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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衣歌

2020-08-06 14:59:55小托夫
福建文學 2020年7期

推薦人語

王祥夫:在90后作家群體中,小托夫是一位有著特異之氣的作家,他的敘述和語言往往是一上來就氣韻飽滿,僅幾句開場,就會一下子把你吸引住,十分有趣,不是那種表面的幽默,而是骨子里的一種真氣,所以,他的文字總是精神抖擻,十分耐看。我們寫東西,能做到這一點其實特別不容易。就像是名角一上場,一出臺精氣神就來了,他的小說就是這樣??锷厦坑行⊥蟹虻淖髌?,我總是要看的。文學其實玩的就是文字,往往是,并不重在看你寫什么,而真正在于看你怎么寫。關于這一點,我相信小托夫做到了。我常問自己,駕馭語言的能力是天生的嗎?看了小托夫的小說,我相信這話有道理。他背后有多么刻苦,多么努力,他不說,我們當然不知道。但我相信“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相信他在努力!

徐 威:孩童視角一直都受小說家們的青睞,它用孩童純凈的雙眼觀察這個世界,細膩、天真、充滿好奇,未必都能看懂,但總能看到成年人所忽略、所逃避、所遮掩、所無法看到的一面?!稙跻赂琛吠瑯硬扇×诉@一手法,講述了一個11歲孩童眼中的世界。父親做賊,母親心知肚明,這其中的故事,“我”不甚了解,另一個孩子與他的賊父親之間的關系“我”也不甚了解,小說因而具有廣闊的遐想空間。一方面“我”對這個世界充滿疑惑,另一方面,對于“我”和“他”來說,掏鳥窩比那些未知的大人世界有意思多了。

作家簡介

小托夫,1994年生,魯迅文學院第36屆高研班學員,大益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上海文學》《中國作家》《大家》《芙蓉》《雨花》《作品》《福建文學》等刊物,被《小說選刊》《新華文摘(數字版)》等多次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騎著鹿穿越森林》。

村里打死了一個賊。

那個賊在偷阿富家的牛時被發現,被捉住了,被村民不小心給失手打死了。有個村民在那個賊的后腦勺上用搟面杖敲擊了一下,就那么一下而已,他就像筷子松開的面條一樣,軟綿綿地滑坐到地上,在地上坐了兩三秒,身子朝后倒了下去,躺在了那兒。還睜著,只是正在逐漸失神,他的眼睛像是在直勾勾地盯著天上的某一顆星。他的嘴巴也張著,張成一個黑洞洞的圓,像是還有什么話要說。

“他肯定是在裝死。他就想趁咱們放松警惕時從地上爬起來溜掉,是吧?”

“你說得對,這家伙確實是在裝死。他比別的賊聰明,他懂得裝死?!?/p>

“看看他還出氣不。”

“沒有。他沒呼吸了?!?/p>

“他可能是在憋氣。”

“憋氣憋不了這么長時間,他真的沒有呼吸了?!?/p>

“走開,讓我來摸一下就知道了。喔,他在涼?!?/p>

“他死了?”

“是的,他死了?!?/p>

“啊呀!”

“這家伙怎么這么不吃力?就打了那么一下,就這樣了。”

“他可真是只草包!”

“對,草包中的草包!”

“比草包還要不經打?!?/p>

“是誰打的那一下?”

“癩皮阿貴?!?/p>

“啊!是阿貴!”

癩皮阿貴在村里一棍成名,他成了村里打死賊的第一人。阿貴逢人就講:“你知道嗎?我打死了一只賊?!彼谩爸弧倍挥谩皞€”來稱呼賊,在他眼里,人是人,賊是賊,是不一樣的。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在用“只”來稱呼賊。在村民們眼里也是這樣,他們也是想也不想,張口便是“那只賊”。

