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
一
小屋的燈光有點暗,他們在這里已經幾年了,養成了守在小屋的習慣。小屋是大院中的小屋,這里曾經是一個小廠,生產鉗子、扳手等工具,前幾年因為環保加上生意不好停產了。老費到這里來也是因為廠子好時他是廠里的工人,廠長對他的印象好,所以他和老婆尋找地方時,幾個股東一商量,把大門的鑰匙給了他,他和老婆就在這里安營扎寨了。
來這兒的原因老費不好意思說,但大家心知肚明。老費夫妻來村外是和兒子兒媳合不來,尤其和兒媳,一件小事都可能擦槍走火。老費弄不懂,怎么一家人成了冤家,好像是上一輩的宿怨。老費在村里的低調是出了名的,平常走路都低著頭,不多說話,沒事的時候在太陽地里曬太陽,偶然吸個煙。每次和兒子兒媳發生不快,他們都先在自己身上找毛病,互相挖著對方的不是,又覺得不是根本的原因。兒子的脾氣越來越暴,小夫妻倆的爭吵越來越多,好像兩個人的身上都長著炸藥,一見火就著。老兩口盡力地忍著,忍不住只能勸兒子,兒子就把火氣反過來,從肚子里射出的子彈朝著他們。
他們就是這時候搬過來,廠里停產后房子都空下來,廠里給他們鑰匙時,說你們選吧,辦公室,門崗,覺得哪兒合適就在哪兒住。他們選擇了門崗,人家這樣信任自己,也有義務把廠子給人家看好。
住在廠里的第一個夜晚,老費看到了那只貓。老費先是倚在床頭,看著一輪月光鉆過小窗,照進一只碗里,像盛著半碗水。他慢慢地起來,月亮的光晃了下他的眼,在他起身時案上的碗輕微地響了一聲,在這空曠的野外一切似乎都會帶出格外的回音。他看一眼妻子,妻子側著身像睡著了。他打開門,身影在身后的小屋晃了晃,再輕輕地把門關上。他在廠里走,在他走的過程好像這才發現小廠原來有這么大,四排又寬又高的廠房,廠房的周圍是房子的陰影,通向廠子最后的那堵墻離大門大概有近百米,墻根下的空地長滿了野草,墻頂爬上了斑駁的野藤。他最后從一個焊接的梯子上了一個車間的房頂,他在房頂上看到那只貓。
月光潮乎乎的,房頂上有些涼,那只野貓在一個角落里低聲地叫,低低地叫了幾聲又嗚哇的一聲大叫,仿佛在抵觸他的到來。他朝著貓走過去,貓繼續叫著,在房頂上和他周旋。他努力地想看清貓,在和貓周旋時才感到車間原來這么大,房頂像一個運動場。
他看到了燈火,工具廠往西有幾家廠子開著,那里的燈光隱隱約約地穿過來,讓老費找到了有伴的感覺。瓦塘原來有更多的企業,隨著環保吃緊,十幾家造紙廠,包括和環保有關的工具廠、塑料廠都關掉了。
那天晚上,那只貓最后跳到了另外的房頂上,他無心再去找貓,一把老骨頭是跳不過一只貓的。老費從房頂上下來,推開門,床上不見了老伴,他在廠里廠外喊著老伴婁蝴蝶,沒有人影也不見應聲。老費只得去村里找,他在離家不遠的路邊找到了婁蝴蝶,婁蝴蝶的眼睛盯著家,盯著他們的那個院子,在啜泣,啜泣聲像貓低低的叫聲。老費把老伴拤起來,扯著她往村外回,腳步聲在夜色里噗噗響。老費說,在哪兒住不一樣,干嗎非要在一起置氣?我們這種年紀心靜才是最好的。婁蝴蝶一步三回頭,說我就是想不通,我們住了半輩子的房我們不能住,要去住別人的房,房子都是我們蓋起來的。婁蝴蝶一路泣訴著被老費扯回了廠里,他們在廠里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白天來了,黑夜悄然地撤走,留下了滿地的露水,路邊的草和地里的麥苗上露珠還在亮著。老費在想著,新的一天該干些什么?這幾年除了種好大塊地,就是把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也開了荒,種上了小麥和玉米,一部分地里種上了菜。那些菜兩個人是吃不完的,隔幾天老費帶著菜往幾個股東家送。
