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軍
2020年7月22日,最高人民法院、國家發改委聯合發布《關于為新時代加快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提供司法服務和保障的意見》(下稱《意見》)。《意見》提到,為了促進金融和民間資本服務實體經濟,要修改完善民間借貸司法解釋,大幅度降低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引發輿論高度關注。
必須明確的是,這是一個出于良好目的和愿望而出臺的文件。其初衷是通過降低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降低市場主體的資金使用成本,促進金融和民間資本更好地服務于實體經濟,但從其所采取措施的結果來看,很可能南轅北轍,在效果上適得其反。
如果《意見》中關于民間借貸的司法解釋被修改,將中國的司法體制所保護的民間借貸的最高利率大幅度降低,那么大量迫切需要資金的民營企業、中小企業以及其他市場主體,可能將面臨更加嚴峻的融資環境,以及事實上更高的借款成本。
很長一段時期以來,在中國的經濟運行中,民營企業,特別是民營中小企業融資難、融資貴的問題非常突出。造成這一問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從以銀行為代表的出借人的角度看,中小企業所需要的資金量不大,發放相應貸款的收益總額也不大,但為了提供貸款以及進行后續管理和風控所需要履行的各種評估、審批手續,人力資源以及經營成本的投入,并不是按比例地縮減。
銀行“嫌貧愛富”,喜歡與大企業打交道,是一種很正常的現象,甚至可以說,這是市場競爭下的必然結果。而從作為借款人的中小企業角度看,由于不能為貸款提供充足的擔保品,而且抗風險能力比較弱,遇到類似今年疫情意外情況,很容易出現經營失敗,甚至倒閉的情況,因此從整體而言,給中小企業貸款的風險比較高。一方面,愿意向中小企業提供資金的供應者本來就少;另一方面,給中小企業提供貸款的風險比較大,這必然導致中小企業融資難,融資成本高。這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
即便如此,由于市場競爭引發的市場細分,還是有一部分愿意承擔較高風險,但也希望由此獲得高額收益的民間資本,成為中小企業事實上的主要貸款人。這是市場運行的邏輯所決定的,不是任何人可憑意志改變的。過度從道德的角度看待高利率借款行為,本身就是不了解市場運行的基本規律。大量的實證研究表明,其實高利率的出借人往往承擔著巨大的人身和財產風險。如果沒有較高的收益,沒有人愿意做這種業務。
從市場邏輯看,與借貸相伴隨的風險,都有一個大致相應的市場定價,表現為不同的利率標準。如果提供借款后遭遇不能還款付息的風險很小,那么相應的借款利率就會比較低;如果借款后得不到償還的風險比較高,那么相應的借款利率就會比較高。
決定一個借款風險的因素是多重的。如果借款人提供了充分的抵押擔保,那么風險就比較低;如果是無抵押擔保借款,那么風險就比較高。在成熟的金融市場上,基于不同的風險水平,形成了不同經營風格,不同風險偏好的貸款人。呈現在市場上的不同利率標準,其實是市場機制,特別是供求關系所決定的。
司法保護水平也是重要的決定借款風險高低的因素。如果司法保護有力,并且能夠覆蓋到當事人關于利率的約定,那么會在事實上降低借款風險。由此導致的后果是間接推動市場利率下降。但如果司法保護的最高利率的水準大幅度下降,以至于當事人約定的利率水準,因為超過了法定最高利率上限,從而得不到司法機構的支持,這也是一種風險。
一旦出現上述情況,必然導致當事人在其他方面尋求替代性的保障機制,例如借助于法外的勢力,來尋求執行相應的約定。但由于這種行為涉嫌違法,資金市場上很可能有相當一部分提供者,在風險狀態發生如此重大變化之后,決定退出市場。由于資金市場上供應方減少,會進一步加劇資金供需之間的緊張關系,從而變相地推高資金價格,使得中小企業負擔更重,面臨的困難更大。
大幅度降低民間借貸利率司法保護上限的一個可能后果就是,當事人約定較高利率的民間借貸的風險增加,市場上的資金供應量減少。而特定市場主體對資金的需求穩定且剛性,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會有一部分的資金出借人,在法律不提供保護的情況下,借助法外的力量來確保執行其與借款人的約定。