打死賊的那個夜晚我也在場。我是偷偷溜出去的。那天深夜,村里忽然鑼鼓喧天,喊聲聲聲入耳,我被吵醒了。我聽到村里有人在高聲喊叫:“抓賊啦!快都出來抓賊啦!”我一下就清醒了,興奮了,我知道,抓賊一定很有趣,我不想錯過這次機會。前兩年的某天深夜情景與此次相似,也是鑼鼓喧天,到處都是捉賊聲,但那次沒有捉到賊,讓賊給溜掉了。那次捉賊我沒有參與,我一直感到很遺憾。我只能在大伙后來茶余飯后的講述中漸漸拼貼出那晚事情的原貌,我只能從他們的嘴巴里去想象那晚,而沒能親自參與其中。那個捉賊的夜晚,我母親閉門不出,也不讓我出門,她說那是老爺們的事兒,女人和孩子就不要去瞎摻和了。我說我只是過去看看,又不干別的。她堅持說,那也不行。那時候,我翻墻的手段還不行,膽子也比現在小,我怕父母的責罵,也怕他們會動手教訓我?,F在,我不怕了,他們也不會再輕易動手教訓我了。就是教訓我我也不怕了。我11歲了。

這一次我不能再錯過了,我對自己這么說。我們家的房屋和村里其他人家的一樣,都是那種在平原較為常見的青磚瓦房,這種房屋乍一看是一間大屋,有一扇門開在正中,屋里其實是左右兩堵內墻把大屋割成了三小間,正中的那間是堂屋,一般是用來供奉佛像和吃飯的,左右兩間是睡房。我睡在左邊那間,父母親睡在右邊那間,無論睡在左右哪一間,出來時都要經過堂屋,因為屋門開在那里。因為我還有個比我小兩歲的妹妹,所以我家的堂屋不光是供奉佛像和吃飯的地方,還是妹妹睡覺的地方。那里靠著墻角擺著一張小床,她就睡在那里。我從自己房間走出來,躡手躡腳地走到堂屋門口,小心翼翼地去開堂屋的門。

我剛把門打開,就聽到了母親的聲音從她那間黑漆漆的房里傳出來。她說:“阿萬,你去哪兒?”

我知道要是如實說的話她肯定不會準許我,我于是說:“我去茅廁?!?/p>

“你屋里不就有尿罐嗎?”

“有啊,可是我要拉肚子。”

“要你別喝生水,偏不聽!”

我捂著肚子地說:“哎喲,憋不住了。”說完我就從屋里沖出來了。我來到院子里,夜色灰蒙,我知道哪里的院墻比較容易翻出去。就是鴨圈那里。那里是一段老墻,比其他幾面墻要矮上一些。而且,鴨圈的墻角處長著一株槐樹,我可以順著樹爬上去,然后踩到墻頂上,跳出去。我走進鴨圈,鴨子們驚得拍著翅膀嘎嘎叫,它們的叫聲把我嚇出一身冷汗,我挺怕母親這時候出現把我喊回去。幸好沒有。鴨圈里有很多鴨糞,我的腳踩上去感覺很軟。我走到那株槐樹前,抱住它,沾滿鴨糞的雙腳踩上去,踩到樹身上,然后一點點往上爬動,像一只長青吊蟲。

我踩到了墻頂上,沿著墻頂走了幾步,找了個好的位置跳了下去。我落地的那一瞬間腳踝猛一下有點痛。我在村巷里跑起來,往喧鬧的方向跑去。但我又躲了起來。我看到有個人影在慌慌張張地朝我走來。我心想,這八成就是那個賊。我躲到了一垛磚后,那垛磚是亮叔家蓋房子用的,現在,那座房子只蓋到一半,這些磚到時都會派上用場?,F在,我拿它們擋住我的身體,使我不被暴露出來。那個人影一點點近了。我有點緊張,屏住了呼吸。那個人沒有發現我,我隱藏得挺好。他從我面前的巷道上走過,原來是我的父親。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難道他也去看捉賊了?我不知道。我真想喊住他問一問,可我又怕他強行把我帶回家。院門晚上是從里面拴住的,父親沒有敲門讓母親來開,他直接攀到墻上,從墻上跳了進去。他怎么就這么回去了?他怎么不去看捉賊?他怎么不喊母親來給他開門?他去了哪兒?我不太能理解。我沒有再細想下去,只聽到有人大喊說:“抓住了!抓住了!”

