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薦人語
陳集益:《我欲乘鶴歸去》成熟,扎實,貼近現實生活,文筆如刺繡,非常細致,很多生活細節獨到。不論題材、立意,還是情節、人物關系,都表現出錯綜、厚重之感。小說圍繞失去老伴的老人銀超阿嬤的養老問題展開,隨著情節推進,將與老人有親情關系的各色人等一一刻畫,他們在這一過程中的心理和行為動機、算計,以及沖突、矛盾或明爭暗斗一覽無余。但是真正打動讀者的,是人情世故背后,親人之間的相互溫暖、相互諒解。親情是串聯起這篇小說所有情節的紐帶,所有的矛盾在保證母親健康、渴望繼續得到母愛的前提下得到化解。
黎晗:這是一篇沒什么野心的小說,但是作者展現了罕見的耐心。作為一位小說寫作的素人,年過四十的陳渺調動了生活給予她的所有感悟和勇氣,小心翼翼地探討了一些古老、傳統、已經為多數人忽略了的話題:衰老與死亡,依賴與牽絆,孝敬與負累……透過那些細膩而質樸的描述,我們看到了民風世情,也看到了倫理親情,看到了愛的一體兩面,也看到了心的復雜多向。沒完沒了的誤會、矛盾和沖突過后,他們最終和解了嗎?似乎有,似乎又沒有。小說沒有給出解決方案,愛一直停留在互不理解的關口。《我欲乘鶴歸去》完成了對這種“不理解”的深度理解,我認為這是這篇小說最值得肯定的地方。
一
銀超阿嬤家的老伴雨順阿公去世了,按虛歲算,這一年他八十歲。
以前,銀超阿嬤老說,她一定會比雨順阿公先離去的。雨順阿公的身體一直那么好,身子硬朗得跟銀杏樹一樣,又挺又直又精瘦。十八年前,她六十歲,決定嫁給他時,頂頂重要的一點,就是看上了他的好體格。而她一直都是弱不禁風、有氣無力的樣子,所以雨順阿公一定可以照顧她,也會比她活得長。雨順阿公年輕的時候是籃球運動員呢,打的還是前鋒,銀超阿嬤很喜歡在人前強調雨順阿公的這段歷史,以此作為他好體格的一個證據。每次,銀超阿嬤這樣說的時候,眼睛總要瞟一下她的這位老伴,眼神特別繾綣動人,帶著小女孩兒般的得意和甜蜜。雨順阿公每每聽到銀超阿嬤這樣說他,也總會露出自信的笑容。
的確,十八年來,雨順阿公是從來沒上過醫院的。牙疼他就塞兩粒味精,偏頭痛他就吞一顆索米痛片,偶爾感冒他就灌開水。他總共就這三個小毛病,再無其他的了。但是,半年前,雨順阿公突然感覺自己吃飯沒胃口,緊接著就出現便秘,很快地,一大堆在他身上前所未有的、莫名其妙的癥狀排山倒海地出現了。剛開始的時候,雨順阿公并不在意,他相信自己的身子骨,只要休養幾天就好了。他一直逼著自己按時按量吃飯,一日三餐,餐餐不斷,晚上還是像平日一樣,小饅頭配牛奶當夜宵。“飯是根本,只要能咽得下,就沒大事。”雨順阿公還特意提醒銀超阿嬤不要告訴他的孩子們,“我這不是病,只是腸胃不適,你可不要小題大做。”雨順阿公有三個子女,大兒子在陜西,大女兒在南京,都是離得十萬八千里遠,從小離家,父子親情不過爾爾,平時也只是通通電話罷了。小兒子就在這座小鎮,就住在他的老厝里,離他和銀超阿嬤的家不過三條街。當年,孩子們的母親去世,他與細囝一起居住,本想著就這樣度過晚年吧,哪承想,和細囝一家實在過不到一塊去。父子二人都是直脾氣,常常沒說兩句就吵上天去,吵得厝邊鄰居指指點點的。雨順阿公覺得日子沒意思,直到他認識了銀超阿嬤。銀超阿嬤是檔案館館員退休,有退休工資,跟他一樣節儉,也跟他一樣,和兒媳婦合不來。兩個人很快就很合拍,有很多的共同語言。雨順阿公決定和銀超阿嬤結婚,他才不去征求細囝的意見,更不去征求另外兩個囝兒的意見。他家細囝肯定是反對的,一大把年紀了再婚,明擺著就是要跟細囝對著干嘛。說了也是白說,索性就不說。雨順阿公和銀超阿嬤在民政局領了結婚證書,就跟著她住到她家去了。從此,雨順阿公與他的細囝即便街頭碰上,也互不理睬對方,關系緊張到就差登報聲明父子關系決裂了。
雨順阿公病倒了,大兒子遠在天邊遙不可及,不可能長久放下工作回老家照顧,大女兒自己剛當上外婆,也沒有多余的時間顧及,而細囝又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樣子,照顧雨順阿公,自然就成了銀超阿嬤一個人的事了。
銀超阿嬤感到措手不及,眼前發生的一切與她預想的完全背離。這些年來,從來都是銀超阿嬤小毛病多,每天上午買菜回來,趁著午飯時間還早,她總要到床上躺一會兒。有時雷陣雨要來,她也不想動,就喊:“老王啊,上陽臺收衣服!”雨順阿公就勾著拖鞋,啪嗒啪嗒去收衣服了。她喜歡聽戲,是個戲古,每天下午雷打不動地坐在電視機前,聽到入迷處,想要喝茶,就喊:“老王啊,倒個茶來喝啊!”雨順阿公就忙不迭把茶端來了。她不喜歡走動,剛走兩步就喊累,去兒子永祥家走動,是雨順阿公用自行車載著;去小商品批發城買日用品,也是雨順阿公用自行車載著;去醫院拿個藥,也是雨順阿公用自行車載著;去老同事家拉家常,更是雨順阿公用自行車載著。反正除了去附近菜場買菜她是自己走著去的,其他隨便什么地方,銀超阿嬤總有雨順阿公和他早已落了漆的自行車陪著。小鎮最熱鬧的宮下街,兩邊店鋪林立車水馬龍,每天根據潮汐的時間會形成小雜海集市,本來就狹窄的街道被剛剛上岸的魚販子擠得更是水泄不通,雨順阿公就用他一流的車技,神龍擺尾似的,一路不停地向著他們的目的地瀟灑而去。街上的人們看著兩個銀發老人年輕人一般親密,都挺吃驚的。銀超阿嬤的一個老同事,還特地打電話給她的大女兒慶瓊,說是很擔心銀超阿嬤,萬一摔著了,可不是鬧著玩的。慶瓊一聽又氣又急,立即打電話給母親,慶瓊說:“那樣一個騎一個坐危險哪,你們走走路就當是鍛煉身體嘛!”慶瓊不好明說那樣挺出格的,但是銀超阿嬤聽出了女兒的弦外之音。銀超阿嬤一臉委屈,把話頭話尾撿給雨順阿公說。雨順阿公聽了也不惱,還得意地說:“不要緊的,讓他們說好啦!我騎車從來妥妥當,不要怕!”就這樣,從六十歲結合在一起到雨順阿公病倒,他們倆出家門總是這樣,一個昂首挺胸騎,一個勾腰坐后背。在銀超阿嬤心里,她覺得當初決定給自己找個老伴是一件多么正確的事,不僅僅是生活上有人照應了,最最關鍵的是,她體會到了一種難能可貴的安全感。自從雨順阿公來了以后,這么些年她家里發生的好多事都是他張羅的。特別是前幾年她有了帕金森的前兆,害怕之余,她心里總是暗暗寬慰自己,還好身邊有了老王,要不然,她一個人的日子該怎么辦呢?
