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鶴年
奧巴馬是美國第一位黑人總統,科里·布克(CoryBooker,1969-)想做第二個。二0一九年二月一日,“黑人歷史月”的第一天,他宣布角逐二0二0年總統大選民主黨候選人,強調團結、樂觀和愛心。二0一八年六月,他曾在美國(全球)最早、最大和以中立而知名的智庫普魯金斯學會(BrookingsInstitution)發表了《滯后的美國夢》(TheAmericanDreamDeferred),從主流進步分子(主張通過政府赤字財政推動經濟和增加教育投資,支持種族平等、全民保健、墮胎、同性婚姻,反對禁毒。這些都是現今典型的“進步”立場)的視角去批判當今美國社會,由自己說起。
他的黑奴祖先百多年前到了美洲。父親的媽媽是單身母親,赤貧,有病,無力照顧孩子,將孩子交給自己的祖母撫養。祖母年老,又將孩子轉送一個當地家庭收留。布克的父親得教堂資助、信眾捐款,籌得大學第一期的學費,半工半讀念完。畢業后遷往華盛頓,做國際商業機器公司(IBM) 的推銷員,因表現出色被提拔到紐約總部任職。搬到紐約,去市郊買房,經紀不愿意為他在全白人區找房(經紀的做法是不合法的)。當地的“公平住房社”(Fair Housing Council)施計,由一對白人夫婦假裝買房,成交后轉讓給他父親。不到一代人的時間,到布克出生時,父親已成中產階級。
布克認為父親的一生證明了一個“美國協約”—如果你勤力、肯犧牲、愿奮斗,終會成功。他父親死前,表達心聲:對他來說,這個協約確實兌現了;但對許多其他人來說還是遙遙無期,而且障礙物越來越高,看來要毀約了。
布克以一個連鎖快餐店服務生為例:一個單身母親,有三個孩子。基本工資是每小時二點一三美元(二0一四年的數字),再加小費。收入低而且不穩定,要看快餐店給她多少工時和顧客給她多少小費。每個月除房租、伙食、交通外還有其他費用,例如孩子在家做作業要上網,孩子不斷長大要買衣服。她雖然有工作,但仍要靠政府的糧票(Green Stamp,政府給窮人的福利,可作錢用,但只能在指定的超市購買指定的食品)才可糊口。孩子有哮喘病要經常入院,她也沒有帶薪假期去照料。她的工時越來越長,壓力越來越大,但收入總追不上支出。全國 40% 的工人每工時收入低于十五美元,也就是每年收入低于三萬美元。如有突發事件需要超過四百美元來應付,差不多一半人就要典賣家里的東西或向親友借錢。有色人種的處境更糟。自二0一八年的大衰退以來,黑人是所有族群中唯一收入低于二000年的。布克父親那一代的黑人有 90% 的概率收入比上一代人高,但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出生的黑人,這一概率就只有 50%。
布克將其歸咎于企業界和財經界彌漫的“短期主義”(short-termism)文化,關注的只是股東的眼前收益而不是企業的長期穩固。最明顯的現象是股票回購(buybacks):通過收購自己公司的股票去收緊股票的供給,從而抬高股價去滿足股東。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企業很少回購自己的股票,并且只把三分之一的純利用來派股息(股東利潤),余下的用于投資(如建設、科研)和提升工資及培訓。但到了八十年代,“股東利益最大化”開始支配企業決策層,把股東的短期利益放在公司的長期價值之上。一九八二年,里根總統任內,證券與交易管理委員會修例。之后,回購成為企業政策的常態。二00三至二0一二年間,標普五百的公司用了純利的91%去購回公司股票和派發股息,也就是只剩9%用于加薪或投資于勞工身上。