那個賊是在阿富家門口抓住的。我抵達那里時他已經被人按倒在地上了。人們摘下了他戴在臉上的黑色面布,手電筒的光束一瞬間全部交織在了一起。??!我見過他!有一天深夜,他來我家和父親喝酒低聲聊天,一直待到凌晨才走。我是半夜被尿憋醒時才發現的。我帶著睡意站在我那間房的窗邊沖著尿罐撒尿,這時我聽到了被他們壓得很低的交談聲。我趴到窗戶上往外看,可以看到那間小小的灶房里的一切。我看到了他們倆分別坐在兩張小凳子上,面對面坐著,中間是一瓶牛欄山二鍋頭、一碟花生米和兩只酒杯。他們不時舉起杯喝一下,捏起花生米放到自己嘴里。灶房彌漫著一種橘黃色的光,那是灶臺上的蠟燭散發出來的。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何時來的我們家,為何這么晚才來,又為何而來,他們在交談些什么我不知道,但看樣子,他似乎和父親關系很要好。

眼前的這個賊竟然就是父親的那個朋友,這一發現猶如晴天霹靂一下子讓我愣在了原地,我怔怔地望著那個賊,感到震驚的同時也感到十分恥辱,父親他竟然結交這種朋友!難道父親他傻了嗎?難道父親不知道他是個賊嗎?父親?。∧阏娴氖翘苛?,連賊都辨認不出了呀!我很想當眾說出我見過他,他去過我們家,但我又想到,說出認識他,這太丟人了!我不能說,說出來的話,我和我父親,還有我的母親和妹妹都會跟著丟人。我想大伙以后會這么說我們:“你們一家怎么結交這種貨色?”

村民們顯然都不認識這個賊。他們團團圍上來,把那個賊圍在中間,圍得水泄不通。他們開始對他拳打腳踢,謾罵不休。我一時看不到那個賊了。我轉眼去看阿富家的墻,那面墻上有一個很大的盜洞,阿富家耕田的黃牛從那個盜洞中伸出頭來,一邊用舌頭舔自己濕漉漉的鼻子,一邊好奇地呆望著外面的人們,它那傻呆呆的樣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差一點就被偷走了。

“問問他剛剛跑掉的那個同伙是誰!”

“快說!是你在我們村里的內應嗎?”

“說不說?”

“肯定是他的內應!那家伙比他熟悉咱們村的地形,一下就溜掉了?!?/p>

“是?。∵@家伙像只沒頭的蒼蠅一樣,在咱村里直打轉,他只要對咱們村的地形再多熟悉些,他就能跑掉。”

“他跑了幾圈,又跑到這里來了。”

“是咱們人多,把他圍到這兒了?!?/p>

“人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對咱們村的地形沒那么熟?!?/p>

“他對阿富家怎么那么熟?他怎么會知道阿富家有一頭牛?”

“還知道牛棚在哪兒!”

“村里肯定有內應?!?/p>

“跑掉的那個八成就是他的內應?!?/p>

“撬開他的嘴巴,讓他說出來。不然的話咱們村還要被這伙人禍害!”

“咱們村這兩年可沒少丟東西,八成都是這伙人干的?!?/p>

“這伙人太壞了!”

“最壞的還是那個內應?!?/p>

“讓他說,讓他說一下誰是內應。”

“快說!誰是你的內應!”

“他不說?!?/p>

“打他?!?/p>

“讓他站起來說話吧。你們把他按得太緊了,他的嘴巴都動不了了?!?/p>

“他會跑的?!?/p>

“你們倆攥緊他,他跑不掉?!?/p>

“他萬一跑掉了怎么辦?”

“他跑不掉,有這么多人在,他哪敢跑?”

“你別想著跑,知不知道?老實點,不然把腿給你打斷。”

“問問?!?/p>

“你是從哪來的?”

“我不能說?!?/p>

“為啥不能說?”

“我還有個孩子?!?/p>

“啊,孩子!你倒是很為你的孩子著想??!那你行竊的時候怎么不想想你的孩子?。烤蛻摯驍嗄阋粭l腿,看你以后還怎么偷!”

“你孩子多大了?叫個啥?”

“問你呢,說話呀?”

“我不能說。”

“怎么又不能說?你怕啥?我們又不會去你們村里刁難你孩子?!?/p>

“他既不想說這個就問點別的吧?!?/p>

“你來我們村幾回了?”

“這是第二回?!?/p>

“上回是啥時候?偷的啥?”

“半年前。”

“偷的啥?”

“兩頭豬?!?/p>

“半年前咱村誰家的豬被偷了?”

“利民,好像是你家吧?”

“原來是你!”

“先別打!利民!先讓他說。”

“村里有你的同伙嗎?”

“問你呢,說??!”

“沒有?!?/p>

“沒有?沒有的話你怎么對我們村摸得那么清?”