二
銀超阿嬤也有三個孩子,大女兒慶瓊,二女兒慶珍,小兒子永祥。永祥不僅是“阿尾哥”,也是最得寵的,三年困難時期,大家餓得連紅薯葉都沒得果腹,永祥卻還有牛奶喝。憑什么呢?永祥是公媽囝,是周家的命根子。
慶瓊住在市區,銀超阿嬤趁雨順阿公睡覺時,悄悄地躲到陽臺給她打手機。慶瓊聽母親說了雨順阿公的病情,第一個反應就是,這事趕緊得讓雨順阿公的孩子們知道。慶瓊說:“他家男女囝不知道的話,以后會不會怪咱們故意隱瞞?再說了,這照顧老人,他們本來就有責任的。”
銀超阿嬤說:“你王叔不讓說啊,不僅不讓說,還不肯上醫院呢!”慶瓊在手機里低聲嚷嚷著:“王叔也真是頑固,有病不去看醫生,留多少錢都沒用的。”
慶瓊的意思,銀超阿嬤明白。他們老兩口天天省吃儉用的,每花一筆錢,雨順阿公都要記賬,比如豆腐丸半斤五塊錢,給原單位郵寄生存證明郵費二十塊,給永祥的女兒小敏零花錢三百塊……這些都是要入賬的。雨順阿公的算盤打得噼噼啪啪響,流水賬做得精細齊整,分厘不差。這個習慣跟隨他好幾十年了,他說過的,從賬上就可以得知這生活該如何行進,什么該花,什么不該花,什么是無用途的,什么花過頭了,一目了然,得止且止,有個限度。總之他的宗旨就是“該花的花,不該花的一分也不能浪費”。銀超阿嬤也一直是這個宗旨,在這方面他們倆一直都很合拍。這樣十幾年下來,兩個人的退休金加上原先各自的積蓄,也攢下了三十來萬。當然,這個數目雙方的孩子們都是不知道的。慶瓊每次都說他們老都老了,不要什么都舍不得,該享受的就要好好享受,反正省下多少錢,各自的兒子也不會嫌多。銀超阿嬤和雨順阿公聽了呵呵直笑,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治病這錢總是該花的吧!”慶瓊最后在手機里答應,她會盡快回家一趟,好好勸勸雨順阿公。銀超阿嬤聽了慶瓊的話,心里踏實了一些。她知道,只要大女兒肯出馬,事情就好辦了一半。
緊接著,銀超阿嬤自己雇了一輛三輪車到了兒子永祥家。永祥倒是三天兩頭地到母親家看望走動,早已經知道雨順阿公的病況了。在母親家,銀超阿嬤給他使過眼色,他就什么也沒問。現在母親過來了,永祥仔細一看,天哪,這才沒幾天,母親居然憔悴了這么多。永祥趕緊安慰:“媽,王叔這些年對你照顧周到,我們姐弟幾個也很感激他。現在他病了,于情于理,咱們都得照應著。你就放一百個心,王叔萬一有個好歹,我們會好好照顧你的晚年。”
銀超阿嬤一聽,眼里立刻閃現出了淚花。永祥這孩子現在真是有孝心了,當初,銀超阿嬤領著雨順阿公到家里來,跟兒子兒媳說要再婚,家里頓時就炸了鍋。兒媳芳容什么難聽的話都罵了出來,還逼著永祥跟母親要厝契。銀超阿嬤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眼淚一直流著,她并不是害怕兒媳婦的謾罵,六十歲了,她什么風浪沒經歷過啊,她難過的是兒子的沉默。大女兒慶瓊和二女兒慶珍聞訊也趕回家來,當即表示她們放棄老厝的繼承權。這時,雨順阿公扭頭踏出了房門,表示這老厝永遠是永祥他周家的財產,與他王雨順無關。一批人隨即就去公證處做了公證,有了法律的保障,芳容也就熄了火。永祥當時停薪留職在外頭開了一間舞廳,芳容也跟在舞廳里當老板娘。剛開始,雨順阿公幫他們接送孩子,照顧吃睡,銀超阿嬤給孫女小敏輔導作業。后來雨順阿公又幫他們舞廳記賬,一筆一筆,認真細致,讓永祥夫婦受了感動,他們的關系這才漸漸緩和了。再后來,銀超阿嬤無意間在外面看上一處二手的小單元房,六十平方米,遠離主街,安安靜靜的,走個五分鐘又能到大馬路上,當即就喜歡得不得了,很快就買了下來,與雨順阿公從老厝里搬出來單住。也許真是距離產生美,分開過后,兩代人你來我往的,十多年來也過得蠻融洽的。
銀超阿嬤聽到永祥那樣表態,當下心里有了底,又雇了一輛三輪車回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二女兒慶珍也過來了,穿著紅衣服,拎了一個生豬肚和一箱牛奶。銀超阿嬤接過東西,笑道:“就你最心細,知道你王叔喜歡吃豬肚。”慶珍靦腆地笑笑說:“王叔不是腸胃不適嘛,哪兒不適就補哪兒啊!”慶珍嫁到離鎮上不遠的一個村子里,她是昨晚上就托村里殺豬的留一個豬肚的。慶珍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對誰都實誠。慶珍壓低聲線剛要問母親雨順阿公的情況,門鈴就響了,她快步去開門,一看,是慶瓊和永祥。三個姐弟齊整整坐下來,小客廳立馬顯得擁擠起來,也立馬有了人氣。銀超阿嬤這下心里更踏實了,覺得連窗外小麻雀的叫聲都顯得歡快多了。
雨順阿公聽到小客廳的聲響也起了床。大家一看,沒過幾天,雨順阿公清瘦了許多,臉色蒼白,眼眶深陷,顴骨也顯得特別突兀,心里多少都咯噔了一下。雨順阿公卻仍舊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仿佛全身仍有使不完的勁。他招呼大家坐下,一邊泡茶一邊又跟銀超阿嬤搶著要去洗菜準備午飯。慶瓊叫住他,讓他坐下。慶瓊說:“王叔,你這些天身體不舒服,我媽著急,我們也著急,今天我們姐弟三個特意過來了。你看哪,這大十幾二十年的,咱們雖不是親父子,也早成一家人了。永祥在醫院里聯系好了醫生,咱們過去請醫生把個脈,又不吃藥又不掛大針的,也好讓我媽安心……”
“我的身體我清楚,你們不要擔心!”雨順阿公打斷了慶瓊,站起身來,踢了踢腿,蹲了兩下馬步,“你們看,我這運動員的體格,可不是吹牛的。沒事上醫院瞎折騰什么,還得浪費錢,還是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不是的,王叔。”永祥轉轉眼睛,語氣夸張地說,“醫院那里我都交了預約金了,掛的還是專家門診,你不肯去,才真是浪費錢呢,人家也不給退的。”
永祥的話音剛落,銀超阿嬤急急從廚房出來,手里拿著洗了一半的豬肚,說:“是我讓永祥聯系醫生的,你不要怪他。”
雨順阿公突然意識到,人家子女特地跑來關心自己,再不去醫院就太不近人情了。“你這老婆子,糊涂啊。”雨順阿公聲音洪亮,“肯定是你給囝兒講有講無,你不就想讓我上醫院去燒錢嘛!真是拿你沒法度。去就去,老婆子,你滿意了吧!”