夜晚他們也到村里去,村里畢竟是有人氣的,還要去村里的超市買東西。他們看著村街里的燈,聽著街里的音樂,十字路口的空地里又有人跳起來。這幾年廣場舞跳到了村子里,婁蝴蝶也是跳過的,來村外住后,很少再參與跳舞,音樂卻不斷地傳過來,讓她的心癢癢的。幾分鐘后他們就站到了舞場外,婁蝴蝶看著就禁不住跳起來。
婁蝴蝶告別廣場舞是在春天的一個夜晚,她突然摔倒了,伏在地上,喘著粗氣。音樂停下來,婁蝴蝶喘了一會兒,慢慢地站起來,勾著腰,仿佛在尋找什么,說出的話卻是,你們跳吧,我不再跳了。她拉著老費朝村外走,腳步有些踉蹌。她回憶著剛才的舞場,她在人群的后邊看見了兒媳,兒媳在人群后跳著,那個舞曲是鳳凰傳奇的《最炫民族風》。年輕的女人也進入了舞群,跟著熱鬧。兒媳在朝著自己跳,在逼近自己,也沒說話,在她的面前扭著,眼剜著她。婁蝴蝶就是這時候跌倒的,在她跌倒時聽見有人說剛才看見她家的媳婦,也有人尋找著,找不著了兒媳的影子。
打開大門,老費聽到了貓叫聲,他們站在院子里的空曠處,看著夜色里的貓,老費去放貓食的地方給貓添加食物。
二
那個消息是女兒告訴他們的,女兒說,我哥病了,你們知道嗎?他們不知道,如果不是女兒說他們還蒙在鼓里。這些年他們習慣了不回那個家不問兒子家的事,兒子有事也不給他們說,好像是兩個世界的人。可是女兒的話還是把他們嚇蒙了,聽女兒說還是有些慌,打斷骨頭連著筋,兒子畢竟是親骨肉。便追問著女兒,女兒說,診斷清了,不好瞧的病,要住院手術,看過幾次了。
老兩口悶了腔,女兒和他們坐著,望著頭頂。因為哥哥對父母不好,她和哥哥嫂子的關系自然也變得緊張。老兩口出來住后,女兒也曾讓他們過去住,女婿也表達了這樣的意思。他們拒絕了,女兒畢竟是嫁出去了,在幾里外的夏村。女兒家是不能去的,這兒才是自己的根,去了女兒的那個村莊,笑話他們的就不單單是瓦塘了,名聲也會隨著傳過去,就是窗臺上按喇叭,名聲在外了。而且呢是這樣的名聲,萬一待不下去會更加難堪。女兒說,也別難過,他們連病情都不和我們說,我也是剛知道的,說還要繼續檢查。老費問,你回過家了嗎?女兒說,剛回了。他們和你說了什么?女兒搖搖頭,他們不說,我就在家坐了一會兒。你就沒問?女兒說,問了。女兒說完低下頭,眼里含著淚,慢慢地往外溢。再不好,我也不想讓我哥得這病。淚大點大點地滴下來,她看見母親也在流淚,淚珠在皺紋間慢慢蠕動。女兒哭出了聲,可是,他們不該那樣待我、不理我。那是我的親哥。女兒想起在哥哥家的一幕,哥哥疲憊地坐在沙發上,不說話,嫂子還說,是不是看你哥笑話來了?這個時候了嫂子還那樣說。女兒哭出來了,我,我怎么會看自己親哥的笑話?她怎么能這樣說?女兒的哭聲細細的,肩膀跟著抖動,淚水從指縫里鉆出來。母親摟住了女兒,老費木木地坐著,大腦一片空白。這時候他又聽見了貓的叫聲,貓沿著廠房邊的一棵樹,快捷地跳到了地上,在懂事地看著他們。女兒從包里拿出了一沓錢,放在小桌角兒,說,媽,爸,不管怎樣他是我哥,這是我今天帶來的錢,看嫂子那樣我沒有掏出來,你們找機會給哥吧。
老費終于說,你自己給最合適。
都一樣,女兒說。
都這樣了,怕,也得見,這樣的時候。母親說。
女兒又把錢往里推了推,你們給吧。
母親摸了摸錢,這錢怕是難還的。
媽,什么時候了,還啥還不還的,他是我哥!