法律規則,對絕大多數人而言,只是其行為的外部約束條件。如果能夠以某種方式來回避相關規則,行為人很可能會選擇規避相關規則。而行為人規避規則的結果,往往使得規則制定者試圖實現的目的完全落空,甚至適得其反。古今中外,這方面的例子俯拾皆是。
例如,法律規定最低工資標準,目的是保護勞動者,但實施的實際效果卻是,雇主為了避免受到最低工資標準的約束,盡量減少雇傭工人,導致本來可以找到工作的人,反而連工作都沒有。
再如,法律規定,簽訂兩個固定期限的勞動合同后,用人單位必須簽訂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這一規定的出發點是保護勞動者,但實際效果卻是,大量的用人單位,為了避免這一規則的適用,在第一個固定期限的勞動合同之后,一概解雇勞動者。而如果沒有上述規則,其實這些勞動者根本不會被解雇。
這種例子還可以舉出更多。筆者在這里絕非暗示這些法律規避行為都是合理的。事實上,很多規避法律的行為是違法的,是應該被處罰乃至被制裁的。但規則的制定者毫無疑問應該注意研究自己所制定的規則,在實施中是否會引發規范對象的何種策略性應對,并且提前做出預案。通過科學理性的立法態度,其立法立規的目的才不致于落空。
需要看到,由供求關系所決定的市場規律、價格規律等,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規則的制定者只能尊重這些規律,并且在這些規律的基礎之上制定規則,才有可能實現其期望取得的效果。
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我們不可能一方面采取那些在事實上會減少資金市場上的供給,推高資金使用價格的措施,另外又希望這些措施能夠促進資金更好地服務于實體經濟。因此,《意見》很可能無法達到“促進金融和民間資本更好地服務于實體經濟”的目的。
那么,回到問題的核心上來,應該采取哪些措施來“促進金融和民間資本服務于實體經濟”呢?
首先可以考慮的就是,創新法律制度,增加市場主體可以用于為其融資提供擔保的擔保品的范圍。在這方面,剛剛通過的《民法典》做出了有益嘗試。如擴大動產抵押的適用范圍、浮動抵押的認可、讓與擔保、所有權保留買賣、融資租賃、保理等等非典型擔保。這可以在不影響市場主體正常經營的情況下,讓其擁有的資產盡可能地成為擔保品,從而幫助企業獲得較低成本的融資。
其次需要考慮的是,強化司法裁判上對借貸關系的保護力度。事實上,司法保護越強、越穩定,也就意味著相應的借貸風險越低,越會間接地導致市場上的資金供應增加,利率下降。司法保護的水平越低,借貸的風險越高,事實上的資金供應就越少,利率水平也越高,各種法外力量對借貸關系的介入就越多。
再次需要考慮的是,中國的資金市場存在嚴重的資源錯配問題。大量的資金以極低的價格被國企央企占用。這些企業甚至因此扮演了影子銀行一樣的角色,做起了資金市場上的二道販子。這樣的情況不改變,民營企業與中小企業的融資環境不可能發生根本改善。為此就必須在金融服務業打破各種形式的壟斷,鼓勵平等競爭,使得資金市場的資源配置更加尊重市場的原則。
最后需要強調的是,對于資金市場上債務人的保護,其實不應該著眼于利率水平的高低。因為從根本上看,以什么樣的成本來獲得資金,這屬于市場主體自主判斷的領域,不應該由別人越俎代庖。很多人覺得不可忍受的高利率,其實在實際生活中并不是那么不可忍受。即使是36%的年化利率,但如果只是借用幾個星期或者一個月,并不會對借款人產生不可承受的負擔。這一塊需要充分尊重市場主體的自主選擇。而法律需要做的是,確保在這一過程中,當事人的意思真實,以及借款條件的透明,不存在欺詐、脅迫等。
至于說當事人采用非法手段來催收,限制人身自由,引發社會問題,那屬于刑法規制的領域。這與利率水平的高低并無直接聯系。而且在很多情況下,正是因為對借貸關系的司法保護的退場,才導致黑惡勢力的介入。
當前國內外形勢,由于疫情的影響,正處于一個敏感時期。正是在這一時期,我們需要更加清醒地意識到需要堅持市場的原則,來進行合理的資源配置。法律規則的制定者需要做的,是去回應和維護市場機制的良好運作。而違背市場規律的任何規定的必然后果是在現實面前四處碰壁。
(編輯:魯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