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初發。萬物齊聚。一切都從一條古道開始。
公元前219年冬,嬴政為了進擊嶺南,擴修了一條湖南瀟水連接廣西賀江的水陸通道,世稱“瀟賀古道”。
遠在四千多年前,舜帝南巡曾沿瀟賀古道進入蒼梧之地。據《史記》載:“舜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是為零陵。”蒼梧郡,據考證是今之湖南南部、廣東西北部、廣西東南部的廣大區域。
清新的風,清涼的雨。古道悠然逶迤,像一條記事的結繩,靜靜地擺在山與水、天與地之間。從此,商隊馬鈴叮當,旅人行色匆匆,村居此起彼伏,詩音長長短短,都在古道里繽紛綻放。
翁宏,字大舉,生卒年不詳,廣西賀州市桂嶺鎮人,唐末五代詩人。據《賀縣志》卷八列傳中載:翁宏,字大舉,桂嶺人,寓居昭、賀間。性恬淡,不樂仕進,寄志吟詠。
唐末五代時期,南分北裂,戰亂頻仍,滿目瘡痍。翁宏恰恰就生活在這個年代,他離群索居,專心向詩。但因翁宏身處亂世,他的作品流傳下來的至今只有寥寥數首。《全唐詩》收錄了《春殘》等三首詩及殘句三聯。
春殘
[唐]翁宏
又是春殘也,如何出翠幃。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寓目魂將斷,經年夢亦非。
那堪向愁夕,蕭颯暮蟬輝。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這是古道滋潤出來的千古名句,這也是一場傷感的花雨,在古道上飄灑了千年,讓每一個讀者,心都被深深撞傷。
文字是能搖曳生姿的,看到這一句詩的時候,我才相信這種感覺。十個字,就這樣平平仄仄、深深淺淺地走進讀者的視野里,永遠地撩撥起千重心事。落花中,一個女子站在花樹下,眉宇間愁腸百結,神韻凝結著比落花更悲的哀傷。細雨,燕雙飛,紅塵男女卻沒有鳥兒的自由。或許承諾,經不起時光的淹沒,更經不起距離的考驗。夢里的相思,悠長的等待,都被春光拋擲。所有的掙扎,所有的付出,都是徒勞無功。誰也回不到當初。浸濕情思的,是微雨?催人淚下的,是落花?
讀著這一句“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我的淚涌上眼眶。能寫出此句的翁宏,該是怎樣為情所傷啊。他的心中,必定藏著一片淚的海洋。
我沿著瀟賀古道走進詩人翁宏的故鄉桂嶺鎮。或許,這里會留有他的舊跡,讓山山水水都披上文化的輝光。
在桂嶺漫步,總是能想起那翁宏詩中情腸欲斷的意境。詩是活的,千百年來在無數的心靈間傳播。盡管詩人的步履已在古道遠去,而他的思想卻永遠沉淀;靈魂,永遠不朽。
桂嶺是瀟賀古道上最早的驛站。古道由方塊石板及部分原石釬平成臺階階梯,蜿蜒崎嶇。假若翁宏要出訪會友,他必會從此道經過。假若送別朋友,他應當也會送到此處吧?
瀟賀古道,曾聽到過翁宏的吟誦,見證過他的嘆息,收藏過他送別朋友的傷感。
在戰亂頻繁、物欲紛擾的紅塵里,曾經有好多人,都想放下一切世俗的牽累,實現超脫、平靜的人生,和青山綠水為鄰,與詩文詞章為伴。幾個好友,行走山水間;數首好詩,流露于筆端。可是要真真正正地拋開一切,與詩文相伴,在清苦中吟詠,又有幾人能做到?凡塵的煙火,迷惑了眾生。翁宏只與詩文為伴,只與山水為友。
借助古道的便利,翁宏經常往返于昭州、賀州一帶,常與桂林的詩人王元唱和,與富川的詩人林楚才相互應答。隱居湖南衡山的詩人廖融南游時,翁宏還拿著自己的詩作與廖融研論,其樂融融。翁宏一生把大部分的時間和精力都寄情于山花水月之中,吟詩作賦。
秋殘
[唐]翁宏
又是秋殘也,無聊意若何。
客程江外遠,歸思夜深多。
峴首飛黃葉,湘湄走白波。
仍聞漢都護,今歲合休戈。
在古道上,翁宏迎來了朋友,又送別友人去遠方。此后一別,山上黃葉飄零,湘江白波泛起,朋友你可要珍重啊!那紛亂的戰事,應當是停息了吧?那樣你就平安了我就放心了。
每一段相逢,結局都是相逢后的離別。即使知道別離的傷痛讓人牽腸掛肚,卻依舊有那么多人,情深意切地期待相逢。在分離的剎那間,想到這可能是一生的分離了,怎不讓人肝腸寸斷?翁宏在人生的渡口,演繹著囑咐與思念,等待著命運將緣分一次次安排,期待著古道一次次將朋友送來。