雨順阿公從發病到過世,總共只去了一次醫院。說起來真是讓人哭笑不得,到了醫院,那位主任看上去神情漠然,他先是給雨順阿公測了血壓、聽了心臟,問了幾句,唰唰唰就開了很多張體驗單,血常規、生化全套、CT、胃腸鏡、內臟彩超,從頭到腳,幾乎全兼顧到了。永祥在一旁有些傻眼,他斜睨一下雨順阿公,神色忽然有些沉重。雨順阿公倒是十分泰然,等那位主任醫師停下手中的筆,故意提了提聲音說:“主任哪,老王我今年虛歲八十,哪兒叫醫院,我是不識路的。我的體格一直都很棒,我年輕時是籃球隊的,一天能吃九大碗白米飯,紅燒肉一口氣一兩斤都是沒問題的。這么多年了,牙疼我就塞兩粒味精,偏頭痛我就吞一顆索米痛片,偶爾感冒我就灌灌開水,從來不落病的。這些天,我只是感覺……”
主任不等雨順阿公列舉完他的英雄往事就打斷了他,“老同志!”他帶著一絲隱藏著的嘲諷和一種司空見慣、見怪不怪的語氣,“過去的,咱們不談。現在先去交錢,檢查結果出來了,咱們再談。”
永祥應諾著剛要接過那一大沓單子,卻被雨順阿公一手擋了回去。雨順阿公露出寧死不屈、藐視一切的神情,雙眼冒著怒光,嘴里上下牙齒緊緊咬合,下頜骨一凸一陷,令人生怕。他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力,一把扯住永祥的胳膊,拽著永祥就沖出了醫生辦公室。永祥聽著醫生在身后喊“下一位”,頓時尷尬極了,他瞄了雨順阿公一眼,卻見雨順阿公也正在盯著他。“咱們回去吧?”沒想到雨順阿公的聲調居然這樣溫和而平靜,甚至夾雜著一絲隱秘的央求。“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哪兒用得著這么折騰?好好的身體,又是抽血又是什么的,會被折騰壞的。回去了,回去了,我回去好好再躺些天,再撐幾年不是問題。”雨順阿公說著說著還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永祥聽了剛要說點什么,雨順阿公馬上又接著說:“你們母子的心意我領了。你媽那里也沒什么不好交代的,是我自己不愿意在這里任人宰割。再說了,不是什么病都能醫好的,若是時候到了,任誰也是擋不住的。”
就這樣,雨順阿公在城里的大醫院溜一圈就回了家。銀超阿嬤在廚房聽永祥講述看病的過程,心里忽然一陣難過。她真是想不通,雨順阿公為什么放任自己的身體一天天下滑,卻不愿意去看醫生,有什么是比命更重要更值錢的呢?灶臺上的高壓鍋很有張力地冒著氣兒,“去去去去,去去去去”,仿佛在傳遞著越來越膨脹的壓力。銀超阿嬤隱隱意識到,該來的一切要來了,已經擋不住了。
三
雨順阿公為了表明什么,餐餐到點了就吃上,實際上已經食之無味了,卻硬把飯塞進嘴里,還要嚼出香噴噴的勁頭來。夜里,銀超阿嬤還是堅持給他加餐,牛奶配小饅頭或者花生漿配豆沙包。他喜歡甜食,銀超阿嬤以前總要控制他,怕他血糖高,得糖尿病,可到了這份上,銀超阿嬤什么都由著他了。在昏黃的燈光下,因為擔心牛奶煮撲,銀超阿嬤就在廚房里守著。這段時間,她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廚房了,這里小,處處有她和雨順阿公生活的痕跡。他們的很多東西都是迷你版的,小鍋小灶小櫥柜小凳子。還有一臺小小的收音機,是雨順阿公給她擇菜時聽莆仙戲的。當年和他結合,兩人年紀加起來一百二十來歲,她那時是有點任性的,她看上的是他的好體格,會過日子,會精打細算。她自打小起,就是瘦瘦弱弱的,在跟他過上日子后,才漸漸發福,叫人明白什么叫“心寬體胖”,什么叫“幸福肥”。
但是這種遲來的福氣,是銀超阿嬤用多少光陰的苦來換的。在困苦不堪的漫長歲月里,銀超阿嬤什么沒有經歷過?她原先的夫家曾是小鎮里的大戶,家族是做干貨和醬料生意的。1949年后,經歷了公私合營,一夜之間,家里什么都沒了,一大家子開始了長達三十年的租房生活。二十七歲那年永祥出生,那時永祥的父親啟明是江西某部隊的連長,她隨軍在一所小學里當干事。啟明一天帶兵上山伐木,不慎從山上滾落下來。她記得啟明是笑著離開家的,厄運來臨的前一分鐘她還是幸福的。等她趕到出事的地方,啟明還在等著她,沒合上眼。她常常覺得,啟明最后的表情依然是朝著她笑,她卻永遠失去了最好的時光。
現在是雨順阿公要向她告別了。她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她知道盡力后無法改變的事情就只有去接受,盡管她多么害怕命運的潮水再次向她洶涌而來。夜里她聽到雨順阿公的呻吟聲,不敢輕易入眠,有時還要扶他起來上廁所,倒水給他喝。大半年下來,銀超阿嬤就瘦回到了從前,整個人好像都縮水了,變得皺巴巴的。前些天,雨順阿公的兩個子女回來幾天,算是盡了孝。雨順阿公就在那幾天把遺囑都寫好了。銀超阿嬤看了,遺囑上說,雨順阿公決定死后和他的原配妻子合葬;當初搬過來的三件紅酸枝的古早家具由大兒子繼承;一塊海鷗手表由女兒繼承;他和銀超阿嬤的房子和存款歸銀超阿嬤。永祥看了遺囑有點不高興,嚷嚷著:“媽,你跟他生活了十八年,人家到死還是要跟他原來的妻子待在一起。”銀超阿嬤沒什么反應,淡淡地說:“我們本來就是搭伙過日子,臨了,當然各就各位了。”芳容卻說:“還好房子和存款是給媽的。不過,本來就該給媽的,媽是事業單位退休,退休金高。他是企業退休,工資月月都比媽低。這存款還不都是媽的工資存的嘛!”銀超阿嬤說,我心中有數的。芳容撇撇嘴,又叨了句:“王叔病了這么久,還不是咱家的人照顧著!”“就這樣吧,人都要沒了,說那么多做什么。”銀超阿嬤不再說什么,她心里想,現在要是能讓她好好睡一覺就是最好的了,這大半年的折騰,她的帕金森的癥狀更明顯了,手腳抖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體力明顯大不如前了。
這幾日雨順阿公幾乎不再說話。他已經臥床多日了,肉沉骨露,整個人瘦得不成人樣。這天夜里八點,雨順阿公突然提出要喝牛奶。銀超阿嬤煮好牛奶倒在碗里,端著剛轉身要走出廚房,卻嚇了一跳,雨順阿公正倚著房門死死地盯著她,好像在那里已經站了許久。“這是我最后一頓了。”雨順阿公嘆了一口氣說。
銀超阿嬤聽得心臟都要跳出來,卻很快鎮靜下來。她放下碗,把雨順阿公扶到桌前,擠出笑容,故作輕松地說:“哪有這樣開玩笑的?”
“本想著多照顧你,終歸還是掛累你了。”雨順阿公喝了小半口牛奶,忽然這樣說道。
“哪里話……”銀超阿嬤輕聲道。
永祥趕了過來,進屋看見雨順阿公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便讓銀超阿嬤趕緊拿出前陣子準備好的壽衣。母子倆不敢出聲,就在客廳里坐著,神經繃得緊緊的,注意著房里的動靜。
過了一會兒,銀超阿嬤站起來,似乎是在征求永祥的意見,似乎又是對自己喃喃自語:“我去煮午時草,我們給他凈凈身。”
永祥點點頭,走進房里,看著雨順阿公平靜的臉龐,握了握他的手。那雙手冰涼如水,永祥一驚,趕緊去探他的鼻息,已經沒有任何聲息了。永祥有點兒緊張,杵在了床邊。銀超阿嬤端著一盆熱氣騰騰的午時草進來,看著永祥的樣子,心跳無法控制地加速,身體里的血好像一下子竄到了腦門上。她晃了晃,永祥趕緊過來扶她。她搖搖頭,輕輕地把熱水放到了地上。“永祥,我又一個人了……”銀超阿嬤帶著哭腔對永祥這樣說道。
四
雨順阿公的葬禮一過,永祥和芳容就提出要接銀超阿嬤回老厝住。“媽,以前你們兩個人有自己的小世界,我們也不好說什么。現在你就單個人,怎么也得跟著我們,不然厝邊鄰居也會說我們當兒子兒媳的不懂孝順。”芳容拉著銀超阿嬤的手說。銀超阿嬤聽了有點感動,雖然兒媳婦從來對她不待見,這大半輩子跟她鬧過不知多少出大戲,可現在一個是近八十歲的老婆婆,一個是五十來歲的大媽,應該也鬧不起來了吧?