“他沒說實話?!?/p>

“讓他說實話,他不說實話就給他點苦頭?!?/p>

“你說不說實話?你不說我們可不會放過你。我們知道村里肯定有你的內應,你的同伙,你說出來是誰,不然我們是絕不會放你走的。”

“不說?那好,你倆抓穩他?!?/p>

“你干啥?”

“我沖他胸上來一腳飛踹?!?/p>

“你練過武功,你這一腳下去還不把他給踹散架了?”

“要我說,還是給他解鱗吧?我看有些村子抓到賊了就愛給賊解鱗?!?/p>

“好??!給他解解麟。”

“別,別,我看還是算了。這大晚上的,把他的鱗解給誰看?”

“喔,也是。光咱們這些大老爺們兒看解鱗,也沒啥意思。”

“那就不解了?!?/p>

“明天解也行,明天把他綁到樹上,讓十里八村的都來看,說不定他們村的人也會過來?!?/p>

“說不定他媳婦孩子也會過來。”

“那就有意思了?!?/p>

“哈哈哈……”

“喂,你,知道解鱗啥意思嗎?”

“知道。”

“你想我們明天把你綁到樹上解鱗嗎?”

“別光搖頭,說想還是不想。”

“不想?!?/p>

“那我們問你的話能不能乖乖回答?別撒謊也別耍心眼?!?/p>

“啊!快!”

“站??!”

“快,快抓住他!”

“抓住了!抓住了!”

“你還敢跑!”

“抓牢他!”

“別掙了!你跑不了!”

“消停點!”

“讓他消停點!”

“噗!”

他們把那個死去的賊卷在葦箔中,扔在了村外的河灘上。

第二天,我在村中見到了癩皮阿貴,他正在對昨晚不在場的村民繪聲繪色地描述著昨晚的場面。村民們聽得如癡如醉。當他講到自己在緊要關頭舍身而出,將一根搟面杖掄圓了窮盡所有力氣揮出去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班?!”阿貴將兩只手拍在一起,形容說,“他搖晃了一兩下,就倒下去了?!?/p>

“倒下去以后呢?”

“他躺在地上,就那樣躺著,我們還以為他是在裝死呢!哈哈!沒想到他是真死,真的死了。他不吃力!哈哈!”

“癩皮阿貴!你是真癩皮!”

阿貴抱著雙臂站著,下巴高高昂著,享受著大伙喊他癩皮阿貴。他垂下眼皮時看到了我,沖我揮揮手,示意我過去?!鞍⑷f,你知道嗎?我打死了一只賊。”

“知道。”我說。

“知道?你聽誰說的?”

“我昨晚也在?!?/p>

“喔,你也在啊?那你看到我的那一記悶棍沒?掄得圓不圓?”

“挺圓的。”我附和他說。

阿貴很得意地點點頭,然后在我的肩頭重重拍了一下,說:“小阿萬,學著點!”

有人說:“阿貴,不要教唆小孩子!”

那天晚上,他們將那個賊扔在了河灘上一片蘆葦叢中。他們說:“看看明天有沒有人來認領?!?/p>

“沒有人會來認領的。”

“說不定啊?!?/p>

“沒有人會來認領一只賊的尸體?!?/p>

“這個可不好說,不要說得那么絕對。”

“咱們走著瞧!”

“走著瞧就走著瞧!”

我尾隨著他們從河灘上回到村里。大伙慢慢各自分散了。我也朝自己家走去。我望著自己家的院墻有點絕望,我試了幾次,仍舊攀不上墻頂,對我而言,它是有點高了。主要是我的胳膊沒有那么大力氣。如果墻外也有一株樹就好了。正當我一下一下在墻邊躥跳時,院門開了。我從院門走到院子里,父親重新將院門鎖上了。

“阿萬,你去哪了?”父親說。

夜色還是灰蒙蒙的,我看不清父親臉色的喜怒。但我聽出他的聲音里沒有怒意,似乎他并沒有生氣。他問我去哪了,我知道他只是想挑起話頭和我聊幾句,我知道他肯定知道我去哪了。

“去看捉賊了。”

“捉到了嗎?”

“捉到了?!?/p>

“他,怎么樣了?”

“誰?”

父親停頓一下,輕聲說:“那個賊。”

“他啊,阿貴把他打倒了。他們說,他死了?!?/p>

“他現在在哪?”

“他們用葦箔把他卷了,扔到河灘上了?!?/p>

“扔到河灘上了?”

