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念馳
疫情襲來,奉命宅在家中,散在家中的平時不大關注的小擺件,卻勾起了我一段又一段的回憶!
我一生除了最最敬重達摩外,雪山婆羅門,又叫雪山大士神,要算我第二敬重之物了。
我祖父精通佛學,曾以佛學解釋莊子學說,成《齊物論釋》,并用佛學構建近代民主革命理論,但他并不信奉佛教,家里也沒有供奉佛像,更不要說燒香拜佛。但我小時候曾在家中見過一尊精瘦精瘦的木雕老漢,閉目而坐,手持佛珠,根根筋骨枯露于胸,四肢有骨無肉,形膏神炯,令人敬畏。我曾問:“這是誰?”有人告訴我是無量壽!我似懂非懂。后來,這尊老漢也不知所蹤了。
“文革”期間,內人有一次從家中帶回了一尊小佛像,我一看竟是當年家中見過的無量壽佛,但只有手掌大小,還缺了一個胳膊,卻栩栩如生,雕工精良,用料上乘,顯然是劫后余物。我甚是喜歡,有似曾相識之感,于是我用園中冬青樹的枝為它“接肢”,隨后一直安存于我書房。
“文革”結束后,上海展覽中心辦過一個“長三角文化用品展銷會”,我在湖州文物商鋪的地板角落,發現了一尊一尺來高的“無量壽佛”,由于滿身積灰,無人問津,只好放在一隅。我一看是件老貨,用料與刀工,決非一般之物,便問:“這是什么物件?”一個年輕人回答我:“不知道。是店里存貨。”我又斗膽問問價錢,這個營業員回答我:“兩千!”于是我放下兩千元,抱起就走,連灰塵也不擦一擦。回去一清理,一看物件完好,用料講究,刀法精湛,面慈祥和,雙目半闔,唇角上揚,寧靜和祥,凝注靜思,雖然瘦骨嶙峋,但安貧樂道,凝聚了一股強大氣場,讓人感受到它的強大的精神力量!后來我在一個拍賣會上也見到了相同的物件,但成交價卻是我十多倍!
我一直以為它是無量壽,但直到我在大收藏家王世襄先生的《儷松居長物志——自珍集》中,看到了他花了很多工夫,也收藏了這樣物件,款式一樣,但不叫無量壽,而叫“雪山婆羅門”,又叫“雪山大士”、“雪山羅漢”,它是佛祖釋迦牟尼的別名。釋迦年輕時,目睹世道不平,憤入雪山修行,整整六年,食諸果,飲山澗,不避風雨,苦中得道,參透成佛。正如孟子所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這尊佛像,是釋迦成佛之前形象,所以一般不入佛堂,認識它的人不多。一般人只喜歡請一尊觀世音回家,求子得子;或請一尊彌陀佛回家,求財得財;或請一尊藥師王回家,求壽得壽……但我認為達摩與雪山更為重要,我們首先要學會吃苦,不要首先想長壽享受。所以崇奉達摩與雪山,非常勵志,非常感人,是文人的榜樣,為文人所崇,一個九年面壁,一個六年面壁,都是苦行苦練,為我所喜!