銀超阿嬤打電話給慶珍,讓她過來挑東西。慶珍本不想來,又怕母親說她不領情,來了以后,見很多東西已經被芳容挑好打包了,就很不好意思地挑了一個老式電飯煲和一個掛式熨燙機。“媽,你這叫葉落歸根。以后跟著兒子媳婦,我們當女兒的也放心。”在慶珍心里,老母親能跟著弟弟弟媳過是最好的。之前慶瓊打來幾次電話跟她商量,要她一起引導母親自己獨住。慶瓊說只要口袋里有錢,天塌不下來的,想吃啥就買啥,根本不用看別人臉色。可慶珍覺得還是葉落歸根好,兒子在哪兒,根就在哪兒。
聽慶珍那樣絮叨著,銀超阿嬤也不直接應她,一個勁地只說慶珍太老實,叫她回來挑東西,就挑了那么兩樣。慶珍揉著母親的手臂,笑笑地不出聲。
永祥叫的三輪車來了。永祥火急火燎地按門鈴,催促大家快下樓,不要讓師傅等久了,他自己三步并作兩步跑上來跟芳容一起搬東西。寒冬臘月的,永祥跑上跑下跑出了一身的汗。銀超阿嫲被慶珍扶出了屋,在樓道里,銀超阿嫲對慶珍數落著:“你看看永祥,本性又顯出來了,辦什么事都是一樣的急一樣的火暴。二十歲鬧著要買自行車得馬上買,二十五歲要討芳容做媳婦也得馬上討……永祥,你急什么急,別忘記把啟明的照片一起帶走。”
永祥家在老街區的宮口河邊。小鎮從古就是有名的水鄉,水路發達,民居依水而建,一上岸就是家。銀超阿嬤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跟鎮政府打過一場官司,要求政府返還她和啟明家多年前被充公的祖業。祖業當然是還不回來了,但政府給補償了六千塊錢。銀超阿嬤就用這六千塊錢加上自己的積蓄,在宮口河邊置地蓋房,給永祥娶了媳婦成了家。永祥的家是老式二層的三間廂,樓下是客廳、廚房和一個房間,樓上是三個房間。大人們還在樓下搬東西,永祥的女兒小敏開了門,把銀超阿嬤接進屋,帶她到二樓的房間里。這個房間是銀超阿嬤以前住過的,擺設幾乎沒什么大變,只是櫥柜里已經塞滿了各類雜物,只有一個柜子空著,看來就是給銀超阿嬤放衣物的。銀超阿嬤看了不免有點心酸,轉念一想,好好的兩個人就這樣少了一個,再多的柜子又能裝什么呢?
大家把大包小包搬進屋,拆開歸位,該進廚房的進廚房,該擺在客廳的芳容立馬騰地方。搬到銀超阿嬤房間的,就兩個大包,一年四季的衣物,還有啟明的照片。照片中的啟明,依然那樣年輕,風度翩翩,穿著軍裝,一臉英氣。慶瓊他們從小到大提到父親,總是跟著母親叫“啟明”,就像跟著孫兒輩叫母親“阿嬤”一樣。對父親的印象,就連最大的慶瓊都是模糊的,更別提永祥和慶珍了。很多年了,銀超阿嬤對啟明的紀念有一個儀式,就是每年冬至的時候,多盛一碗湯圓,碗邊放一雙筷子。孫子外孫們小的時候問阿嬤這是給誰留的?銀超阿嬤就說是給你們啟明阿公留的。孫子們再問:“啟明阿公不是早就不在了嗎?”銀超阿嬤望著屋頂上躲在枯草邊的麻雀答,就當他出遠門了吧。
銀超阿嬤堅持自己整理衣物,她決定先把最重要的家當藏在那雙黑色的羊毛襪子里。為什么要藏?她也說不清楚。還在銀超阿嬤自己家時,永祥沒有明說,趁著整理的空當,永祥特意提醒別漏了什么貴重東西。銀超阿嬤就說:“都整好了,你別操心了,我自己看得好好的呢。”
過幾天,慶瓊回來看望銀超阿嬤。慶瓊在阿嬤房里用眼睛巡了一圈,很有大姐風范地表揚永祥:“不錯,不錯。一家人團圓了,正好也快過年了。”
永祥很得意:“那還用得著說?阿嬤回來住,芳容什么都是給備了新的,新的床墊,新的被子。”
芳容倚著門說:“不過也從媽那里搬了好多東西回來。阿姐,那天你怎么也不回來一起挑幾樣?”
“我可不能要!”慶瓊急急地答道。她的嗓門大,隨便一下就挑高了聲音,“老媽的東西搬回來也不浪費嘛!”
“就是,東西好好的,總不能留給租戶去糟蹋。”永祥接了一句。剛把銀超阿嬤接回來,他已經開始張羅出租那邊房子的事了。
“姐,你放心吧。”永祥掰著手指說,“你自己問阿嬤,她在我這里可好?我是變著法兒給老媽做好吃的,想快點兒把她的精氣神給養回來。早上有雞蛋,水果也是不間斷,晚上再蒸兩個小包子給她配牛奶。菜也是由她點,想吃紅燒肉,想吃清蒸魚,芳容說了,老媽想吃什么都好說。還有哇,阿嬤帕金森的藥,我都按藥量每天給她分好,省得她弄錯了。”
慶瓊瞧了一眼在廚房里忙著的芳容,撇著嘴小聲嘟囔道:“那當然好啊,能堅持最好。”說完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銀超阿嬤。
銀超阿嬤趕緊接住慶瓊的話:“永祥對我好,芳容也好。”
銀超阿嬤又轉向永祥:“我也不能白吃白住啊,我這伙食費還是要交的……將來小敏出嫁,嫁妝我也出一份。”
芳容在廚房里聽到了,趕緊跑過來說:“不要不要,小敏嫁妝怎么能由阿嬤出?”
銀超阿嬤說:“不礙事,我出得起。芳容,你看我一個月給你八百塊伙食費夠不夠?”
“媽,你這是一家人說兩家話啊。”永祥趕忙說,“都回家來了,還交什么伙食費不伙食費的?”
芳容看永祥這樣說,話到嘴邊又咽下來,有點兒悻悻然地杵在那里。
“永祥,媽也是有退休金的人,伙食費交交也沒什么。八百也差不多嘛。”慶瓊握了握銀超阿嬤的手。
銀超阿嬤聽慶瓊這么說,就起身上樓去掏黑色的羊毛襪子,從里面數了二十八張紅票子,出來遞到了永祥跟前。“八百是這個月的,兩千給小敏,女孩子要買買衣服的。”
永祥有點兒不好意思,示意芳容接過去,說:“趁阿姐在家,叫上慶珍,咱中午上飯館子吃飯,慶祝阿嬤回歸!”