“嗯,扔到那片葦叢里了?!?/p>

“他真的死了?”

“是的?!?/p>

父親陷入了沉默。我們就站在院子里。夜色下的院子里有很多長腿蚊子,我抓著胳膊上的癢說:“爹,你認識他?”

“誰?”

“那個賊?!?/p>

“胡說八道!”

“我見過他,他來過咱們家?!?/p>

“你看錯了,他從沒來過咱們家?!?/p>

“他真的來過?!?/p>

“我說沒有就沒有!”

“你想想看,是不是有一天晚上你和他坐在灶房里喝著酒吃著花生米還聊著天?”

“沒有!”

“爹,你在撒謊!”

父親嘆口氣,極其嚴肅地說:“阿萬,這件事誰都不許說,做得到嗎?”

“做得到。我其實都明白,你就是怕丟人。結交上這么一號朋友,說出去確實挺沒面子的。爹,你放心,就是打死我我都不會往外說,因為說出去不光你不光彩,我也跟著不光彩,娘和妹妹也一樣跟著不光彩。”

“知道就好。你要做到!”

“肯定能做到!爹,你為啥要結交這種朋友,你不知道他是個賊嗎?”

父親沒有回答我,他轉而說:“阿萬,時候不早了,你回屋去睡吧?!?/p>

我始終覺得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向父親提出,但我一時想不起是什么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床上想了一陣子,還是沒有想出來。不去想了,有些事情越想就越想不起來,就是這樣。我情不自禁地去想那個賊的死,他怎么那么脆弱?一瞬間他就死去了。不僅他們,起初我也一度以為他是在裝死。但他真的死了。人可以那么快死去,這是我從來沒有想到的,也從來沒有去想過的。人和死亡可以隔得如此之近……

第二天清早,我醒來后走出屋子,看到父親正背對著我走向鴨圈,他一手提桶一手提著鐵鍬,要去清理鴨圈里的鴨糞了。隔一些天,這些鴨糞就會被清理一次。鴨糞是很好的肥料,可以滋養菜園。父親彎腰站在鴨圈里一鍬一鍬往一只桶里鏟著糞便,這時候,我忽然想起我要問他的問題了。我走過去,站到鴨圈旁。父親抬頭看到我,說:“阿萬,睡醒啦?”

我說:“睡醒啦。”

父親說:“今天鴨子下了八顆蛋?!?/p>

“有兩只偷懶啦!”

“嗯,不知道是哪兩只?!?/p>

“爹,我昨天忘了問你,你昨晚去哪了?”

“哪也沒去?!?/p>

“你出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昨晚出去了?”

“我看到了?!?/p>

“哦——我去看捉賊了。”

“沒有,你沒有看捉賊,我沒有在那看到你?!?/p>

“那可能你到那的時候我已經走了?!?/p>

“你為啥走了?”

“我覺得那也沒啥好看的,就走了?!?/p>

我想再去看看那個賊,看看他還在不在那兒了。從阿富家門前走過時,我看到阿富正在砌墻,那個盜洞正被他手里的磚頭一點點填滿。阿富周圍圍著幾個村民,他們正在認真聽著阿富的講述。阿富一面砌墻一面向他們講述著他是如何宿醉而歸,又如何機警地發現了有賊在掏著墻磚挖著盜洞,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沒有立即聲張喝止,他知道憑借一己之力是無法把那兩個賊捉拿住的,弄不好還會被他們痛打一頓。他悄悄地走開了,去叫了七八個幫手過來,聲勢一壯,他們就突然包抄過去,大喊著捉賊,同時敲鑼打鼓,叫醒更多的人來捉賊。阿富說:“那倆賊被我們這聲勢嚇得不輕?!?/p>

“換作誰都一樣?!庇腥苏f。

“這話不假?!绷硪蝗吮硎菊J同。

阿貴也在現場,他耐著心聽完阿富的講述后,也想插幾句。

“你們知道嗎?”他揮了一下手臂說,“那只賊是我打死的?!?/p>

“誰不知道那只賊是你一記悶棍打死的?這個誰都知道。”

