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澤源

一位普通觀眾在面對《第一頭牛》這個古怪片名時,很可能會對它要展現的內容毫無頭緒;正如一位普通觀眾很可能會對導演凱莉·雷查德的名字一無所知,即便她已經憑借《溫蒂與露西》、《夜色行動》和《某種女人》等一系列佳作,成為當今美國最杰出的導演之一,甚至不用加上無謂的“女導演”前綴。雷查德的電影大多設定在相對荒蕪的美國西北內陸地區,這些電影雖然不乏明星加盟,卻始終游離于好萊塢商業體系邊緣,而它們本身也沒有迎合這一體系的意愿。所有這些原因,都使得雷查德的名氣與藝術成就完全不匹配,這既是她疏離于名利場的代價,也是她做出的個人選擇。
不過,一件軼事,可能會讓你對雷查德的氣質有一個大體認知。當她的反傳統西部片《米克的近路》在2010年威尼斯電影節首映時,此屆電影節主席昆汀·塔倫蒂諾認為該片的極簡敘事無聊透頂,甚至將之列入了他的個人年度爛片名單。九年之后,昆汀攜大作《好萊塢往事》前來戛納電影節參賽,不是冤家不聚首,猜猜這屆評委會成員中有誰?雷查德。《好萊塢往事》最終顆粒無收,雷查德事后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火力全開:“我沒法理解《好萊塢往事》中的白人大男子主義——白男脫掉上衣站在屋頂秀肌肉、白男胖揍李小龍、白男放火燒死他們眼中的‘臭嬉皮士……為什么在當下還有人相信‘白男拯救世界這種敘事?我對此沒法理解,雖然我覺得這現象非常有趣。”
通過這次隔空對壘,我們能對雷查德的偏好與特質略知一二。她拒斥好萊塢式的宏大敘事;她覺得一群大男子主義者為了面子而陷入暴力糾纏,是件很愚蠢的事。也正因如此,作為一部發生在美國邊疆開拓時代的西部片,《第一頭牛》卻是如此溫柔、私密。雷查德關心的不是具有侵略傾向的“成功者”,她關心的,永遠是那些安靜、羞怯、內省,并與自然產生著種種關聯的小人物。
《第一頭牛》的故事很簡單,講述的是兩個小人物之間的友誼,這段關系因為“第一頭牛”的來臨而加深,卻也因此陷入危險。1820年,日后會成為俄勒岡州的地區,剛剛開始被白人開拓者染指;由棚戶房組成的臨時小鎮,成了各色人等進行商品交易的場所。綽號“曲奇”的白人廚師跟隨狩獵團隊來到此地,卻意外遇到了被仇家追殺、狼狽逃亡的中國人景祿,并好心收容了他一晚。等到“曲奇”被狩獵團隊拋棄時,又與景祿在酒吧重逢,這一次,是景祿收容了他。作為一個想要創業的機會主義者,景祿一直在與“曲奇”商議發家之道,而第一頭母牛的到來,徹底改變了兩人的命運:在景祿慫恿下,“曲奇”與他一同偷擠母牛的奶,將之作為制造黃油餅干的重要原料,他們的餅干立即成了鎮上的暢銷單品,甚至連被英國大公司派來的首席代理人,都將二人邀為座上賓。
從二人友誼建立的過程中,我們便能發現理查德的大師筆觸。她的鏡頭從不遮遮掩掩或是欲蓋彌彰;她只是用鏡頭直視真相,并在構圖與敘事的框架中留出缺口,等待著現實與意外的來臨。當“曲奇”首次來到景祿的雜亂住所時,景祿去到屋外砍柴,而“曲奇”則在門口為景祿的地毯抖掉灰塵。鏡頭一轉,“曲奇”溜出了畫框,不知去向何處,而景祿則回到屋內點火,畫面中留出了兩個空缺:一個顯眼的空缺——原本應是雙人鏡頭的構圖,此刻卻只剩景祿;一個容易被忽略的空缺——景祿屋內的置物架上留著一片空白,等待填補。幾秒之后,“曲奇”回屋,顯眼的空缺得到了彌補;而他一起帶回的,是一束在屋外采摘的野花,他將它插進置物架上的瓶中,房間內容易被忽略卻同樣重要的空缺,此刻也被花束填補。景祿說,有了花的點綴,房屋看起來一下子便不一樣了。兩人的友誼,就是在這些精心布置的細節、微妙的失衡以及重新獲取平衡的互動中建立,雷查德的導演技法自然功不可沒。

雷查德式主人公對自然的親近,同樣是他們的獨特魅力所在。他們或在精神上與自然合一,或在行動時能如魚得水般沒入自然,為自己賦予最完美的保護色。“曲奇”屬于前者,他對自然有著與生俱來的親近感;他熟悉作物,極少殺生,與母牛在短時間內便建立了默契聯系,這為他和景祿的生意建立了重要基礎。而與景祿聯系最密切的生物,是樹;他首次現身時躲在樹下,當“曲奇”偷奶時他爬到樹上放風,至于兩人的買賣所得,則被他藏進了樹洞;他就像是寓言故事中的貓頭鷹,足智多謀,借著層出不窮的點子,讓自己和朋友愈發靠近成功的彼岸。
然而小人物的征程,終究會被巨頭碾碎。母牛的主人正是上文中提到過的公司首席代理人,當他發現自己的財產正在被偷竊之時,“曲奇”與景祿也被迫踏上了逃亡之路。他們在逃亡中失散,重聚時,彼此都對眼前的一切難以置信——這場在某種程度上因利益而起的關系,竟然會終于堅韌的友誼。雷查德在影片開場處就揭示了兩具白骨,卻在影片收尾時如此溫柔,以至于根本沒有表現兩位主人公的死亡。我們只看到頭部受重傷的“曲奇”在倦怠中躺下,而手握著錢財的景祿也在他身邊躺下,因為他不會拋棄自己的朋友。“曲奇”的眼睛已經緊閉。景祿呢?他的眼中會映出星辰嗎?
答案并不重要。因為星辰已經映在了我們眼中。《第一頭牛》是一曲獻給被歷史車輪碾碎的普通人的贊歌,是一曲獻給友誼的贊歌;處在一個追名逐利的浮躁時代,它與周邊環境是如此格格不入,卻又是如此空前的美好和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