一家人都喊好主意。全家扯著大嗓門,又說又笑的,終于把一個路過的鄰居吸引了過來。永祥就出去說:“是我家阿嬤回家來住了,以后都在我這里了。”
“那個阿公呢?”鄰居再問。
“阿公老去了,去天堂了。”芳容和永祥前幾年跑去信基督了,現在說什么都是“主啊主啊”。芳容對鄰居說:“主保佑,我們把阿嬤接回來了。”
“是啊,是啊,菩薩保佑,回來了。”銀超阿嬤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五
轉眼到了仲夏,銀超阿嬤回到永祥家也有了小半年。她恢復了早飯后上床躺一會兒的習慣,有時小敏有空,在傍晚時分她們倆還會到家附近的宮口河邊散散步。銀超阿嬤的記性好得不得了,思維也保持著一貫的敏捷,她每月1日固定交伙食費,錢夾子的紅票子一光,就拿出存折叫永祥上銀行取現金,一次兩千還是三千由她定,取回來的現金由她自己保管。“連醫保卡也要自己管,好像我要拿她的卡去買我的藥似的。每次給她買藥回來,還要架起花鏡核對余額,太可愛了。”永祥背后跟慶瓊通電話,說到這個事,又氣又笑。
前兩個月開始銀超阿嬤把自己的伙食費提高到一千塊了,她對慶瓊說,芳容洗衣做飯天天忙個不停,應該給個整數的,齊頭齊尾的也好看,反正口袋里有多少錢,以后還不都是要給兒子兒媳的?慶瓊聽了有點悶悶不樂,想想自己雖然從來不指望母親將來留點什么“手尾”,但是母親凡事都向著永祥,聽起來總是讓人有些失落。只是看到這些日子,母親身上的肉漸漸回來了一些,臉上的氣色也紅潤起來,想想也就沒什么好計較的了。
沒過多久,慶瓊卻在家里接到銀超阿嬤的電話。“慶瓊啊,你快回來一趟吧!”銀超阿嬤拖著哭腔,帶著絕望,“我快不行了!”
“媽,你大白天說什么嚇人的話?”慶瓊急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銀超阿嬤有氣無力地說:“永祥沒跟你說嗎?我都三天拉不出大便了。”
“一兩天拉不出大便有什么要緊的,拉不出大便可以用開塞露啊。”慶瓊松了一口氣。
“拉不出大便是大事!我坐在馬桶上,吃奶的力氣都使上了……真受不了了……還有,我這幾天飯量也減少了,吃什么都不香……我是不是要差不多了?”銀超阿嬤囁囁嚅嚅道。
“阿嬤你沒糊涂吧?”慶瓊一下子被母親逗笑了,“大便拉不出來,腸子堵了,當然吃不下去飯了。好了,好了,你不用擔心了,我跟永祥說,帶你上醫院瞧瞧去,肯定沒事的!”
“永祥?我哪敢指望啊!”銀超阿嬤的聲音低了下去,“一天到晚的見不到人,白天上班也就算了,晚上也不著家,不是陪芳容去做禮拜,就是各種應酬,哪有時間陪我……”
“你這又說哪兒去了,不是天天含著蜜說兒子有多好嗎?這才幾天呢!”慶瓊有點兒挖苦。
“他們開始煩我了!”銀超阿嬤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
“怎么就煩你了?”慶瓊這下明白過來,母親今天打這個電話的主要目的,拉不出大便是其次,告永祥的狀才是重點。“人家也有工作,也有同事朋友的,你又不是老得動不了了,得一個人一天二十四小時陪著你。你這個阿嬤,沒老怎么就糊涂……”
慶瓊絮叨歸絮叨,還是趕忙上街買了兩瓶開塞露和一堆水果,飯也不吃立刻往永祥家趕。到了永祥家,永祥一家正吃午飯。銀超阿嬤坐在飯桌正中間,故作詫異地問道:“怎么回來也不早說?”
慶瓊不答,往母親邊上一坐,拿出開塞露,開門見山地對銀超阿嬤說:“阿嬤啊,飯吃飽了,我陪你去衛生間拉大便。”
“你這個阿嬤啊!是不是你跟慶瓊說你拉不出大便啊?害得阿姐大中午跑回來!”永祥一聽,大聲嚷嚷了起來。
銀超阿嬤假裝啥都不知道的樣子,皺著眉頭左看一眼永祥,右看一眼慶瓊。
很快,姐弟兩個把所有的信息都對接上了。銀超阿嬤真的是拉不出大便,但不是三天,而是剛剛一天半。銀超阿嬤本來就有“苦夏”癥,每年一入夏,食量減少,精神也會差些。永祥從來愛熱鬧,歌唱得好,舞跳得標致,隔三岔五同學聚會同事聚餐哪都少不了他。本來這也是事實,但他聽慶瓊說老母親給他安了一天到晚不著家的罪名,火暴脾氣還是一下子就燃了起來。
“你這個阿嬤啊!實在你是我娘親,你,你!你人又好好的,能吃能睡,又沒癡呆,又不是三歲兩秋的安囝,一天到晚拴著我干嗎呢!你一兩天大便拉不出來,就這樣小題大做!你讓我下班就在家憋著人會蔫掉的!我自小就是這樣子,你又不是不清楚!”
大家看著永祥被銀超阿嬤氣得團團轉,都哈哈大笑起來。
“你也不要這么大聲,拉不出大便很難受的你知不知道……”銀超阿嬤不好意思地嘀咕道。
飯后,慶瓊給銀超阿嬤用了開塞露,沒兩下大便就拉出來了。銀超阿嬤衛生間一出來剛坐定,慶瓊就開始嘮叨,無外乎什么多喝水多走動多吃蔬菜瓜果,少油少鹽飲食要清淡什么的。芳容接話道:“誰說不是呢,阿嬤不肯聽啊,生果青菜都不吃的,就是喜歡紅燒肉荔枝肉,還要肥顫顫的!晚上叫去河邊散步,也是不肯去的。說什么怕摔倒,怕人看見她手抖,難怪會拉不出大便。”
慶瓊白了芳容一眼,剛想接話,看到銀超阿嬤制止的眼神,就不再說什么了。看到母親唯唯諾諾的樣子,慶瓊心里隱隱有了些擔憂。
銀超阿嬤越發黏人了。她曾經所有的精明、干練、強悍和自立,不知不覺消失殆盡,她多希望所有這些只是隱匿在某一處,隨時等待她的召喚隨時恢復能量。銀超阿嬤累了,她感到力不從心,覺得自己什么都抓不住,帕金森震顫得越發厲害,大便拉得仍然不利索,前陣子又添了失眠這一癥,她覺得自己隨時隨地會被天地公給收回去。她只希望天地公收她的那一時刻,兒子永祥一定要在她的身邊。白天永祥上班,芳容在外面收拾,小敏不在家,沒人搭理她,她就把大時鐘擺到床前,聽著鐘擺“嘀嗒嘀嗒”走動,一粒一粒反復數著一天的藥量,每喝一杯水,都要細細記著。到了晚上,她就想著法子不讓永祥出門,一會兒說頭暈,一會兒喊腦漲,一會兒又這兒那兒說不清楚的疼痛。
永祥是個閑不住的人,銀超阿嬤哪能拴得住他?“阿嬤啊,這個聚會很重要,實在沒法度推脫。”永祥的聲音軟軟的,“我跟你商量哦,我就去一會兒,給人家打個照面,一會兒就回來陪你,怎么樣?”