女兒走后,他們開始盤幾年的收入,所有的錢存在一個存折里,都是種地開荒攢下的。那個存折找到后,兩個人看著存折上的蠅頭小字,商量著錢怎樣給,是不是去一次鎮里,取出來一些,手頭也是要留點錢的。想來想去,婁蝴蝶說,別取了,我們花不了幾個錢的,取了錢,存折上不是會顯示取錢的日期嗎?別讓他們看出來,又成了把柄。老費嘆口氣,這日子過的,怎么都這樣提心吊膽了,我們苦巴巴攢下的,花也不敢花了。老費說,你可想好了。婁蝴蝶手里握著存折,看著存折上的數字,說攢下的錢太少了,再取就更少。
兩個人把存折裝進一個小布袋子里,存折里夾了紙條,寫著密碼。
這天夜里,兩個人往村里走。老費拉著老伴,婁蝴蝶在路上勸著老費,說,咱今天啥都忍啊,他是個病人了。老費說,我知道,你都說幾遍了。小北風微微地吹,涼氣朝身上滲,離村莊越來越近了。婁蝴蝶說,我們要不把存折放在門口?老費說,不行,我說過幾遍不行了,你怎么糊涂了?萬一被別人拿走了怎么辦?別人,誰這時候去他們門口拿?那太沒世道了。老費說,就怕萬一。婁蝴蝶說,那孩子我怕。老費沉默了一段路,說,這時候了還怕啥?咱不回去看看對嗎?女兒的錢你也拿了吧?拿了。待快到家,他們在路邊站著,看著從后窗射出來的燈光。他們無數次就這樣回過家,這樣看過他們的院子,都是又轉身了。可是今天一定得進去,不管怎樣,兒子是親兒子,老人是不能和兒子計較的。老費使勁拉婁蝴蝶往前走,婁蝴蝶的眼更模糊。那路她太熟悉了,即使沒有老費拉,她瞎著摸也能摸到門里。
門是虛掩的,推開門時“吱呀”一聲,老費先咳嗽了一聲,小文。老費叫了一聲兒子,兒子叫費文,小名小文。小文——老費又喊一聲,婁蝴蝶一直拽著他的衣裳,有些打戰。
媳婦開的門,沒說話。他們猶疑一下往前走,媳婦把門又打開了些。看到了兒子,費文斜躺在床邊,沒動身,好像生疏了。他們一直走到兒子的身邊,連續幾年,沒這么靠近了。他們看見兒子沒有了虎氣,牛高馬大的兒子懨懨的,被擊垮了。兒子動了動,把胳膊換了一個位置。老費說話了,啥時候去住院?沒有回答,只有呼吸聲,媳婦依然站在門口,往里走了走,好似隨時準備為他們開門。婁蝴蝶是這時候哽咽的,聲音細細的,哽咽聲代表了很多憋在心里的話,那聲音像一只鳥兒在叫,高高低低地纏繞,透著凄涼。老費搖著她的身子,說停下來,停下來,說好不哭的,停下來,說好不哭的……可婁蝴蝶的哭聲更細,像拉警報,像一架飛機要飛起來。老費說,拿出來,別哭,拿出來。婁蝴蝶一邊拉著警報一邊把一個包遞給他,老費把包放在了兒子的床頭,手有些抖,說,我們這些年就攢下這些,還有你妹妹的,都帶過來了。老費說話時婁蝴蝶的哭聲小下來,等老費說完,婁蝴蝶的哭聲又重新飛翔,這一次他們終于聽到了兒子的聲音,哭什么,我還沒死!兒媳則不失時機地把門打開,很明顯,這是要讓他們走。老費身子朝外,一只手先摸住了門,一只手去抓婁蝴蝶。
三
對那個人的到來老費他們保持了警惕。那個人,村里人一直把他叫作記者,其實他不是記者,在一個文化部門工作,在旗城有些名氣。老費和他沒有多少的接觸,和村里人一樣只知道他在外混得不錯。他叫朱馬。老費的問話有些硬,你來干什么?朱馬似乎感到了唐突,說,我可以到院子里看看嗎?老費說,這有什么好看的,一個舊廠。老費不歡迎,朱馬止住了腳步,只是目光還朝著空下來的廠區。他看到幾座空下來的車間,空寂的院子,老車間的房頂上竄出了野草。
朱馬還是問了一句,你們怎么在這里住?