玉琮是最神圣的祭器,又被推為玉中之王。在我的寫字桌上,就放著一塊一手大小的仿良渚古玉雕成的玉琮,代表著天圓地方,紋了許多古代的“神徽”符號,這是我家鄉的標志,也是中華五千年文化的代表。我是余杭人,余杭原有兩大標志,一是出了個章太炎,二是發現了良渚文化。我既是章太炎子孫,又是良渚人后代,莫大榮焉。這塊玉琮是我二十多年前參觀良渚遺址時,當地領導送我的紀念品,這樣制作仿良渚玉器的工匠聽說有一大批,作品上乘,我是十分珍愛的,天天供于案頭,良久良久地欣賞。
祖父不以收藏著稱,但也有許多收藏,包括玉器。在《章太炎遺囑》中也清楚記載著:“玉器存者雖多,惟二琮最佳,又其一圜者,乃璦之類,亦是漢以上物。”這里所指玉者,琮圜實際都是良渚出土之物,只是他生前并不知道余杭實是五千年前良渚文明發源地,直到他去世一年之后,良渚真正被發掘。良渚玉器多數是軟玉,當時農民經常會在耕種時發掘到陶器、玉器,所以當時在余杭乃至江浙流傳甚廣,國外許多博物館很早收藏的許多玉琮等精品,實多出于余杭諸地。祖父的收藏我們一直保存在上海銀行保險箱中,有數千件之多,但保險箱并不保險,“文革”中被“軍宣隊”強行沒收了。他們準備支付五十元人民幣了事,我祖母堅決不肯簽字。“文革”后終于“發還”,我們連“發還清單”一起捐贈給了國家,現保存在杭州“太炎先生紀念館”。如果大家有機會去參觀,一定會發覺祖父收藏的玉器就是良渚玉器。
1980年代初,我經常往返滬杭,浙江省政協還借調我協助籌備了幾個國際研討會,以及籌建祖父紀念館,于是我有了機會接觸許多領導,及有機會去參觀良渚考古。當時良渚只有幾個竹棚來收藏挖掘的文物,許許多多陶片、瓷塊、殘玉……堆放在一個個竹籮筐里,簡陋得不可想像。而改革開放四十年后,浙江插上了騰飛的翅膀,一沖上天,尤其余杭,名列全國最富有的區縣頭幾名,變得你無論如何想像不到的先進富強。開發了良渚,取得舉世公認成就,列入了“世遺”保護項目,幾次改建了“良渚博物館”、“遺址公園”……現在良渚博物館規模巨大,其他地方無出其右。這不僅是考古成功,還發掘了遺址、城池、祭臺、灌溉、生產、政權、文明……將江浙古人類的起源與歷史,大大推進了幾千年!并讓我們這些余杭人以系良渚文明的后代為榮矣!
我第一次回到故鄉余杭倉前是1986年6月,祖父逝世五十周年之際,當時在杭州開了一個紀念他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期間有一個參觀項目,即是到倉前去參觀章太炎故居。故居不要說祖父眾多弟子與學者沒去過,連我父親也沒過去,所以大家就去故居參觀了一番。故居就在杭州郊區余杭縣,但交通非常不便,開車都走了一個半小時多。當時倉前就在一片農田之中,沿河的一條街,幾乎與五十年前一模一樣,破敗不堪。故居原被糧食所與居民占用,后被匆匆修復,基本恢復了舊貌,四進之宅,征集了許多舊物,讓人大致可以看到祖父當時歲月面貌。宅前塘河流了千年,祖父每次上杭州、上海都是從家門口的塘河坐船出發。河對面是一片無際的千年稻田,這里是個糧食縣,以種糧為主,工業只有一個灰灰的水泥廠。為了防止兩岸開戰,浙江發展很晚,余杭作為農業區更是發展緩慢。
但想到要恢復修復故居的是街道上一個文化館館長,后任鎮黨委書記的馮玉寶先生,憑著他的膽識與努力,在后來的改革開放中,一路發揮才干,當上了余杭區廣電局黨委書記兼局長、文聯主席等。經他親力親為,故居第五進恢復了,申請全國文保單位成功了,將故居左右房屋并入故居,使故居從五百多平方發展到一千七百多平方,成了余杭文化地標。另一位余杭區常委兼宣傳部長王姝,一個漂亮能干的“女孩”,又與上海人民出版社合作,資助出齊了全國文化出版重點項目《章太炎全集》,獲得全國多項大獎,由她主持召開的相關會議多達二十多次,又擴建了故居,一個貧困的農業縣居然可以問鼎文化頂端的領域,簡直不可思議,引來學術界一片驚羨,而成其事的竟是一位“女孩”!
我的故鄉大變樣了,倉前變成了“夢想小鎮”,李克強總理也專門來參觀,浙江省黨校、杭州師范大學、阿里巴巴總部……都紛紛落戶倉前,塘河對岸長滿了時尚的新建筑,一畝稻田也沒有了,充滿朝氣,充滿動力,尤其創業園區吸引了國內外數萬創業者入戶……如果用一句“改天換地”實不為過。良渚人、余杭人、倉前人,成為人們向往的標志,大大增加了認同感、歸屬感,我的叔父從美國歸土倉前了,我的胞哥也歸土倉前了……將來我也會歸土故里,在地下看余杭天天向上!