“幾點回來?”銀超阿嬤問。
“九點。”永祥很干脆地答道。
九點一到,永祥準會收到銀超阿嬤的電話。“再一會兒就回,再一會兒。”永祥的聲音更軟了。
再一會兒如果不回,不是慶瓊,就是慶珍,兩個姐姐的電話準來。“阿嬤叫我們尋你回家。阿嬤說你金鏈子戴著明晃晃的,怕你出門在外不安全。”
“阿嬤真是好記性,一天到晚都說自己暈,可每個人的電話號碼她都記得那么清楚,她這是要造反啊!”永祥大叫。
“阿嬤這是要成精了!”慶瓊哈哈大笑。
永祥硬著頭皮回家去,一進門,就見銀超阿嬤坐在客廳,可憐巴巴地瞅著他。芳容樂呵呵在看電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永祥就數落芳容,你怎么也不陪陪阿嬤說說話啊?芳容聳聳肩:“你在她心肝里的位置任何人都無法替代。你曉得不?小孩子夜里看不到娘親,聞不到娘親的味道,是要哭鬧的。阿嬤現在就是一個老小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好,有阿嬤替我管著你,我倒輕松呢!”芳容咯咯笑了起來。
永祥張羅銀超阿嬤上了床,在床邊坐著。永祥說:“阿嬤,你安心睡吧,我在家呢。”
“嗯,有事我就打你手機。”銀超阿嬤很快地答道。
六
慶瓊差不多每周六都去永祥家給銀超阿嬤洗澡洗衣服,再陪她聊聊天。這天慶瓊前腳剛走,后腳卻接到了銀超阿嬤的電話。“慶瓊啊,我忘了跟你說,我想吃鹵豬蹄,下次來你記得帶一個。”
慶瓊一聽,忽然有點來氣。“要吃什么你大膽給兒子兒媳婦提,伙食費交那么多,現在連工資卡都給他們保管了,八十歲每個月又增加兩百塊高齡補貼,你給他們的是夠夠的了。你怎么不敢跟他們提?吃豬蹄是小事,一個豬蹄能值幾個錢?可我這樣帶回去,算怎么回事?指不定芳容還要說什么風涼話……”
慶瓊生氣歸生氣,到了周六,一起早還是奔菜市場挑了豬蹄,回家鹵得軟軟的,趕到永祥家,剛好是午飯時間。永祥一家三口都去參加教會活動未回,只留銀超阿嬤一人在家。
“要不你現在就先吃?可香了呢,又爛又糯。”慶瓊開冰箱想炒盤青菜,一拉開門看到臥著半個氧化了的蘋果。“哎呀,芳容那么講究的人,不曉得蘋果氧化了沒營養,早該扔了。”
“不要扔,”銀超阿嬤趕忙制止,“這是昨天給我削的蘋果,我咬不動,就剩下了,留著今天再吃的。”
“你就天天吃剩蘋果?”慶瓊定定神,又發現冰箱里有兩種不同的雞蛋。她一眼就看出來,顏色深的是超市四五塊一斤的,另一種沾著零星雞屎的,顯然是樓上露臺芳容養的幾只雞生的。
慶瓊轉身看著銀超阿嬤,銀超阿嬤的眼淚就滲了出來。慶瓊咬咬牙說:“當初我怎么跟你說的?不要搬來住,自己住自由自在的。你就是不聽。現在好了,那個小房子的租金他們收著,一個月還給他們那么多生活費,現在就讓你吃剩蘋果,吃不一樣的雞蛋!”
“我一雙箸托付在這里,給什么就吃什么了。”銀超阿嬤止住淚,嘴巴重重地抖著。
慶瓊一時不知如何接話,母女埋頭吃午飯。銀超阿嬤一邊吃,一邊稱贊鹵豬蹄好吃,說慶瓊的手藝能跟飯店的大廚比。慶瓊一直皺著眉頭不吭氣。快吃完的時候,慶瓊嘆了一口氣說,豬蹄好幾個,一下子也吃不完,回頭芳容要是問起,你就說是剛好家里鹵多了,帶點過來給阿嬤品嘗。說完,慶瓊雙手往胸前一抱,氣呼呼道:“反正,我從來就是當壞人的。”
午飯后歇一歇,慶瓊帶著銀超阿嬤去洗澡。浴霸開著,超高溫的水裹著銀超阿嬤的身子,她還是直喊冷。慶瓊手腳夠麻利了,禁不住老母親喊,只好加快速度。老母親坐在板凳上,越發顯得弱小,瘦得像一根腌菜,肉都不見了,皮又干又糙,感覺稍一用力就會被搓破。慶瓊的眼眶悄悄濕了。
洗過澡,吹干頭發,剪了指甲,銀超阿嬤有點兒昏昏欲睡。永祥每次都開玩笑說,阿嬤白天昏沉沉地睡,儲備能量留待晚上亮晶晶地發光。的確是這樣,阿嬤白天躺在床上的時間越來越長,慶瓊上樓去洗衣服的工夫,她就睡著了。
慶瓊下樓,躡手躡腳地要離去,剛要轉身,銀超阿嬤卻醒了。銀超阿嬤招招手,讓她過來坐下,說是有話要跟她講。
慶瓊坐定,銀超阿嬤帶著商量的口吻說:“慶瓊啊,思來想去,我打算跟芳容他們去信耶穌了。你看啊,我天天拜菩薩,天天燒香,天天祈求菩薩保佑,臨到現今,也不過如斯。以前他們信他們的,反正我們也不住在一塊。現在我跟著他們,我想還是改信耶穌比較好。都說一家人不能信兩種教,不然家里肯定不安寧……可能我這病懨懨的,跟這個也有關。”
慶瓊怔著說不出話,想了想,問:“那永祥他們怎么說?”
“他們當然說好啊。”
“是芳容動員你的吧?”慶瓊憤然揭穿。
“他們教會也要發展信徒的……”銀超阿嬤手指一直在抖動,她知道什么也瞞不過慶瓊。
“我們嫁出去的女兒沒有照顧你的生活,自然也沒有資格發表意見……你還是聽兒子兒媳婦的好。”慶瓊剛帶上永祥家的門,眼淚奪眶而出。她掏出手機打給慶珍:“慶珍啊,阿嬤改信耶穌了!阿嬤真是一點都不糊涂啊,阿嬤要是不信耶穌,她百年之后永祥怎么可能會給她舉香燒錢拜拜!她信了耶穌,以后每個忌日還有一束鮮花啊!”
慶珍聽明白了慶瓊的意思,眼淚也下來了。
沒過兩天,銀超阿嬤來電話說,芳容請了牧師來家里給她搞了個簡單的入教儀式,以后初一十五不用燒香了。
七
又過去一年,銀超阿嬤的生日快到了,永祥提議給銀超阿嬤慶祝生日。芳容也說,許久不熱鬧了,熱鬧一次,阿嬤肯定會開心。銀超阿嬤八十歲時沒有舉辦壽宴,銀超阿嬤不肯辦,她怕大操大辦會被天地公發現把她收了去。現在八十二歲,阿嬤信耶穌也不關天地公什么事了,子女孫輩一大家子召集在一起聚聚,也是很難得的。銀超阿嬤對永祥說,聚會的費用由她出。永祥謙讓了一番,看阿嬤態度堅決,也就答應了。
聚會的時間定在周末。銀超阿嬤穿戴齊整,還特意讓芳容拿出一條項鏈來給她襯衣服。銀超阿嬤的所有首飾早就放在芳容那里保管了,不僅是首飾,連阿嬤租出去的房子的厝契都過戶到永祥那里了。本來銀超阿嬤是想著在家里聚會的,酒店又貴食材量又少,關鍵她現在這副模樣,又瘦又抖的,真不想見人。在家里呢,又怕女兒們嫌棄弟弟不慷慨——她把聚會費用是她出的事兒隱瞞下來了。想來想去,最后還是讓永祥訂了酒店。
許久沒走到日光下了,銀超阿嬤隔著車窗看外面的世界恍如隔世。原本雜七雜八的大排檔都撤光了,宮口河通過河道治理,河水清澈了不少,在正午陽光下爍爍發光。以前宮口多繁榮啊,銀超阿嬤想起來,這里從小就是慶瓊他們姐弟三個玩樂的地盤,他們的游泳本領都是在宮口河里自己學會的。那時候,她有任務分工的,慶瓊每天從宮口河挑兩擔水,負責洗衣拖地的日常用水;慶珍每天到屋后的水井挑一擔井水,負責家里飲食用水。永祥負責什么?永祥負責看守豆腐干。每逢祭祀,都要炸豆腐,一炸就是幾簸箕,那時沒有冰箱,要拿到天窗那里晾曬,為防小貓和雀鳥光顧,就派永祥在旁邊守著。是哦,永祥守得真好,小貓和雀鳥是沒光顧,但豆腐干每天都會減少,不用說就知道是永祥這只大饞貓干的好事……還有,為了貼補家用,她經常連夜做好花生酥,白天由慶瓊和慶珍去宮口河邊販賣。永祥以為那是多好玩多風光多占便宜的事兒,一次硬要跟去,兩位姐姐一臉不情愿地答應了。下午回來兩位姐姐還是一臉不高興,永祥走到半路就走不動,要背要哭要哄,把姐姐折騰得夠嗆,發誓以后再也不會帶他去了……還有,慶瓊長大談戀愛,她剛開始是堅決不同意的,結果慶瓊跟她抗爭到底,一天夜里跟她吵架,威脅要去跳宮口河。那些天,她天天假裝鎮定,有意無意就走到宮口河邊去。她想著萬一慶瓊要真往宮口河跳,她好及時拉住她。想想那時她真是被嚇傻了,慶瓊可是游泳的一把好手,再怎么跳河也沒問題啊……老了老了,現在慶瓊都做奶奶做外婆了,宮口河也沒以往那么熱鬧了。
“阿嬤在看什么呀?”永祥好奇地問。
“我這下子想起來,你們小時候,慶瓊和慶珍去賣花生酥,你鬧著要跟去,走到半路走不動,在地上打滾……”
“沒有啊,是慶瓊打我,我才打滾的。”永祥哈哈大笑。
“我什么時候打過你!你是阿嬤的心頭肉,我敢動你一個手指頭?”慶瓊也樂了。
“打是真的沒打,罵倒是經常罵的。”慶珍忽然幽幽嘀咕了一句。全車的人都笑了,銀超阿嬤也發出了咕咕的笑聲。
到得酒店,永祥扶銀超阿嬤坐到主位,四代十六人,一個大桌團團圍坐了。
永祥點的菜輪番端上,有土筍凍、白焯烏賊、油煎跳跳魚、紅茹燉番鴨、媽姐平安面等莆仙特色菜。慶瓊坐在銀超阿嬤左手邊,負責給阿嬤夾菜、舀湯,稱贊永祥經常出去“吃十方”,菜點得這么有經驗。
永祥喝了一口酒,得意道:“這些可都是阿嬤愛吃的呢!”