送廖融處士南游
[唐]翁宏
病臥瘴云間,莓苔漬竹關。
孤吟牛渚月,老憶洞庭山。
壯志潛消盡,淳風竟未還。
今朝忽相遇,執手一開顏。
我們今天有了飛機、高鐵、高速公路,還有了智能手機,從不把別離當回事,即使天各一方,想聚就能聚,信息隨時溝通。今天的我們,可能永遠無法體會翁宏對相聚的視若生命的珍惜。翁宏在病榻上,廖融來看望他了,“一開顏”的狂喜力透紙端。然后,依舊是在古道上,依舊是送別,翁宏送廖融往南方游歷。
翁宏與朋友的往來唱和,使古道詩音繚繞,回響不絕。
古道是人生的驛站,朋友們被離別載去了不同的風景站點,朝著各自不可預知但又必須前行的未來,義無反顧地踏上征程。翁宏在古道這頭揮手,心中酸楚,定會如洪波涌起。分離后音訊難通,再聚再也沒有約定的時候,他只能聽候命運的安排,轉過萬重山水,等過了幾春歲月,直等到相逢是一場絕望的夢境。卻不曾料想,有情有義的古道又把朋友廖融送來。
我在瀟賀古道流連難舍,想象著我的腳印是否會和翁宏重合,想象著兩旁的花草,是否會記得翁宏的模樣。在流連中,我總算明白,相逢是言語的暫時離別,離別是心靈的永遠相逢。
詩好何須多?一句垂千古。翁宏先生的人生意境是古道上的一冊文化正楷,短短三首詩,是那般去繁從簡,那般信手拈來,抒盡平生。
走在古道上,植物的葉子青黃相錯,提醒著我們和翁宏的距離,只是一條古道而已。暮春來臨,微雨斜飄,花瓣飛落,詩人握筆寫下《春殘》的感傷;初秋時節,霜意還未開始,詩人寫下秋天的詩句《秋殘》,只為了,黃葉經過的時候,順便捎去一個盼望平安的念想,贈給橫跨湘江的朋友。千年之后,古道空山日暮,朵朵安靜的云彩,都為我們喚醒從前的煙霞往事,在詩音里為這份誠摯的友誼深深地感動。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翁宏所多交往的,大都是廖融、任鵠、王正己、楊徽之、張觀、王元、陸蟾等這些淡泊仕途而隱居山林的詩人。他們遠離塵世喧囂,在幽谷山林之中,以一顆純凈的詩心唱和,在詩的語言考究與聲律對仗之間,捕捉一種清新的意境。這種對詩歌藝術的執著追求,成為古道上最心曠神怡的文化清風,并吹拂中原,撼動了中國詩歌的神圣殿堂,讓后來的晏幾道膜拜不已,直接在其詞作《臨江仙》中引用“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臨江仙
[宋]晏幾道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翁宏先生的前世,或許是佛前的一朵青蓮,聽從了佛的旨意,來到煙火的凡塵,留下純凈又傷感的詩音,開悟讀者,帶著讀者超脫于紅塵萬丈。
謝翁宏以詩百篇見示
[唐]廖融
高奇一百篇,造化見工全。
積思游滄海,冥搜入洞天。
神珠迷罔象,端玉匪雕鐫。
休嘆不得力,離騷千古傳。
據《賀縣志》載,宋開寶年間,衡山處士廖融南游時,翁宏向其出示了自己寫的一百余首詩。廖融寫的這首《謝翁宏以詩百篇見示》正好與此事相互印證。廖融讀翁宏的詩之后,也擊節贊嘆。
心念一瞬千轉,起起伏伏;萬物枯榮輪回,往返交替。變,是世間常態。可這世間,總還有什么不會輕易改變,比如那屹立不動的巍峨青山,比如那日夜奔騰的滔滔賀江,比如那綿延無極的瀟賀古道。再比如,那凝固于彼此詩文唱和的友誼,這份情感自心靈源出,流諸筆端,成為古道上的永恒,讓后世的我刻骨傾慕。
懷翁宏
[宋]王元
獨夜思君切,無人知此情。
滄州歸未得,華發別來生。
孤館木初落,高空月正明。
遠書多隔歲,猶念沒前程。
盡管翁宏的步履匆匆,在古道上走完了他淡泊寧靜的詩文人生,但古道如歌,把他的詩名傳揚,供后世景仰。翁宏在詩中,教會我們怎樣靜下心看一棵綠樹的姿態,抬眉去賞一座山的素美。紅塵滾滾,把人心煎熬得越來越浮躁,理想如沙漠之花摧殘得越來越焦渴。此時,更顯得翁宏的獨特不凡與偉大。
景仰中,懷念愈加深厚。懷念翁宏的,不止宋代的王元,還有更多的后來人。
如落花,繽紛著古道的歲月;如微雨,滋潤著后世的荒蕪。這就是翁宏,他也許不曾想到,他的詩矗立在古道,成為無法企及的高標……
作者簡介:李宗潔,女,筆名如衣。系廣西作家協會會員,曾出版散文集《賀州時光》。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