書房里還有一個白瓷盆,上面印了兩個朱紅大字——長壽,這是朱屺瞻藝術館開館紀念品,當時屺老還健在,一百零五歲了,大家以得此長壽盆為喜。第二年,即1996年,屺老以一百零六歲高齡謝世。他是最長壽的畫家,活到一百零六歲,還筆耕不斷,世上罕見。
今天也許有許多人不知朱屺瞻是誰了,這也很自然,世上代有新人出,但知古才可開今,了解故人也是很重要的。世上畫家多得是,如屺老這樣長壽的不多,畫風越老越新不多,不為錢畫畫的更不多。過去世上畫家窮的多,但如屺老家境富足,不靠畫換米的不多,這使他能沉潛于繪畫之中,不去迎合世風,不去迎合買家口味,這樣的畫家實在不多了。
屺老有一個女婿叫黃紹海,是我同事,我倆同在歷史研究所一間辦公室辦公,后他舉家去了美國,帶走了屺老三十多幅作品,他曾都讓我看過,都是早期作品,實在是很一般,畫風很保守。而1980年代后,屺老畫風突變,越畫越老辣,越畫越有新意。人越老不是越守舊膽小,越重復自己習慣的畫風,這是極為不易的。屺老習畫很早,中西畫均涉及,可以說愛繪畫,堅持繪畫,見多識廣,內蘊很深,一旦積累到一定程度就突變了,繪出全新作品,讓世人驚嘆。但他還是謙虛如故,說“瞎塌塌,瞎塌塌”,“野狐禪,野狐禪”,反讓別人不知所從。大凡有成就的人,總是格外謙虛,他們內心是充實的,他們也知道學海無涯。淺薄的人,則盛氣凌人,開口閉口是錢,動輒說“沒有××萬一尺,免談!”這些人為了錢,已六親不認了。
八十歲后的屺老,白發童顏,紅裝打扮,依舊神采奕奕,精力過人,作品越畫越大,筆法越來越簡,大氣磅礴,高度概括,得心應手,尤其花卉靜物,畫得出神入化,令人叫絕!畫中有物,物中有我,筆法拙樸,樸近自然,樸近天真,物我相成,達到超然境界,成為上海一絕,光前裕后,無人能及。至于他的山水我則不太欣賞,大概欣賞能力不夠。但他仍低調為人。我多次登門造訪,他都熱情接待,跟我說說老話。他說淞滬戰事后,日寇濫炸上海,讓上海飽受戰火,一次你祖父太炎先生與馬相伯老人相會,痛訴暴行,邊講邊寫邊畫,畫了飛機在扔炸彈,上海一片火海……他適在一旁,親睹了這一幕,后還收藏了這張畫……這一切讓我至今難忘。
在我書架上有一塊印在銅版上的《蘭亭序》,一尺多大,這是汪道涵會長送我的。1989年“海峽兩岸學術文化交流促進會”成立,他是顧問,我是秘書長;1990年上海臺灣研究會成立,他是顧問,我是秘書長;以后他領導的上海臺灣研究所成立,我任副所長;后遵他指示,把臺灣問題放到國際格局中研究,上海東亞研究所成立,我任所長。這期間,他市長卸任了,任“海協會”會長,專注臺灣問題,基本上是用我們上海這些專家學者協助工作,我更是與他接觸密切,一度密切到人們常常把我倆言論混為一談,造成了一定困擾。但我一直弘揚他的思想與主張是從來沒有改變過。總之,我追隨他十多年,有時他會把人們送他的禮品隨手送給我。記得有一位中央領導送他一支野山人參,他說這東西他不吃,讓我拿去補補吧,我拿來一看連送禮人名字他也沒有拿掉。這幅《蘭亭序》印刷品也是如此。
汪老是個老革命了,他1932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學,1933年入中國共產黨,后因宣傳革命入獄,由其父晚清舉人汪雨相(首批加入同盟會的老人)擔保出獄,后回鄉繼續從事革命,1937年與父親率全家及中共明光臨時支部成員共二十八人攜所有家產投奔延安。他的投奔革命完全不是沒飯吃而去造反,完全是追求真理,尋求光明,是有知識有抱負的革命精英。所以解放后,他成為共和國最年輕的副部長,擔任機械工業部副部長,分管工業、冶金等重要經濟工作。但他這個副部長一當二十六年沒升遷正部長,因為他不肯做違心事。“大躍進”時大煉鋼鐵,提出要達到某些標準,汪老說“這是不科學的,也是根本達不到的”,遭人忌恨,說“這個公子不配當一把手”!所以直到1981年,“文革”之后他才當了上海市市長,升任了正部級領導。但他資歷很深,見識很廣,視野很闊,胸襟很寬,抱負很遠,在很多問題上有灼見,不人云我云。