看廠!
老費好像有經驗,訓練有素,回答得很干脆。
這么大的地方可惜了,朱馬自言自語,朝著幾間空落落的廠房。看朱馬要走出了廠院,老費問一句,你怎么回家了?朱馬停下來,說,看父親,父親80多歲了,我在家待幾天。朱馬辭別老費,沿著馬路往西走。往西是一溜空下來的老廠,有幾家被重新利用起來,煙囪里冒著熱氣。拉貨的車輛時而從身邊擦過,車輪下冒出一股灰土。
老費沒有想到,朱馬回家和他的兒子有關,如果不是老費的兒子費文,朱馬不會找到住在廠里的老費。朱馬是半個月前被拉進一個群的,村里人忽然建起來的一個群,他不知道群主是誰,他本來是要刪除的,現在的群太多,他有些抵觸。一條消息讓他先停下來,這個消息就是關于費文的,職業的敏感讓他想對事態有更多的了解。他覺得有必要回來一趟,因為父親也正好輪到他們伺候,妻子已經提前回到了村莊。
朱馬回家的第一個晚上就鉆進了村莊的夜幕,出門前妻子問他,能否記得住老費家的胡同?朱馬想了想,老婆說,十字路口往西,到另一個十字路口,那個小十字,老費家的院子就在那里。他往街上走,妻子又攆出來,說,唉,奇怪,你急著去見他干嗎,那樣的人?他說,啥樣的人?你回去吧,我只是去轉轉,不一定見。妻子說,要不要我陪你去?朱馬想了想,說,還是我自個兒去吧。妻子說,見上見不上都快回來啊。朱馬擺擺手,回,你回吧。街上的路有些暗,原來有路燈,幾家廠子停產后,路燈也隨之熄滅了,只是在節氣或春節時會亮起來。朱馬有點不適應沒有路燈的路。
怎么說呢?朱馬被拉進那個群后,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就看到了那個籌款的公眾號——水滴籌。那個籌款是費文的老婆發出來的,在籌款的求助信里說著費文的病情,說幾年前曾經在工地出過一次事故,一只手上的幾根手指骨折了,至今幾根指節都是死的。現在又禍從天降,攤上一個大病,要花很多的錢。但在累計家庭的負擔時唯獨沒有說到兩個老人。那個捐款不算快,也不算多,在群里有些僵持,每天的進度不大。朱馬在上面看到了捐款人的名字,比如蘇小強,捐得最多。蘇小強他當然熟悉,就在他們的一條街上。他問老婆為什么蘇小強捐得最多,老婆說不出個所以然,說誰還沒有個三親六故,反正誰干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他想哪一天得找蘇小強聊聊,有些內情是需要找內情人了解的,蘇小強這幾年也就是在家開一個維修電腦的店,幫人安裝攝像頭,這一帶的攝像頭基本上都是他一手安起來的。他在籌款的群里捐得最多,一下子捐了1000元,在鄉村捐款這算是高額了。
不是老婆的電話,他那天的捐款就成了。朱馬這幾年沒少這樣捐款,看著那些不幸的遭遇,朱馬常常就忍不住,沒多有少地表個心意。人都有危難的時候,捐就捐了。捐過之后他還要去街上吃一頓自己喜歡的小火鍋,燉一個酥肉蘑菇,獎勵一下自己的心情。人就是這樣,有什么值得計較的?什么是得什么是失?太計較其實沒意思,想想吧,人生就是這樣。那一天,為費文的捐款就差最后一步了,手機里操作很方便,密碼一摁錢就出去了。朱馬甚至想到了又要去吃的一次火鍋,想著究竟去哪里吃,這一次是否換個地方,到彩虹橋附近的那家店里,他和朋友在那里吃過,那里的魚燉得挺好。老婆的電話打過來,好像有預感一樣,第一句話就是,你在干什么?他有些支吾,老婆就在電話里和他聊天,說,那個費文的事你知道吧?他說不知道多少。