慶珍有點兒拘謹,心疼永祥花錢,覺得自家人隨便吃吃家常菜就好。芳容卻大手一揮:“既然出手,哪里有心疼錢的道理!”
飯后一行人在酒店門口分開,只留慶瓊、慶珍陪銀超阿嬤回永祥家。慶瓊給銀超阿嬤洗了臉,又陪著在房里回味了一會兒中午的良辰美食,很快就聽見老母親的鼾聲越來越重,便輕腳細手扣上門出來了。
外面客廳里,永祥跟慶珍在眉飛色舞地分析房地產行情。永祥講到誰誰曾經斷言房價不可能再漲了,硬不讓老婆換新房,說是慢慢挑慢慢選,不要著急,還揚言房價要是再漲,他就從十樓跳下去。結果,話音未落,房價一下子拔高了十層樓,惹得他老婆在家里跟他拼命,硬要那誰誰立馬從十樓跳下去。
慶珍憨憨地笑了,招手讓慶瓊坐過來。“哪有不漲的房價,連墓地的位置都漲了!”永祥瞄了一眼銀超阿嬤的房間,圧低了聲音。
慶瓊敏感,也瞄了一眼銀超阿嬤的房間,輕聲問永祥:“你去看過位置了?”
“沒有,我了解過了。”永祥打開一泡茶,語氣有點沉重,“從大幾萬起,方位不同,價格不等。”
“阿嬤有沒說過什么?不知她會怎么要求,我們要滿足老人家……”慶瓊說。
“我跟阿嬤商議過了。阿嬤百年后,骨灰就放在家里,跟著我。不要太在乎那些傳統禮俗,人走了,還不都是一把灰。”永祥突然這樣說。芳容聽見了,連忙從廚房里跑出來,嘴歪目眨地,試圖阻攔永祥說下去,但已經來不及了。
慶瓊從椅子上一躍而起,蹦到永祥跟前,指著他的鼻子,聲音低沉:“你說什么鬼話!”
“阿嬤都同意了,你急什么急!阿嬤跟著我,有什么不妥?”永祥帶著酒氣,脖子紅通通的。
“有什么不妥?你說有什么不妥!”慶瓊又急又氣,眼淚都溢出來了,“從古至今都講入土為安,你們不知道嗎?還是你們心疼這幾個錢,舍不得這幾個錢!”
永祥一下子懵了。芳容搶著說:“你們別誤會,永祥這樣做,也是孝心。”
“你們別在這里閑扯!你們是二十五孝,假孝順!我不同意,媽是大家的媽,不是你一個人的媽,我和慶珍也有份的!你們不能這樣對待媽。媽的錢都在你們這里,我暫且不管。媽的房子過戶給你,我也暫且不管。但是,媽百年后必須給媽買墓地,我們姐弟三個一起出錢!到時,政府還有一筆撫恤金,你們還有什么不劃算的!”慶瓊一臉堅決,慶珍也在邊上小聲附和著。
永祥被姐姐批判,酒氣也散了大半,本來這事兒永祥并不急著跟姐姐們提,甚至不預備提,今天不知怎么的,話兒就溜出來了。既然溜出來了,永祥決定索性一次性說到位。他伸直腿,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擺出一副有理走遍天下的神情,慢悠悠地看著慶瓊和慶珍:“阿嬤在睡覺,我們都輕點兒聲。給你們聽,我跟阿嬤商議的時候,我都錄了音了。阿嬤雖說帕金森,又是失眠又是其他小毛病的,但是思維清晰,腦子靈活,這些都是在阿嬤清醒的情況下做的商議。”
“你還敢錄音!”慶瓊沖到永祥跟前,指著他的鼻子,惡狠狠罵道,“你一早就防著我們兩個姐姐了吧?你一早就曉得眛著良心做這樣的事,會遭到我們的反對,是不是?我跟你說,你錄了音也沒用!困難時期,家里什么都沒有,我和慶珍餓得皮包骨頭,你小子占著是周家唯一的命根子,什么叫餓你都沒體驗過。你要招工,是你姐夫給你跑的路子。你要結婚,我和慶珍毫不吝嗇地幫扶。你要停薪留職開舞廳,我和慶珍也是盡了力的。這么多年,媽有什么好的都想著要留給你,我們做姐姐的從無怨言,從不計較,從不反對。唯獨這件事,我一定要跟你拼到底!你們真是無天良啊,為了錢,什么理由都想得出來!”
“有理不在聲高,你們自己聽……”永祥梗著脖子,把手機的錄音打開了。錄音里,永祥一板一眼、一字一句地問銀超阿嬤:“阿嬤啊,將來……百年之后,你愿不愿意……把骨灰放在家里跟著我們?”阿嬤答:“可以。”永祥再問要不要買墓地,銀超阿嬤答:“不要了。浪費錢哪,反正人都走了。”阿嬤的聲音很輕快,絲毫沒有不甘或者不愿的跡象。慶瓊慢慢地癱倒在沙發上,慶珍也蒼白著臉,說不出話來。
氣氛瞬間冷卻。慶瓊挺了挺身子,看一眼銀超阿嬤安靜地關著的房門,滿臉慍色:“等阿嬤醒了,我要問個清楚,阿嬤肯定是被你們逼的!”