汪老人生最后的十五年是擔任“海協會”會長,他認為我們對臺工作有三大盲點,一定要克服。一是對臺灣一百多年的經歷一定要好好理解;二是對臺灣的“民主化與本土化”要深刻認知;三是要建立統一的理論,我們都擁護統一,但我們國家概念形成很晚,長期以來只有“天下”概念,即“天下秩序”、“天下一統”概念,天子就是國家,天子底下的中央與地方關系構成天下,至于中央管轄不到的地方,予以高度自治,這就是相對統一,但要絕對統一,要有一套新的國家統一論述,要建立相應的制度與法律。為此他不辭辛苦,勤勤懇懇在構建國家統一論述,每天除了會見客人外,就是找全國各地專家學者來研討,每周開二三次會是很普通的。會后他總會與我深入討論,布置我們寫作。幾乎每天深夜他又會來電詢問一天臺情……所以跟了他“開夜車”是家常便飯,在他逝世后再也沒有見過第二個人如此拚命。2000年以后,他身體大不如前,但沒有一天退場。2005年他去世那天,正值冬至,又是圣誕夜,天刮著少見的狂風,下午他還讀著我們所送他的研究馬英九報告,還談論著臺情……突然他如大樹般倒下了,再也沒有醒來!
汪老晚年始終站在對臺工作前沿,堅守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與辜振甫共同維系著一個中國的基礎,努力建構新的統一論述。他認為傳統的統一觀,與國際的國家學說,無法解決兩岸的主權與治權爭議,要滿足臺灣民眾的身份認同,要承認兩岸同屬一個中國,但目前尚未統一,統一是進行式,要把臺灣問題放在民族復興大局中思考,要和臺灣同胞共同締造一個更加美好的中國,要包容他們的主體意識,融合發展,和合相處……他對和平統一有一整套的思維,他的觀點深受兩岸民眾尊敬,但對我們傳統政策是一種挑戰,會走到舊制度的對立面,會遭遇內部的反彈,受到許多不公的壓力,會陷于孤獨、彷徨、苦惱……但是他對臺灣問題的思考與理解迄今依然卓顯深邃的睿智。
書架上還有一塊瓦當。瓦當,又叫瓦頭,古代瓦屋,最前端有兩塊瓦,一塊幫助雨水下傾,一塊擋住椽頭,以免侵蝕。這兩塊瓦往往會做成一定花樣,增加喜慶,添加裝飾。不同時代,花紋會有所不同,形成“秦磚漢瓦”文化,尤其文人雅士,喜歡收集真正的“秦磚漢瓦”,陳列于室,增加古趣。我這塊瓦當是我好友柴慶翔先生送我的,花紋很簡潔,沒有文字與花飾,由幾根線條構成一塊圖案的漢瓦,但出眾的優雅,符合他的性格與審美觀。
柴慶翔,蘇州柴氏家族后代,也算是出身望族,他的姐姐柴莉蓉,是我母親振華女中的同學與摯友,正是她與我母親利用寒暑假去我祖父辦的“章氏國學講習會”聽講,與我父親相識。柴先生是在蘇州東吳大學讀英國文學的,英語極好,文學修養也極高。我與他相識是“文革”期間,不知為什么他搬到我們的住地,住在我們對面三樓,成了隔窗相望的鄰居。這時他在上海第四師范教書,他夫人在幼兒園教書,還有兩個女兒在讀書,他除了教英語外,還酷愛繪畫、種花、讀書,與我愛好非常一致,于是我們往來頻繁,成了好友,他夫人與我內人也情同姊妹。