舉美國航空公司(AmericanAirline)為例。該公司在二0一七年首季度純利潤兩億三千四百萬美元,決定用來提高機師和空乘薪酬(也就是長線考慮),但馬上被財務分析專家嘲笑。花旗公司(Citicorp)的分析員這樣說:“又一次先交錢給工人,股東只拿到殘羹剩菜。”摩根士丹利把美航的股票評估降值,直稱這次加薪“為美國航空公司和整個業界造出一個使人擔憂的先例”。兩日內,美航股價跌8%(損失十九億美元)。這是財經界發出的“警告”:不要加薪或投資于工人。當然,企業執行總裁們的收入往往是跟他們的優先認股權和業績獎金綁在一起的。
短期的套利驅使很多公司重整其勞資關系。大趨勢是外包,雇傭關系從此破裂。連鎖旅館、航空公司、食品服務行業等企業的正式雇員越來越少。有人估計,二00五至二0一五年間,工作崗位的純增長可能全部來自臨時工、隨叫隨到工、承包商雇工和自由職業者。很多工種都是通過松散的中介網絡或獨立承包商來包辦,工資遠低于正式雇員。同樣的工作,甚至同一的制服,但外包工人的工資和工作環境就差得多了。如果碰上沒有良心的包工,非但工資被拖欠,更會被迫在不安全的場所、工地工作。
這種情況有多普遍?在二000年,全球雇員最多的二十家公司(包括通用電器、福特等)只有一家是以外包為主要勞工來源,到二0一七年增加到五家。布克再以航空公司為例。從一九九一到二0一五年,航空公司的外包增加了一倍。今天,大部分工種都外包了,包括幫助旅客推輪椅、準備餐飲、清潔機艙等。外包工每周工作四十多小時,還得靠公援度日,工作條件和環境的違例事情很多(沒有穩定值班期,沒有病假或任何有薪假期等)。但這些全不影響航空公司,因為工作都外包出去了。
工資滯漲的另一個原因是企業越來越集中。大公司通過合并、收購、排擠霸占了市場。一九九0到二0一三年(克林頓的執政期)是美國歷史上公司合并最多的時期,企業資產的集中程度翻了一番。一百家最大的公司控制全美企業資產的五分之一。按二0一二年的數據,每個行業的前四家最大公司占整個行業總收入的32%,相比一九九七年的26% 提高不少。這是個跨行業的現象,從農業到科技到零售,皆如此。
從工人的角度去看,這叫“買方壟斷”(monopsony),意味著一個或少數雇主支配整個市場或地區。它們非但控制工資和工作條件,甚至控制工人的流動。主要的手段是以約束性的合同限制工人轉工。一種做法是雇主在雇傭合同中加上一個“不競爭”(non-compete)條款。這條款的原意是保護工業秘密,不讓高技能工人把技術機密泄漏給競爭者,如今則用來壓抑工資。有時,工人簽約是因為不明內情,但更多時是逼不得已。根據一份二0一七年的報告,在所有簽了這些合同的工人中,有三分之二的人稱是因為沒有找到其他工作才被迫簽約。
還有一種叫“不能挖角”(non-poaching)的條款,用于大公司與特許經營人(franchisee)之間的合同,通常工人是不知情的。這些合同禁止特許經營人之間招聘和雇傭別人的員工,實質就是工人不能在連鎖公司之間跳槽。這非但壓低工資,還限制了工人的加薪訴求。據二0一六年的調查,全國較大型的特許經營人有 58% 跟總公司簽有這類合同。
布克說:“我見過的窮人都說他們已經盡力工作,用全部時間工作,不是為自己,是為兒女、老人和家。千萬的美國人每天都是為尊嚴和尊重而奮斗。如果他們能夠使下一代過得更好,有更多的機會,他們就會覺得他們的奮斗沒有白費。這就是美國夢。”他感嘆,仍然有這么多勤勞的美國人難以參與到那不可思議的巨大財富之中,而國家又好像無能為力。他建議推出“聯邦工作保證項目”試點,聚焦于改善城鄉基礎設施、為低收入家庭提供廉價托兒、彌補地區的私人投資不足等。這些項目一方面會直接幫助試點區的幾十萬美國人,另一方面可用來評估消除失業和提升工資對政府福利開支、犯罪率和民眾健康等的貢獻。