老婆說,那個人不行,有事沒事就和老人生氣,有一次因為他兒子找奶奶要錢,他媽沒有及時給,費文就摔了他媽的東西……老婆在電話里絮叨著,還說到一條狗,說那年街上來個買狗的,他讓買狗的人看他家的狗,那狗看見買狗的人,跑到一條胡同里。他攆過去,把狗藏在一個小屋里,出來埋怨買狗人把他家的狗嚇跑了,買狗人說狗跑了還會回來,他就把人打了,還訛了人家一筆錢。妻子在電話里把聽到的話一件件學給他,講給他聽,講得有條有理,老婆在講故事上有她的強項,常常把枯燥的事情講出味道來,好多次通電話,都是妻子津津有味地給他講村里的事。等妻子結束了電話,他捐款的興致沒有了,那個密碼沒有摁下去。
可是,那些事和捐款有關系嗎?他后來納悶。
籌錢的過程還在繼續,朱馬被拉進的那個群里每天都在重復同樣的內容,他不得不每天關注著,那個籌錢的公眾號一座樓一樣一層層地摞加。幾天后,朱馬個人的微信里也收到了邀請,意思非常清楚。他在村里也算有些名頭,每當村里遇到此類的事情都不會把他閃過。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再沒有表示,會顯得難堪。朱馬考慮是不是將對方的微信刪除,想著自己是怎么同意他加了微信,如果刪除就太畏縮了。他在躊躇和沉默里有些煎熬,這不是他的性格,想想一個等待捐款的人,等到的是無望,會是怎樣的感覺。這樣想著他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有幾分不安,也更加糾結。
朱馬沒有想到,費文會找到他。
那是他回來的第二天,他在第一天的夜里實際上一無所獲,他不過在費文家的房后徘徊了一陣。他不想冒失地去費文的家,也沒有想到究竟要不要見他,見到費文要干什么,說些什么。他后來是在村里走了一遭,體驗了村莊的夜晚,他在陌生又熟悉的胡同里繞,在繁華的十字路口,望著瓦塘的夜晚,超市和理發店的燈光還亮著,大街上不斷穿過從外邊歸來的小車,也有幾輛停下來,和他打一聲招呼。他想著這個村莊發生過的一切,和這個村莊永遠割舍不開的關系,太多的物是人非……他對這個村莊越來越陌生。當一個人的村莊接近故鄉或所謂老家的稱謂時,村莊實際上就意味著距離。回到家,看見老婆守在街門口,老婆問他,去他家了嗎?你都說了什么?他笑笑,我怎么可能那么唐突?老婆說,我知道你不會進去。為什么?老婆說,這個時候你能幫人家啥?他說,我回來不是因為這個。不是為了這個為了什么?他看看頭頂冷清的天,星星零零落落的,整個夜色都是黑色的,星星只不過照出些斑駁的空隙。他拉著老婆回家,不想和老婆爭執個什么究竟。老實說,他這次回來更多的就是想對費文的事探個究竟。
費文竟然找到了朱馬,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是第二天晚上,費文穿著藍色的大衣,站在他家門口,手里掂著一個布包。他推開大門,帶著幾分恍惚。老婆先看到費文,說,你就是費文,進來吧。老婆的態度不錯,他一邊走到朱馬身邊,一邊讓著費文進屋。
費文手先扶著門,帶著恍惚,朝屋里看看,也許朱馬的家他是第一次來,即使一個村莊的人,一輩子沒有進過的家門也是有的。客廳的燈全亮了起來,老婆進了門把燈打得很亮,又在喊著,進來啊,費文。
費文有點囁嚅,對著朱馬說,我,我來求你幫我。
費文還在站著,說,我昨天其實看到你了。
朱馬一驚。
你在我家的門口徘徊過。
是嗎?
費文說,我坐在房頂上。
房頂?
費文點點頭。
你在房頂上干什么?不冷嗎?