柴先生一身紳士派頭,儀表堂堂,彬彬有禮,衣著得體,尤其頭發,紋絲不亂,一張瓜子臉,笑容可掬,一口吳語,加上滬言,慢慢吞吞,不慌不忙,一副學者派頭,在當時社會,顯得另類,格格不入,但他卻我行我素,獨樹一幟。到他家去,他總要等上好幾分鐘才開門——忙著把凌亂東西塞到床罩下面,喜歡以最整潔狀態迎客,哪怕外表也是這樣;然后用考究的茶杯泡茶,茶葉不過三五片——他認為多了浪費,少了怠慢,禮數是極周到的,但不喜歡浪費。當時他家有不少海外關系,生活條件優于我們,有年盛夏,我們剛回到家里,他送來了一只冰鎮西瓜,這是我們第一次嘗到了冰鎮西瓜的美味,迄今弗忘。
他愛繪畫,尤精于水彩,他是顏文梁先生的學生,他帶我去拜訪過顏先生。師徒相見,這種寒暄,禮數之周,讓人開眼,最后顏老邁著碎步送至門口,他三步一回五步一回地鞠躬還禮。他的水彩風格比顏先生放得開,但基本上屬于傳統水彩風格。他1983年出版過一本《水彩畫基礎技法》,當時出版物很不繁榮,這本小冊子出版實屬不易,但這是一冊很典型的學院派作品,被人列為舊派老法。如今從水彩的顏料到紙張都發生了許多突變,特別應用畫、廣告畫等需要,水彩完全顛覆了昔日風格,而柴先生則是最傳統水彩的最后守門人。我迄今記得我們一起去常熟、西山等地寫生,真是快樂難忘。他晚年定居加拿大,美加風情讓他興奮不已,更加勤奮作畫,留下了許多好作品。他最大的愿望是結集出版,尤其他看了我的朋友們為我出版的畫冊,羨慕不已。我多次勸他挑選一下,交我出版。但他的畫至今仍存放在他大女兒的床底下,人卻已謝世多年了。我深知他為人,他最不想虧欠別人人情,其實他完全不必這樣想,這二十多年來,我們自費出版一本畫冊的能力是有的。
柴先生文筆很好,對姑蘇文化又很熟悉,所以晚年寫了許多吳上逸事,是很有價值的,不知他的后人有沒有幫著收集。他寫的《遺老舊事》,寫了他的姑丈曹元弼,清翰林,治禮學,九十歲娶他六十歲的姑母,轟動一時,姑丈又是最后一位帶著辮子入仕的遺老……這一切都是他的親歷,寫得入木三分。有時他又很幽默,會講一些冷笑話。記得一次他說,他學校來了一位留洋美術老師,但從來沒見他畫過畫,不管同事與學生怎么促他畫幾筆讓人見識見識,他總是回避。一次被大家逼得實在急了,沒有辦法了,只好說:“諸位,諸位,正面作畫你們見多了,我來個反手作畫吧!”說罷背手在墻上畫了許久,然后落荒而跑了。大家走近一看,竟是畫了個圓圈!
柴先生總想出國,想了很多辦法,“文革”后終于舉家去了加拿大,最后定居溫哥華,但每年會回來探親,這塊瓦當就是他回來時送我的。每次相聚我總會準備一點他愛吃的蘇州菜請他吃,如油爆蝦、炒鱔絲、白斬雞等,他總是不慌不忙細細咀嚼,眼中噙著淚花,慢慢慢慢品嘗……他品嘗的是他的鄉味鄉情,他骨子里對鄉土的深深眷戀。
1997年7月1日,香港回歸之日,自后街上刻有英殖民標志的紅色郵筒及郵票將走入歷史,所以港英當局制作了一批袖珍小郵筒出售,以資紀念。于是我買了一個作為回歸紀念品,至今安放在書櫥內。
香港回歸前后,我赴香港十分頻繁,我們東亞研究所重點就是研究港澳臺,所以與香港各界人士建立了廣泛聯系,其中就有旅居香港的知名人士南懷瑾先生。南懷瑾先生人稱“南老”,他身上有許多銜頭,“國學大師”、“一代宗師”、“大居士”……是重要的文化名人。他弟子眾多,橫跨政商各界,他的寓所,云集了三教九流人士,以及各個部門的人員,成為交流信息與打探情報的中心,每天吃飯時客人可以坐上多桌,他也來者不拒,如擺了一個大“測字攤”,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游刃有余。我一度也成了他的座上賓,每每開飯,他必要我貼坐在他右側,親切有加,談笑風生。