他又建議立法規定,如果企業通過回購使股東和執行總裁發財,就應同時以同等額度的錢分給雇員。對公司的外包也要加以約束。他指出,單是航空公司每年就從聯邦政府拿幾十億美元的生意。國會可以施壓,使得航空公司遵守勞工法例。通過“聯合顧主標準”(joint-employer standard),母公司與承包商要共同制定雇傭守則—給多少工資、做什么工作、穿什么制服等,并要列明在勞資談判時和工作環境出問題時母公司需負的責任。當然,這些守則也可用于其他行業,如高科技、農業、酒店業等。
他提醒大家,二十世紀初,國家推出反托拉斯法案,通過保持企業的競爭去保障消費者和工人的利益。但這么多年來,政府執行部門好像都忘記了保護勞工是法案的目的之一。他建議聯邦政府通過修改現有的法例(無需再經國會立法),在審核企業合并時引入勞工市場的考慮。
最后,布克重回到他父親的際遇,感嘆今不如昔:“雖然我家差不多是鎮上唯一的黑人,但遇上的都是別人的愛心、關懷和鄰里、社區的支持。我們自己則努力于念書、打球和服務社區。對我家來說,‘美國協約兌現了。……父親知道他的兩個黑皮膚的孩子可以在新澤西中產階級的社區生活、嬉戲,但也知道這不代表其他在美國成長的孩子會有同樣的機會。當我拿到駕駛執照時,他當然為我驕傲,但我清楚記得,他和媽媽詳細地、親切地叮囑我,遇到警察截停時應該怎樣應對。當然,我遇到警察截停的概率遠遠超過跟我同年紀的白人孩子。
“ 父親深愛這個國家,對這個國家有無窮的信心、有牢不可破的希望,但他對這個不同凡響的國家仍未能把他相信的‘協約分諸所有的國民而感到焦慮。
“父親去世差不多五年了,我常想到困擾他的矛盾。我也發覺自己不斷在平衡我對美國不可置疑的愛和我對還有那么多的美國人未能享受到這個國家的恩賜而感到的痛楚和苦惱。
“我們要兌現每一代美國人對下一代的承諾:我們要給你們一個比我們繼承的世界更好的世界。要實現這個承諾需要做很多事情。首先是要修復和擴大幾十年來美國勞工與美國的協約。要恢復勞動的價值,必須重新定義經濟成果,不單是我們制造了多少百萬富翁、億萬富豪,而是我們如何擴大和提升了所有美國人的財富、成長和機會,也就是擴大國家的福祉去為每個美國人兌現‘美國協約。如詩人休斯(LangstonHughes,1902—1967,美國黑人詩人、小說家、社會運動家)所寫:‘這片土地上有個夢,避無可避……要挽回一個人的夢就必須挽回所有人的夢。”
我理解布克和他父親的困擾和焦慮,因為我看見過夢境與現實的隔斷。我在麻省理工學院念書時認識一對夫婦,女的來自得克薩斯州,明快爽朗,典型的美國姑娘,男的來自尼日利亞,誠實而具有幽默感,正在哈佛念博士后。他們的孩子個個卷發、黑膚,特別是老二,叫BO,身高六英尺多,體重近二百磅,性情純真和平,我們都叫他“溫順的巨人”。青少年時,他不知多少次因為膚色被人侮辱,特別是在街上被警察截查。最難堪的一次是他十四歲那一年,參加學校的冰曲棍球隊,常常要留校集訓,媽媽開車接送。一天,媽媽在路旁停車去給他買冰淇淋,BO就站在門口等著。來了兩個警察(當地警察多是愛爾蘭裔、白人),說BO在街上游蕩,有不良企圖,要把他帶回警局。媽媽出來了,看見情景,就對警察說:“這是我兒子。”警察看看金發、藍眼的她,搖搖頭,堅持要帶BO走,要她拿證據去警局保釋。這樣的事情就發生在哈佛大學與麻省理工學院所在的劍橋市。