不怕,這幾天,每天夜里我都坐在房頂上,我想看到村莊的動靜。費文說,我每天都在等待有人走進我們的胡同,可是世態炎涼。
你不能這樣說,不是有很多人幫你了嗎?
有,真有,可離需要的費用很遠。
不能埋怨,幫你是自愿,不是義務,再慢慢想辦法。
我知道,他說。
你不要再在房頂,啥季節了,不行。
我穿得很厚,他抖抖身上的大衣,然后又說,反正就這樣了,大不了早一天離開。
既然這樣,你找我干什么?
費文沉默了,低下頭。
對不起,我,我還不想死,我想找你幫我,我知道你之前幫過人,幫過我……
朱馬說,幫你?我不記得怎樣幫你。
還是你在鎮里的時候,那一次我去給女兒上戶口,在派出所不順,找過你。
朱馬回憶著。
費文拿出了病歷,遞到朱馬面前。朱馬沒接,說,不看,這我相信,讓我怎么幫你?
他又抬起頭來,說,你要想幫就可以幫上,這我知道,你的朋友很多,你也可以在媒體上幫。
朱馬說,沒那么容易,我又沒有多大的能量,現在要幫的人太多,報紙上,新媒體,每天都有類似的事情。朱馬忽然想起一個人,問,你找過潘海嗎?
說起潘海時,他想起和潘海的接觸最多的時候是在鎮里。那時候潘海很火,是村里兩家企業的老板,發展民營經濟的標桿,戴過很多次大紅花,身上多次披過綬帶。這幾年他們也有過偶然的接觸,和以前比少了。潘海是他們村的大款,他的產業涉及城市鄉村,周圍村莊都有在他的企業里打工的人,算得上一個成功者。
好久,費文說,沒有。
朱馬說,找他比找我強。
費文卡了一下,不一樣,我找他是找個人,找你是你可以用你的方式幫我。
朱馬說,也不是,他能影響其他人的。
費文再次把頭低下去,說,他,他是個孝子!
這句話讓朱馬一震,沒有想到費文會這么說,這意味著很多的內容。也許人在不同的時候,內心會發生很多的變化,如果費文去找潘海,這句話或許也可以說,會比很多話都有意義,有些話在某個節點可以發酵。他看看費文,病歷檔案還在手里握著,有些浮腫的握著檔案的手在些微地打戰,像微風中的樹枝輕微地晃動。
朱馬說,住院不是新農合報銷嗎?
可是,要先預付,天天催,有好多項目報不了,最少還要自己付一半多。
這我知道。
朱馬想起一條消息,有人建議,讓農民先住院,出院只繳該繳的余額。他說給了費文,問費文,有這樣的政策嗎?
費文說,還沒有,小道消息,不敢指望。
朱馬后來都忘了怎樣把費文送走的,夜深了一些,他在門口一直望著夜色里的大衣,那件大衣很緊地裹在費文的身上。費文沒有從大街走,他走進西邊的一個胡同,走出胡同是另一條街道,那樣走離家要近一些,也可以避開大街上的人,雖然這時候街上的人已經很少。朱馬記得那條路,原來要越過一個大坑,大坑前幾年被填上了。
他想,也許該去見一見潘海。
四
孫女跪在十字路口,是一個侄兒來告訴老費和婁蝴蝶的。
瓦塘是這一帶比較繁華的一個村莊,在村里企業最紅火的時候,村里的超市、飯店、旅店都建起來,一部分廠子停了,村里的熱鬧還在繼續,瓦塘每天都像一個小集鎮。
老費和婁蝴蝶遠遠就看見了圍著一圈人,看他們過來,圍觀的人主動給他們騰出一條縫兒。老費和婁蝴蝶看見孫女手里舉著一個牌子,牌子上寫著:救救我爸!孫女的小手凍得發紅,低著頭,頭發披散著,額頭和鼻尖從長發里露出來。老費和老伴沖到了孫女的面前,孫女手里的牌子落到了地上。婁蝴蝶把孫女摟在懷里,暖著孫女的手,說,孩子凍壞了吧,跪著太冷了,起來,快起來……孫女悄聲說,你們走吧,別攔我,我媽看見會和你們吵,為了我爸我愿意這樣。他們沒有聽孫女的話,依然往上拽著孫女,勸孫女起來。孫女從奶奶懷里掙脫,又跪下去,牌子再次握在手里。這一次她揚起了頭,仿佛爺爺奶奶是來給她壯膽的,牌子上的字更加醒目:救救我爸……