南老對我特別親切,大概有三個原因。一是知道我是太炎先生嫡孫,他與我祖父同治“國學”,出于對前輩尊敬,而且自知治學不如我祖父,他對我直言“你祖父搞的是真學問,我是‘野狐禪”,愛屋及烏;二是由于我姑夫朱鏡宙先生與他是同行摯友,又是同鄉,都在臺灣弘揚佛法;三是知道我是汪道涵身邊人,兩位老人互相欣賞,常常通過我互相問候和互詢近況,所以對我格外親切。至于他促成兩岸秘使相見,推動“兩會”建立等敏感問題,我們從來沒有挑明交流過,更不在公開場合議論,僅僅心照不宣而已。
南老有許多弟子,許多是臺灣政商名流,如劉泰英、蘇志誠、尹衍梁……他的生活是由李傳洪姐弟供養的。他在大陸也有許多這樣的弟子。于是他樂于從中牽線搭橋,其中最有名的兩件事就是建造“金溫鐵路”及促成“兩岸秘使會面”,他涉入很深,還親自起草了《和平共濟協商統一建議書》,連汪道涵也參與了此事。這個建議書沒有脫離“國共合作”、“一國多制”舊模式,結果雙方都沒有給他下文,竟無疾而終,成了歷史之謎。至于“金溫鐵路”,雖成功了,他卻身退,其中的酸甜苦辣都記在厚厚的一本《南懷瑾與金溫鐵路》之中,他也與我詳談過,書生從商,談何容易。看來要成功“入世”,實現政治夢,并不容易。
南老轉而專心講學。他早在1963年就在臺灣聚眾講學,結果被蔣經國懷疑結幫拉伙,只好落荒而逃。1988年到香港再度聚眾講學。他傳播的內容很廣,除了傳統文化外,還有現代自然科學、生命科學等等,儼然成“一代宗師”,著述也很豐富,連他的只字片語都被視為經典,出版社更是搶著出版。這種“國學”講演,比起于丹、易中天……不知要熱鬧多少倍。其實他講的內容,與曹聚仁講國學,如出一轍,既不是注經釋經,也不是宣傳微言大義,是講故事式的國學演講,很配現代人求知的口味,現代人既想了解國學,又不知怎么治,又怕下工夫,只好聽聽故事了。而我最欣賞他的著作是《大學微言》,上下兩冊,洋洋灑灑,是他親自寄給我的。他從《大學》講起,深入淺出,講到修身正心治國平天下,講帝王術,講歷代帝王如何在儒、道、佛之間尋找平衡點,他最熟悉的是清三百年,如何處理好儒學與道、佛之間的關系,尤其如何駕馭蒙藏二族,外示儒教,內用佛老,怎么利用密宗與藏漢佛教的作用,獲得“平天下”的結果。這樣的論述,沒有幾個學者能及,這才是他學術的精華所在。
南老的一生,并不是“從小打下了扎實的國學基礎”,事實上他小學都沒畢業,成績是“最后一名”,又從事過許多雜業,從當武術教練,到當地方保安團長,經歷豐富,見多識廣,這是一些“大儒”所不具備的經歷與見識。直到1943年他到峨嵋山修行,先在五通橋,后在大坪寺,閉門參禪,1947年返回溫州,在樂清繼續參禪,先后云游四川、西康、西藏,訪各教派,直到1953年到臺灣講學,成就他第一本著作《楞嚴大義今釋》,可惜一本也賣不出去。這十年是他扎扎實實修研經歷,通曉了儒、道、佛三教的關系,尤通達藏漢佛教與密宗,加上他的經歷,參透了世間與世道,有了比一般人僅僅靠書齋念死書更深刻的悟性。他比一般學者更懂得“出世”與“入世”道理。他也曾想“入世”,充當政治掮客,但他更懂得“出世”之道,他說“著書都為稻糧謀”,說得何等精辟,所以有許多院校請他當“教授”、“博導”等等,他說“我才不受這個騙!”說得又何等透徹。他說自己是“一無所長,一無是處”,這才是真正高人,介于“出世”與“入世”之間。他的最大貢獻是將學術通俗化,解救了許許多多現代人的心靈貧乏,被人視為“教主”。
他晚年定居上海,又在蘇州吳江創辦“太湖大學堂”,許多要人闊人爭相去“鍍金”,他的客廳一定是越來越熱鬧,聽說去聽講的人還要穿同一式制服……我離他很近,卻一次也沒有去看他。記得有一次,許多人都不惜用重金想讓南老親自算命,我在旁卻一言不發,眾人起哄說:“給念馳算一算吧!”南老不慌不忙說:“念馳的命是有求必應,這是正人君子命,不必算了,因為他一生無求!”他說得太對了,太智慧了,太江湖了,這就是南懷瑾呀!