美國近代的民權運動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是黑人(現在叫非洲裔美國人)自覺、自發的平權運動,并有大量的白人同情者、支持者要為黑人“討回公道”。運動的道德基礎是鮮明的、健全的。大半個世紀后的今天,美國有了個黑人總統,但黑人的經濟條件、教育水平、家庭結構、刑事罪案非但未有追近白人,反有越來越差之勢。誠然,除了有個黑人總統,美國還有很多黑人球星、歌星、影星,當然還有工、商、政界高層,令人矚目。布克就是典型—名校出身,讀過斯坦福和耶魯,并拿到在英語世界具有極高榮譽的羅茲獎金(RhodesScholarship,美國與英聯邦國家的名校提名最優秀的畢業生參選,要品學兼優、熱心公益兼有領導才干。得獎者保送到牛津修讀一年。二0一七年,美國只有三十二人獲選。克林頓就曾獲獎),從政以來成就驕人。
可以說,黑人精英在資本社會已闖出了名堂,或可以說被資本社會成功地吸納了,但作為一個群體,黑人族群在資本社會里拿不到什么公道。百多年來不斷涌入的新移民取代了黑人勞動力,黑人對資本的作用(除了作為消費者之外)就不斷下降。但仍需通過福利(其實就是收入的重新分配)提供給他們起碼的生計,久而久之便養成一種“依靠福利”的文化,“討回公道”的戰意也隨之消沉。可以說,黑人民權運動(將來也許會加上拉丁美洲和其他族裔)會延續下去,間中還可能爆發暴力,但也只會是短暫的。
黑人“問題”會繼續支撐一個龐大的“討回公道產業”。資本主義厲害之處是把政治斗爭轉化為利益競爭,吸納有改革社會和為民請命沖動的精英去搞項目,不去搞革命。布克就是其中典型。黑人“問題”是不會“解決”的,但黑人精英倒會越來越像“黃蜂”,黑色的“黃蜂”。WASP 是黃蜂的英文拼寫,又作為縮寫代指白種(White)、盎格魯-撒克遜血統(Anglo-saxon)、新教徒(Protestant)。原本指聚居在美國東部和舊金山周圍、在預科學校(美國貴族中學)和常春藤大學念書的有錢人。
“黃蜂”是美國民族性格的基本屬性,美國大熔爐把其他族裔的精英也煉成“黃蜂”。現今的“黃蜂”不再只是中、上階層的英裔白人新教徒,也包括其他民族,如德國、荷蘭、北歐,甚至黑人、拉丁裔人、東方人。“黃蜂”是美國政治、文化、宗教和知識分子的樣板,也不分共和黨或民主黨。他們是美國的“貴族”,有一種不自覺的統治階層權利與義務意識—美國制度不是全世界最好的制度,但沒有比它更好的;美國夢是全人類的夢,他們是這個夢的保存者、維護者和宣揚者。美國夢像磁石般吸引著世界上的人。
這是個什么樣的夢?簡單來說就是:在這個自由的國家里,每個人都可以憑本領成功。“自由”意味著競爭;“本領”意味著強者;“成功”意味著名利。可以說,美國夢是“強者自由逐利”的夢。成功是誘人的,逐利是刺激的,關鍵在于你是不是強者。當然,強與不強也是由社會—資本社會—裁定的,不是你想當然就可以。這也是美國夢迷人和惱人的地方。最可悲的是眾多自以為強的非強者。對他們來說,美國夢就是南柯一夢,甚至是一場噩夢。
對美國經濟來說,自由競爭浪費資源。生物界的弱肉強食是弱者做了強者的營養料,全無浪費。但經濟的優勝劣敗是失敗者的投入與產出全部作廢,如此地球怎樣承受?對美國社會來說,自由逐利的結果擴大了貧富差距,自由逐利的心態加深了富驕貧憤,社會怎得安寧?對世界人民來說,美國夢的成本是由全球“埋單”的,它的經濟浪費通過由它支配的全球分工轉移給全球,它的社會不公通過從它輸出的逐利文化變得理所當然。
為強者而設的美國夢是沒有情義的。高度異化、高度浪費、高度張力使它勢難持續。但最要不得的是它對弱者的冷漠,對異己的排斥。布克代表進步精英,他們感嘆如此多美國人未能實現美國夢,他們又認為這些未能實現美國夢的美國人與他們付出了同樣的努力、同樣的奮斗。難道他們不知道在強調優勝劣敗的資本邏輯里,他們能夠成功完夢,或多或少是建立在未能完夢的失敗者身上的?無論是出于自疚或憫人,成功者同情失敗者是可以理解的,這是人性,但違反資本的邏輯:仁慈的資本家或許有,仁慈的資本卻不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