阿貴說:“你們不知道,昨晚我喝了點小酒睡下了。睡著睡著,被吵醒了。外面動靜很大,我豎起耳朵想聽一下外面怎么回事了,我聽到了有人在喊捉賊。我一聽到捉賊,好家伙,一下就從床上彈了起來,穿上衣服,從屋里沖了出來。到了院里我才想起,我不能空手出門,我要帶個防身的家伙,就到灶房里抄了一根搟面杖。我跑到那兒時他們都已經把那只賊按在地上了。我想我帶的這根搟面杖應該派不上用場了。沒想到,最后還是派上用場了。我用搟面杖一下把他敲死了?!闭f著他從地上撿起一根干樹枝,將樹枝在空中用力揮舞一下,說,“就這樣,只用了一下,他就躺下了?!?/p>

“阿貴,你真行?!?/p>

阿貴說:“你們應該沽一罐散酒請我喝一喝,你們就是請我喝酒也是應該的,我阿貴畢竟為大伙除了一害?!?/p>

阿貴好喝酒,他的錢都用來買酒喝了。他是個嗜酒如命的家伙。從我記事時起,我就沒有見過阿貴的父母,聽人說,阿貴的母親不堪忍受虐待之苦,喝農藥死了。阿貴的父親也是個嗜酒如命的家伙,他一喝完酒就要耍酒瘋,找地方發泄出氣。他偶爾會和村民們發生爭執、吵罵和毆斗,但更多時候是找自己的婆娘和孩子出氣,會大打出手,沒輕沒重。時間久了,她就覺得活著沒意思,倒不如死了。于是她就死了。她死的時候她的孩子們都已經長大了(只有阿貴小一點,11歲),可以獨自下田做農活了。人們說,她忍受他那么久,就是在等著她的孩子長大成人。她死后,阿貴的父親酗酒就更兇了,對待子女——阿貴和他的三個姐姐——就更兇狠了,他把他的暴戾全部轉移到子女們身上了。他表現出很強的暴力傾向。但他在他的婆娘去世后的第二年,也去世了。他是坐在井臺上喝酒時喝著喝著掉了進去,淹死了。村里人都說,那是他婆娘拉他下去的,她不能再忍受他繼續虐待他們的孩子。那口井后來被封了起來,沒有人敢再飲用那口井里的水。嫁女兒容易討婆娘難,阿貴的三個姐姐姿色都不錯,很快就全嫁出去了,阿貴由于家境清寒,又喪失雙親,就不好討到婆娘。他至今仍是個童男子,雖然他已經三十掛零了。有時候大伙圍在一起聊閑天,阿貴走過來也想插一嘴聊一聊,但他一走過來,就會有人打趣道:“??!童男子阿貴來了!”這時候,阿貴就臉紅耳赤了起來,說:“不要說笑?!?/p>

“沒有說笑,你就是個童男子!你不是嗎?”

癩皮阿貴不知從何時起變得很邋遢,身上常常散發著一種不太好聞的味道,于是有人就說:“阿貴一年才洗一次澡?!卑①F的回答仍然是:“不要說笑!”

人們知道要是阿貴有個婆娘的話他就不至于這么邋遢,可當有一天大伙發現他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紀時,他已經這么邋遢了。他越是邋遢,就越是沒有人給他說媒。細心觀察的媒婆們最早發現了阿貴身上的另一種端倪,他有酗酒的苗頭。她們在他身上看到了他父親的影子,看到了他未來的樣子,如果把一個女子許配給他,那豈不是把她往火坑里送?于是就再也沒有媒婆因為惻隱之心給阿貴說媒了。這些年來,阿貴的酒癮漸漸大起來了,他是每天都要喝每天都要醉,否則,照他的話說就是“渾身發癢”。于是人們就都說:“阿貴,在喝酒上,你真是遺傳你父親的血脈了,你和他簡直一個樣兒。”

河灘上長著一片片蘆葦,細長的葦葉隨著微風微微晃動著。蜻蜓在葦叢上方來回飛動著,蟲子躲在葦叢里嘶叫。河水已經很淺,河流瘦得不成樣子,幾乎要干涸了。每年的這個時節,上游的水庫就要開閘放水下來,讓沿岸的農民取水灌溉田地,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水遲遲沒有下來。農民們都等著放水灌田呢!

有幾個村民正站在一起對著一簇葦叢指指點點,我朝他們走去,我知道他們正在指點尸體。他們也來看那個死賊了。我走過去時有人對我擺手說:“阿萬,不要過來!小孩不要看,晚上會做噩夢,睡不著覺!”

“我昨晚都已經看過了?!?/p>

“那也不要看,你會被嚇著的!”