起來吧,孩子。婁蝴蝶再一次去拉孫女,孫女跪著不動,淚水在眼里打轉,手里緊緊地握著“救救我爸”的牌子。奶奶替你!婁蝴蝶說著“撲通”跪了下去,冰冷的地面發出“咚”的響聲。然后,婁蝴蝶從孫女的手里奪過牌子,摟在自己的胸前。老費去拉她,她喊著,你拉我干什么?你拉孫女,把孫女拉起來,我們這是造的啥孽啊……
朱馬已經離開了老塘南街,老費孫女跪在大街,以及老費、婁蝴蝶和孫女在大街的照片是老婆發給他的。老婆說,老費的孫女再去跪街時,婁蝴蝶也陪著孫女跪在街上,已經幾天了。照片上,婁蝴蝶的面前豎著另一個牌子:救救兒子!她們的面前是街上的人流,那是瓦塘的另一個集日。
朱馬沉默。
老婆追著問,你怎么了?
朱馬說,我在看你發來的照片。
五
老費和老婆還在街上跪著,朱馬不斷收到老婆傳來的照片。
朱馬決定再回一次瓦塘。在路上,他給潘海發了一條微信:我在回瓦塘的路上。朱馬沒有糾結,把老婆發給他的照片轉給潘海。沒有幾分鐘,朱馬收到潘海的回復,也是幾張照片,比老婆發給他的更清晰,照片上的那兩個牌子扎著他的眼睛,讓他想流淚。
回去看看吧!他在微信里對潘海說。
手機上又“叮”地一響,他在村莊的群里,在自己的微信里同時看到的是費文發出的一封信,確切地說是費文的一封懺悔書……
他把車停在路邊,隔著車窗看見路上的車流,大路的對面是高鐵,火車正以幾百公里的時速飛馳。此刻接近黃昏,冬天的夜晚正在快速地降臨,路邊的樹有些蕭條,樹葉慢慢地飄落。天有些暗,似乎在預演一場雪的到來。朱馬看著幽暗的天,再一次看到了老婆發給他的照片,那個孩子的臉凍得通紅。如果可能,他打算借助一些媒體,這可能也是他再次回來的原因。
他身邊的車呼呼駛過,高鐵上的火車一列接著一列。
在他重新啟動時,他收到了潘海的回復:先替我去看看老人……老人后邊是省略號,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再往前就是一個路口,從路口拐彎就是直奔瓦塘的大路,一個小時后就是他們的村莊瓦塘。
這天晚上,朱馬回了潘海一條微信,微信里是一個畫面,是他在廠區拍的照片,照片上,天上一輪半圓的月亮,月亮下是黑黢黢的廠房,那個小屋沒有了燈光。他離開廠區,看見不遠處幾處亮著的燈。他在路邊站著,路邊是夜色里的麥田,從身后的廠區里似乎傳來遙遠的貓叫聲。
一刻鐘后,朱馬又一次站到了費文家的房后。
遠遠地,他朝著那個房頂上看著,從后窗透出隱隱的燈光。他仰著頭,雪真的下來了,很輕的雪,來得比較早的一場小雪,在頭頂上米粉一樣地飄,落在地上又即刻化成了雨水,和土地黏成一體。還沒有到真正的季節,雪來得太急了。他想看到房頂上的人,想著房頂上如果有人是不是看到了他。他沒有躲,努力地朝向房頂,仿佛要和一個人對視,和一個人較量。雪還在飄,他恍惚中真的看見了人影的蠕動,那個身影在看著他們的村莊,慢慢地在雪中成為一個雪人,在雪中融化。
他舉著手機,就是這時候他的手機上閃過一條微信,微信里是潘海的頭像。房頂上的身影還在雪中,他沒有看潘海發來的內容,他只是久久地朝著房頂,朝著村莊的天空……他在雪中摁動的是幾個數字。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