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暢
新始建國二年(公元十年),正當王莽君臣致力于建設理想儒學帝國之際,在首都長安,卻發生了一件駭人聽聞的儒者自戕事件。一位年逾花甲的讀書人從未央宮北的天祿閣上自投而下,差點喪命。事件雖然發生在禁省,但很快在京城傳開,投閣者是在皇家圖書館工作二十余年、有著精湛學養的儒臣揚雄。是什么壓力導致他訴諸如此極端的方式呢?
王莽出身西漢后期最顯赫的外戚之家,青年時便位至列侯,與其他政治人物不同的是,他篤信儒學,禮遇名士。在以新代漢的政治地震中,為取得統治合法性,王莽利用儒臣制作符命、讖緯,演繹王氏受命的征象;而隨后又以《周禮》為指導,對劉漢的各項國家制度進行改革。當時有心于政治的儒臣,如劉歆、甄豐、平晏等,相繼得到重用,位至四輔三公。其實論才學,他們都比不上蜀郡儒生揚雄,揚雄在經學、辭賦、語言、訓詁、文字等領域皆有精深研究;僅用小伎辭賦,就令漢成帝沉醉,得入禁中為郎,隨侍左右。但他有感成、哀兩朝外戚集團的政治表演,目睹昔日同僚王莽、劉歆、董賢等扈從帝王、位至三公,旋又黯然離京,或失勢自殺;自忖毫無政治資本,選擇經營自己的學術。
在漢代學術體系中,六經是核心,而《易經》位列六藝之首,是核心中的核心。揚雄的學術理想是至高的,他直接選擇從《易經》入手;但并不是作注,而是拋開《易》的陰陽二元世界,根據渾天說、太初歷,以占卜形式重新描繪一個世界圖式;并希望新圖式成為人們日常行動的指南。從學術思維層面“重建世界”,難度是巨大的。揚雄甘為郎官,幽閉于天祿閣中五六年時間,艱難地推演象位,構建天地生成學說,元壽二年(公元前一年)前后,終于完工。由于以“玄”作為天地萬物之本原,這部新書就叫《太玄》。全書分三方、九州、二十七部、八十一家、七百二十九贊,以仿《周易》之兩儀、四象、八卦、六十四重卦、三百八十四爻,是一部揚雄版的《易經》,是他畢生學術的制高點。
《太玄》寫成,學術難題攻克了,揚雄又為何會墜樓自戕?他與新莽政治集團的距離太近了。王莽、劉歆曾與他一起任給事黃門郎,都是故交;劉歆敬重他的學問,令兒子劉棻拜于其門下學習奇字(新莽六書之一);《太玄》寫成后,為了能讓新書為學界所用,他還多次通過劉棻傳話給劉歆,希望能蒞臨指導。
政治風向是瞬息萬變的,開國功臣甄氏、劉氏以善造符命有助于王莽,但當新朝合法性已具,私造符命必成統治者之忌。黃皇室主(王莽女)當嫁與甄尋(甄豐之子)的符命,為兩家招來了殺身之禍,王莽大治甄尋獄。甄尋被收捕,供詞牽涉劉歆之子劉棻、門人丁隆,以及與甄、劉家有往來的官僚數百名,揚雄自然在其中。
當治獄使者前來收捕甄、劉余黨時,揚雄正在天祿閣校書,情急之下,竟從高閣上自墜而下(據考古探測,天祿閣遺址地面殘存夯土臺基高約十米,相當于今天三層樓高度);本已年邁的揚雄貿然投閣后,差點摔死,王莽憐之,詔勿問,并給了他太中大夫(光祿勛屬官,秩比千石)的閑職養老。劉歆也來到揚雄家中,慰問因為兒子緣故遭受大難的老友,并應邀拜讀他的新書。
