlin)教授在她的《異人同夢:《吳吳山三婦合評牡丹亭》考釋》一文中,闡釋過以夢境作為精神溝通的可能性。湯顯祖的《牡丹亭》本身即是以夢為媒、幽媾以通死生的典范。清初學者吳吳山,先后迎娶和續弦了三位妻子,這三個女人互未謀面,卻因為對《牡丹亭》共同的喜愛,跨越時空成為了彼此的知音,合評合注了這部曲本。吳吳山的第三任妻子錢宜,甚至跟丈夫同時夢見了杜麗娘的魂魄前來道謝,兩人的夢境不謀而合。
“可知鬼只是夢,亦可知夢即是鬼。”錢宜在《牡丹亭》第54出《聞喜》里這樣評點。蔡九迪教授聽說彭薇的《七個夜晚》來源自幾個女人彼此勾連的夢,大感意趣,馬上發來了這篇論文。蔡九迪正在把《聊齋志異》里的故事搬上歌劇舞臺,受蔡教授的啟發,彭薇也對《聊齋》進行了再度演繹。
都說畫鬼容易畫人難,畫過《聊齋》才知道,其實最難畫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鬼,而是長得跟人一模一樣的鬼——外形上看不出端倪,如何讓觀看者知道對方是鬼,并感受到這種人鬼情未了的駭然和無奈?
彭薇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改變空間關系,以錯位的大小、不合理的位置、鏡子的使用、水墨罩染的虛實關系,援引女作家們的書信,作為挪用和并置,來重新構建這些故事。
彭薇是一個歷史包袱很小的人,這在當代水墨陣營里面相當罕見。她輕快、嫵媚,毫不回避繪畫本身的物質性,相反,她大張旗鼓地提煉這種物質性,抽取最富形式感的物質性。她的《窺》、《脫殼》、《好事成雙》等系列,無一不是物質性的自白。筆墨技巧從來只是彭薇的工具和路徑,任何形式的原教旨主義對她統統失效,她在畫面上要實現的是性情和趣味。
在彭薇的所有系列中,我最喜歡的是女體系列,經過了《七個夜晚》的錘煉,《脫殼》有了新的續篇:《我就在這里》。
每一層蟬蛻,都是一個死去了的“往昔之我”,這些麻紙糊就的女體,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夢境、鬼魂和幻象。
在《脫殼》系列里,女體上的圖示大多來自古代繪畫經典,比如《唐人秋色》,比如《秋郊牧馬》。但到了《我就在這里》,這尊女體已經歷過層層蛻變,脫胎換骨,在造型和圖示上變得更加自我和自由。那些從子宮處蔓延上升的樹,那些在胸口相撞的船只,都體現出更強的創造欲和生命張力。而在背翼處放肆恣生的白色麻紙,破除了女體的精致情態,仿佛一道粗糲的傷口,也像不顧一切地張開的翅膀。
你又想起《百年孤獨》,那個扯著白布袋子突然騰空飛走,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蕾梅黛絲。
飛天的愿望無處不在。回到《七個夜晚》,你以為這將日復一日終無了局的時候,結果突然到來,彭薇畫到了終結的《第七夜》,宿命的夜晚。
《第七夜》的靈感來自敦煌,榆林窟第25窟,這也是張大千最為鐘愛的一個洞窟。洞窟北殿的彌勒經變,是根據《彌勒下生成佛經》繪制的。據說翅頭末城國王儴佉王把自己的鎮國七寶臺呈獻給彌勒,彌勒轉而把它施舍給婆羅門。眾婆羅門得到七寶臺后,為了能瓜分寶物,立即將之拆毀,每個人分割一部分寶貝帶走。彌勒眼看費心營建的美好七寶臺瞬間化為烏有,頓悟人生無常,便在龍華樹下修道成佛。
《第七夜》的建筑不只是家宅庭院了,在庭院左右兩端,人們七手八腳,正在拆毀寶塔。閣樓、藻井和構件散落一地,站在塔頂的女人,正在把零落的建筑構件往下扔,工匠賣力地揮舞斧鑿,塔下之人搶奪著如意。庭院之外,裝車的裝車,抬轎的抬轎,樹倒猢猻散,不知要去向哪里。苦心經營的生活崩塌了,而佛的頓悟卻建立在崩塌之上,在廢墟中生出信仰。庭院里依然人來人往,閣樓上的女人從被窩中探出身來,一副大夢初醒的表情。地上的女人手里多了嬰孩,人間的繁衍綿綿不絕。孩子不會說話,只能舉手指天,婦人也往天上看。
天上一個女人正在飛去。
她可能是之前畫面里的任何一個女人,此刻時辰已到,突然超拔于紅塵,手持寶劍,胯下騎一鳳凰,自行遁去。
此前畫面里上百個人物,懷揣愛恨情仇,同聲說話,像交響樂,絲竹鐘罄一起來,不分聲部,同時上演。到這里方才鈸鐃轟然一響,寶塔碎了一地,夢的海市蜃樓,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