我的休息室里掛了一幅我內人的肖像,是著名畫家俞云階先生繪制的,他畫得如此簡練、傳神、生動、質感,連白襯衣內體膚也表達無遺,俄羅斯繪畫風格和中國畫的留白手法,表達得一清二楚。整個繪畫過程,不過兩個多小時,早晨他來我家,中午前就完成了。他給巴金繪像也是兩個多小時,下筆沒有一點猶豫,沒有一筆多余,每一筆精確到位,沒有任何修改,顯示了他繪畫功夫的扎實。于是將我內人的形象定格于三十多歲的可貴歲月。
俞云階先生和我父親同齡,1917年生,家境不裕,畢業于蘇州美專,后赴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深造,解放后曾參加中央美院俄羅斯油畫培訓班,老師就是俄國著名畫家馬克西莫夫,深得真傳。中國的西畫,一派是當年的留歐派,如徐悲鴻、劉海栗、林風眠、顏文梁等。另一派蘇俄派,是解放后全面向蘇學習的俄派,當時赴蘇培訓的有二十人,來中國傳播的有十九人,形成了中國西畫的基本隊伍。代表人物有靳尚誼、金山石、肖峰、俞云階等。俞云階又培養出陳逸飛、夏葆元、邱瑞敏、巍景山等,構成新老兩代人。第三代則是陳丹青、羅立中、俞曉夫等。兩派的畫風有明顯的不同,俄派風格占了明顯優勢。俄羅斯畫風雖也是從歐洲古典文藝氣派來,但被俄羅斯化了,就像俄羅斯民族粗獷大氣,豪放厚重,表達人物、風景、靜物無不高度概括,簡練寫實,高雅端莊,是一種高度概括的寫實主義,正符合解放后反對虛無主義的主張。
我在“文革”期間,無事可為,就以繪畫作消遣,先認識了巍景山先生,又受他引見俞云階先生。當時俞先生大右派帽子還沒摘,好在他是“五類分子”,我也是“五類分子”子弟,互不排斥。于是我隔三差五去他家,反正他家客廳依然賓客不稀,都是失意的人,我也樂于聽說大道,有談繪畫,也有談往事,也有發發牢騷……與他們相處實在是很開心的。有時我也會將自己的繪畫作品帶來請俞先生指教。他對繪畫是認真的,會不客氣地指正,當年他當老師,雖是右派老師,但對學生習作不滿意處,會一刮刀鏟掉。有時他也會把我好一點的作品留下來,說給其他訪客看看。
“文革”結束了,我倆都重獲新生。我去了社科院,又當了市政協委員等,他也脫了帽,成了真正的畫家。說起他當右派,真也倒霉透了,他不是1957年被“引蛇出洞”的,而是他太忠誠了,常寫信給他領導,赤心赤肺交心,自己鉆到了右派隊伍內。“文革”后我還常去看他,不是去談論繪畫了,而是更多交流人生感悟。
有一次他被蘇州邀去作畫,報上都報道了。我適回蘇州家中,他打電話召我去,我便去了,記得是在南苑飯店。他見到我說:“今天是我最不開心的一天,一群小時候同學一起來看我,其中有一個被我視為女神的同學,當時她家境好極了,長得美麗極了,我這樣的窮孩子只好遠遠望望她,但如今變得我怎么認不出她了,變得這么普通,也這么庸俗,也擠在眾人中問我討畫……她多么殘酷,把我心中殘存的一點點美好都打碎了。”
俞先生1992年作古了,他的兒子俞力排除一切困難,把俞先生一切后事辦妥了,又把他大部分作品捐給國家,也盡了“后死之責”,讓榮譽歸于上帝,讓生命歸于土地!
寫字桌上有一個小臺鐘,鐘座印著“清華大學臺灣研究所”,這是劉震濤所長送我的,他是我的摯友與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