《太玄》之外,揚雄又擬《論語》,采取問答體的形式寫成《法言》十三篇,意在闡發儒家思想,尊經宗圣。但投閣的政治鬧劇,影響到他在京城學界的口碑,新書讀者稀少,只有巨鹿侯芭等若干弟子從學。可以想象,當新莽朝國師劉歆到訪時,揚雄肯定要向他推銷《太玄》和《法言》。《漢書·揚雄傳》“贊”保留了兩人圍繞《太玄》的對話:
劉歆亦嘗觀之,謂雄曰:“空自苦!今學者有祿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醬瓿也。”雄笑而不應。
劉歆來到府上,被奉為上賓,揚雄找來眾儒生弟子陪坐,拿出家中珍藏的陳年好酒和腌制的魚子醬招待,賓主暢飲,酒酣耳熱之際,復又談及主人最為關心的新書。劉歆覺得,一起在天祿閣奮斗了十幾年,客套是不需要了,他對老朋友說,你歷盡苦難為此天才之作,我能讀懂,但世風澆薄,學者讀經只為求取功名,沒有幾人能通讀《易經》,更何況你那獨出心裁的《太玄》呢;為進一步點醒揚雄,他隨手指著擺在幾案上為待客而開封的醬瓿,打了個比喻,你的新書,恐怕只能用來做這醬瓿的蓋子了。
《漢書·揚雄傳》講到揚雄性嗜酒,常有弟子載酒肴從學,但并未提到食醬的細節。說劉歆在揚雄家吃到過魚子醬,是不是想象的成分有點過多!作為儒者之師,除教授生徒外,揚雄在家中應常與諸生并坐,置酒宴飲,以排遣不遇之寂寞,因而會常備一些佐酒的山珍佳肴,醬肯定是其中的一味好菜。為什么?不要忘了揚雄蜀人的身份,正是蜀郡郫縣(今四川成都市郫都區)人。提到郫縣,人們的第一反應是郫縣豆瓣醬吧,一種廣受歡迎的用辣椒、豆類、面粉等發酵制成的紅油調味料,被譽為“川菜之魂”。據川菜博物館介紹,郫縣豆瓣醬有三百多年歷史,清咸豐年間,川人陳守信在此開設益豐和醬園,將辣椒和發酵的胡豆瓣制成醬出售;其實,蜀人制醬、食醬的習慣,至遲在漢代已形成。四川盆地古稱天府,漢魏時已有“山林澤魚,苑囿瓜果,世代節熟”(《華陽國志·蜀志》),豐富的物產,加上都江堰的興修和井鹽的開采,共同催生了成都平原上的制醬業。
制醬,是指用發酵鹽漬的方法,將各種動植物原料中的復雜有機物分解為簡單有機物,產生鮮味,以供食用和貯存的過程。在漢代,肉類、魚類、豆麥、瓜果等百味珍饈,都是制醬的原料,因而醬有肉醬、蟹醬、芥醬、榆莢醬等多種(參王子今《漢代人飲食生活中的“鹽菜”“醬”“豉”消費》)。崔寔《四民月令》記載東漢洛陽附近的農家在田作以外,常制作酒、醋和各類醬以增加收入,而題魏武《四時食制》則介紹,漢魏時蜀郡郫縣就出產魚子醬,“郫縣子魚,黃鱗赤尾,出稻田,可以為醬”(《太平御覽》卷九三六引,為三國魏晉史料)。
揚雄在家鄉生活四十多年,微近中年才來到長安,肯定保留了不少在蜀中的生活和飲食習慣,除了對鮮美魚子醬的飲食偏好,在家境不是很寬裕的情況下,自己購買食材,制作肉、菜、豆醬,置于醬瓿中長期保存,用以佐餐佐酒,不失為一種經濟型生活方式。因而,在這個以學術謀生的蜀人家中,醬與書,成為案頭常備之物。
雖然如此,醬以佐餐,提供物質食糧,書以增廣見識,提供精神食糧,兩者屬于揚雄日常生活的不同向度,劉歆卻“想象”出書覆醬瓿的做醬程序,使它們產生了不可思議的交集。劉歆真的是在開玩笑嗎?揚雄的書,是否存在成為做醬工具的可能性?能有助于醬制作、儲存中的哪個環節呢?