茶壺上燒開的水發出“咕咕”的提示聲,永祥的臉色緩和了許多,脖子也不紅了。“喝茶,喝茶。”永祥還沒忘記自己是主人。慶珍應和了一聲,慶瓊靠在沙發上不出聲。
銀超阿嬤的房間一點動靜都沒有,房門關著,仿佛隔開了不同的世界。姐弟三人就這樣默默地坐著。芳容返回廚房繼續準備晚飯,本來她打算留慶瓊她們在家里吃晚飯,看這魚炒蝦的架勢,她也不想留了,把舀到鍋里尚未淘洗的大米又舀出來一點兒,原先拿出來解凍的一條鱸魚也放回冰箱。
下午五點,銀超阿嬤那里還是沒有一點兒聲響。平日她醒來,第一件事就是給永祥打電話,但是今天,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永祥的電話一直沒響。慶瓊覺得奇怪,阿嬤這一覺怎么會睡得這么沉?她有些兒等不下去了。天突然暗下來,中午還一片晴天,這會兒卻像是要下雨了。芳容絲毫沒有留客的意思,永祥也不再換新的茶葉,這僵持的場面真是讓人抓狂。
慶瓊起身,輕輕打開銀超阿嬤的房門,探進頭去。銀超阿嬤向瞑床的內壁那面側臥,沒有鼾聲,幾縷銀色鬢發遮住了眉骨。慶瓊進去靠前,把這縷鬢發撩開,手指碰觸到銀超阿嬤的臉頰。銀超阿嬤身子一動不動的,臉上有些冰涼,慶瓊突然緊張起來,屏住呼吸,一只手捂住嘴巴,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到銀超阿嬤的鼻孔前。一秒,兩秒,三秒,銀超阿嬤呼吸均勻,兩片蒼老的嘴唇偶爾顫抖一下。慶瓊后退了兩步,摸了摸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氣。
慶瓊再次輕輕掩上門,過去拍拍慶珍的肩膀。慶珍站了起來,永祥觍著臉問:“阿嬤還在睡覺嗎?今天怎么睡了這么久?”
慶瓊沒應他。慶珍接了一句,“可能是今天太累了。”
永祥搓著雙手,瞧了瞧天。“哎呀,雨來了呀!”
雨來了,細細的,看似輕描淡寫,卻像一道無邊的屏障。永祥把慶瓊慶珍送到巷子口,一路上欲言又止的樣子,但最終沒再說什么。
慶瓊回到家,氣呼呼的,坐立不安,晚飯都吃不下。她們姐弟三個,從小到大,永祥得到什么好,她都覺得是應該的,從未有過嫉妒,因為她是長姐,要保護弟弟和妹妹。壞孩子嘲笑他們是沒爹的孩子,她跟人家打過架。永祥和鄰居玩騎馬打仗的游戲,老是打不過人家,哭著回家搬救兵,她沖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人家一頓猛打。各自成年成家之后,每當誰家里遇到什么坎,她總是操心盡力。她也是阿嬤的女兒,記得很小的時候,在大冷天里,永祥還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待遇,就是可以和阿嬤合蓋一條被子。那時候慶瓊想,要能在母親的被窩里睡上一覺,一定是最溫暖也是最幸福的事情……這樣胡思亂想到了深夜一點半,慶瓊昏沉沉的,剛躺上床,電話卻響了起來。是永祥打來的,慶瓊忍著不接。
電話鈴聲剛停又響了起來。慶瓊最終拗不過,還是接了。
“阿姐,糟糕了!阿嬤睡到現在還未醒,阿嬤是不是不行了?”電話里永祥急促地說。
“你沒去喚醒?”慶瓊爬起來,全身的血液都滾燙起來,“從下午一直睡到現在?”
“我進去了呀!我進去幾次,想喚她起床吃晚飯,她一直都沒反應,搖也搖不醒。”永祥語氣里滿是擔憂,“你要不要回來看看?”
“這么遲了才打電話……你怎么不早點兒給我電話!”慶瓊吼道。
“這……我是怕阿嬤……阿嬤這要是一覺沒醒過來……”永祥吞吞吐吐著。
“不要亂講話!”慶瓊沉聲打斷,“你先在阿嬤身邊守著,我現在馬上趕過去……”
慶瓊一邊要掛電話,一邊起身找拖鞋,卻聽到永祥還在電話里跟她說著話。她再次把電話貼近耳邊,永祥似乎帶著愧疚:“阿嬤會沒事的,會長命百歲的……什么時候尋個時間,我們一起去給阿嬤挑塊風水寶地吧。”
慶瓊的眼淚立馬溢滿眼眶,她吸了一口氣,對著電話里的永祥,輕輕地回道:“好。”
慶珍一家早先幾步到了永祥家。慶珍和永祥在銀超阿嬤房里,兩個人挨在阿嬤的床尾坐著,面帶憂容,一聲不吭。其他人在外面等著,細細碎碎地分析銀超阿嬤的情況。一個說不礙事,老人家肯定是累著了,不要太慌張。一個說,呼吸是還算穩,可就是有點兒弱,有點兒慢,會不會越來越弱越來越慢呢?倒是芳容淡定,說她經常給臨終的人唱頌詩,看阿嬤這樣子還能再撐撐,還未到時辰。但是她又說,她已經給教會的教友打過招呼了,他們隨時愿意過來給阿嬤唱頌詩做禱告。
正說著,慶瓊耷拉著濕漉漉的褲腳沖了進來。銀超阿嬤還保持著慶瓊下午離開時看到的睡姿,向著內墻側臥,安安靜靜的,仿佛早已放下了一切,丟開了所有的煩惱。慶瓊貼近去看銀超阿嬤,阿嬤太陽穴上的血管,細細地透著藍和紅,眼睫毛被下垂的眼皮罩得幾乎看不到了,嘴巴也閉上了不再顫抖。慶瓊再去摸阿嬤的手,嘴里輕輕喚道:“阿嬤,阿嬤!怎么睡得這么落眠?起來吃點東西哦,吃好了再睡哦!”銀超阿嬤手有點兒涼,慶瓊捂著,也沒有暖起來。慶瓊緩緩地放下銀超阿嬤的手。此時的阿嬤那么安詳,那么超脫,慶瓊心里忽然掠過一個念頭,阿嬤如果就這樣歸西,一定是乘著仙鶴去的,飛啊飛,就一直飛到了極樂世界。
慶瓊濕潤著眼,朝著同樣淚眼婆娑的弟弟妹妹揮揮手,示意一起退出阿嬤的房間。外面的人看到都吃了一驚,齊刷刷都站了起來。
慶珍小心翼翼地問:“廳前要不要先騰出地方搭床鋪啊?”
永祥嚷嚷道:“我頭都大了,不知該怎么辦了。還好老衣什么的,阿嬤早就要求我們準備好,不然這大雨天的,怎么是好?”
“好好的。”慶瓊定定神說,“阿嬤泰福啊,不會有事的。一定是太累了。”
大家沒有接話,只有鐘表的聲音“嘀嗒嘀嗒”響著,配合著外面的雨聲,讓人聽了不由得心慌。
永祥一直守在阿嬤身邊,時不時起身,用手指去探探阿嬤的鼻息。慶瓊讓他去休息一會兒,永祥搖搖頭怎么也不肯去。慶瓊也是一夜未眠。天微亮時分,她先打電話回家,讓老公和孩子馬上趕過來。再將眾人逐一叫醒,分配給每個人任務,聯系車的,聯系醫生來家里的,租氧氣瓶的,去銀行取錢的,按芳容要求去買鮮花的。一一吩咐到位后,慶瓊坐了下來,鼻頭一酸,眼淚悄悄又溢了出來。
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天漸漸大亮,像是舞臺的幕布拉開了一條縫,晨光瀉進窗戶,朦朧的柔光包圍著銀超阿嬤的房間……永祥實在太困了,不由自主靠著阿嬤的床尾閉上了眼睛。
忽然,永祥握在手上的手機振動起來。永祥一個激靈醒來,天,是阿嬤的電話!他起身看向床頭,阿嬤正握著手機,認真地聽著電話里的響聲。
銀超阿嬤猛然看到永祥就在自己的床尾,滿臉詫異。“永祥,你怎么在這里?我夢里到處都鬧哄哄的,一醒來就打你電話,我餓了哦!”
“是,阿嬤,我在這里,我們一直在這里!”永祥沖到門外大叫,“阿姐,阿姐!”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