我沒有聽信他們的,還是走過去看了——那個賊的確變得很不好看了。

他搖搖頭,輕輕地說:“不怕。”

“你不怕那個嗎?”我指了一下他的身后。那具尸體離他只有兩三米遠。

他回頭看了一眼,搖搖頭,輕輕地說:“不怕?!?/p>

他問我為什么每天都在這個時候出來轉悠,我回答說:“我是在找鳥窩,這個時候更容易找到鳥窩?!币惶岬进B窩,他的眼里頓時射出了光彩。

“啊?鳥窩??!”他提高嗓門,顯得很急切,“你找到了嗎?”

“還沒有?!?/p>

“哦?!彼穆曇粲中∠氯チ恕?/p>

最后遇到他的那天我本來不打算出門找鳥窩了,因為那個午后我突然有點發困,想午休一下。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感覺很舒坦,但同時我又想到了那個河灘上的小孩,前兩天的這個時候他都在那個河灘上,今天他還在不在那兒了?這個念頭驅使我走出家門向那片河灘走去。他果然還在那兒。

“你又來了???”我走過去說。

他沖我輕輕地笑笑,說:“你又出來找鳥窩了嗎?”

“不是,本來我是要睡個午覺的,我就是想來看看你還在不在這兒。”

“我就猜到了你要來,但我以為你來找鳥窩。”

“你那是瞎猜?!?/p>

“你都養過什么鳥啊?”他問我。

“斑鳩、黃鸝和麻雀?!?/p>

“啊,麻雀!”他一下很高興,“我也養過麻雀?!?/p>

“我還養過翠鳥?!蔽矣行╈乓卣f。

“翠鳥你都養過啊?!”他果然很羨慕。隨后,他的語氣又低了下去,說:“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翠鳥的窩。”

“傻瓜!翠鳥的窩不在樹上?!?/p>

“那在哪里?”他仰頭呆望著我。

“在岸邊的土洞里?!?/p>

“???怪不得我從來沒有見到過!”

我注意到了他身后的那具尸體,尸體橫躺在葦箔上。葦箔本來是卷在尸體上的,前兩天前來觀看的村民用木棍將遮在他尸體上的葦箔挑開了。尸體完全暴露了出來。尸體在發臭,在腐敗,蒼蠅和蛆蟲使其面目全非,丑陋不堪,令人作嘔。我發現尸體耳朵的邊上插著一只又圓又大的荷葉,莖稈直直插入泥中,荷葉青翠欲滴,如同一把小雨傘一樣將尸體的臉部遮蔽在內。這張荷葉可以遮風擋雨嗎?尸體的發叢里也插著幾朵小小的野花,一朵是紅色的,一朵是黃色的,一朵是白色的,還有一朵是粉色的。那些小花看上去還很鮮艷,像是插上還不久。

“那些是你弄上去的?”我問他。

他注視著我,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我說:“他是你爹嗎?”

他的眼睛一下瞪得很大,顯得很惶恐。他飛快地說:“他不是我爸爸?!?/p>

“那他是誰?你為啥每天都來這兒?”

他沒有回答我。他忽然變得很激動,使勁咬住下嘴唇,鼻翼一張一合的,他的眉毛都苦苦地皺到了一起。接著,我看到淚花閃現在了他的雙眼中。他緊緊憋住了哭聲,憋得臉和脖子更加紅了。為了使自己不哭出來,他那小小的兩只手握成了兩個小拳頭。這些都沒用,他的眼淚還是開始“啪嗒啪嗒”掉落,他后退著后退著就轉身跑了起來。他朝著河的下游跑去了。直到他跑出了很遠很遠,我才聽到他傳來的放縱的哭聲。

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那天夜里,水庫終于開閘放水了。

村外的那條河流一下變得很寬闊,河床全部被淹沒在了水下。渾濁的河水流勢非常迅猛,雄渾有力,那洶洶東流而去的架勢簡直就是在席卷一切!清晨,村里所有人都來到河岸邊看漲水。有的說,有了水就可以灌溉莊稼了!有的說,這次的河水里會帶來多少魚?他們中有不少人已經做好了灌溉莊稼和捕魚的準備了。其中有個村民發出了疑惑,他說:“咦,那只賊的尸體呢?”有那么一瞬間,所有人都沉默了。那具尸體最終是被河水帶走了,還是被人認領走了?我不知道。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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