《四民月令》顯示,漢代普通農戶已熟練掌握做醬技術,而北魏賈思勰在《齊民要術·作醬等法》中介紹了豆醬等十六種醬的制作方法。以豆豉醬的制作為例,要經過凈選、煮熟、瀝干、攤涼、入屋、堆積、翻堆、平攤、翻曲、攤薄、劃壟、成曲、揚衣、水洗、沖淋、瀝干、入窖、發酵、出窖等步驟。其中制曲和發酵是做醬的緊要工序,通常置于密封的甕中進行。制曲時有“內著甕中,手挼令堅……盆蓋密泥,無令漏氣”的操作;發酵過程中要曬醬,“仰甕口曝之”,但“雨即蓋甕,無令水入”(繆啟愉:《齊民要術校釋》)。
《齊民要術》所說用于制作、貯存豆醬的甕,應即對應著劉歆所說醬瓿,考古所見實物,瓿為圓口、深腹、圈足的陶制或青銅容器,略似今之壇、罐。當時儲醬的容器還有多種,如江陵鳳凰山漢墓出土竹木遣策中記有醬棲、醬杞、醬梔、醬杯等。在制曲、發酵和儲存過程中,需要對儲醬容器進行密封。漢代家庭制醬過程中采用的密封工具,已不可考,參照當代民間的情況,醬缸密封主要靠蒙子與帽子兩種工具。先用透氣防塵的物質如紗布做蒙子,蒙住醬缸口,并用繩子扎緊,形成密封槽,使缸內、外隔絕;在已蒙口的醬缸外,通常再加蓋一層用秫秸或蘆葦編成的帽子,目的是防水。蕭紅的《呼蘭河傳》就講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我國東北農家使用的醬缸帽子:
后園里邊下了點雨,我想要進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醬缸旁邊,一看,有雨點拍拍的落到缸帽子上。我想這缸帽子該多大,遮起雨來,比草帽一定更好。
揚雄的新書用來覆醬瓿,應當就是發揮醬缸蒙子或帽子的作用。漢代儒臣家中藏書的物質形態是怎樣的?能不能用來對容器進行密封?我們相信《漢書》的實錄,嘗試對《太玄》“覆醬瓿”的場景做個復原。
《太玄》的本文(七百二十九贊)五千言(今本五千九百四十六字),加上解說文字十一篇,共約兩萬字(據傳世本統計,《解嘲》篇說“作太玄五千文,枝葉扶疏,獨說十余萬言”,十萬言或為章句,或為資料,應非原文),篇幅不是很大。竹木簡牘是漢代通用的書寫材料,《太玄》有可能以簡冊的方式貯于揚雄家中。書寫所用竹木簡一般為一漢尺(二十三厘米)長,按每簡容納四十字計,《太玄》本文五千字,應至少需要一百二十五根標準簡,可編連為至少兩個簡冊(參邢義田《漢代簡牘的體積、重量和使用——以“中研院”史語所藏居延漢簡為例》)。
除竹木簡外,當時的書寫材料還有絲織品,以及紙。西漢已發明麻紙,考古所見如灞橋紙、羅布淖爾紙等,但產地有限,產量不高,士人階層仍習用縑帛。雖然縑帛造價偏高,但揚雄長期在皇家圖書館工作,有辦公物資,也享受官俸,可購買文具,獲取書寫用織物不是難事;《太玄》是自家本《周易》,且篇幅不大,最有可能是親手寫在縑帛上的(經籍為典籍之尊,常寫于縑帛,如馬王堆漢墓出土帛書《周易》);或許本文自成一卷帛書,而解說十一篇每篇一卷。
以上列舉了兩種可能性,有一則史料可供進一步推測揚雄家藏本《太玄》的形制。《晉書·文苑傳》載,揚雄的異代知己左思閉關創作《三都賦》,“構思十年,門庭籓溷,皆著筆紙,遇得一句,即便疏之”,陸機、陸云兄弟曾譏笑“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耳”。以《三都賦》覆酒甕,正是以《太玄》覆醬瓿故事的翻版。左思生活的晉代,紙張漸取代竹帛,成為通行的書寫載體,紙質地致密,用來覆酒甕,應當可達到密封效果,一如今天的醬缸蒙子;以此反推,用覆醬瓿的《太玄》,應當也是與麻紙物理性質相似的絲織品的形式。
漢代經籍除帛書本外,也有竹書本,故雖有上述理由,還不能排除《太玄》為簡冊的可能性。竹木簡的透氣性好,但質地疏松、編連后間隙大,以之覆物,很難達到密封效果,于做醬無助;不過在家庭儲醬時,能否用來覆蓋在已密封好的容器外面,發揮醬缸帽子的作用?這恐怕是一個可充分發揮想象而無法求證的問題。
劉歆用“覆醬瓿”比喻揚雄的新書無人理解,二陸的“覆酒甕”也是用來貶低左思的作品,可見這一語匯一開始是用于評價他人的。晚近的知識人卻常用“覆醬瓿”抒發作品不被重視的自嘆,如清季黃遵憲《雜感》詩談及新作“欲求覆醬瓿,已難拾灰燼。我今展卷吟,徒使后人哂”;或者純粹表示自謙(希望讀者拍磚的意思),一位學界朋友在送我的新書扉頁,就寫著“女史覆瓿”,讓人覺得謙虛而典雅。
我想,劉歆、揚雄以后的學人在使用這一典故時,關注的應該只是它的學術文化內涵,大概很少有人去追究以書覆醬瓿的現實可能性,關注它背后的飲食文化意義。用學術作品作為制醬工具,固然意謂西漢末、新莽時代儒生的凄涼之感,但也揭示了秦漢人日常生活中一個值得留意的細節,不妨視為學術文化與物質文化偶然交匯的歷史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