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歷王家壩開閘泄洪

李璐璐　韓俊杰

2020年7月20日8時30分許，被譽為“千里淮河第一閘”的王家壩閘開閘泄洪。

接到王家壩閘將于7月20日開閘泄洪的通知時，《環球人物》記者心頭一震，即刻驅車，在開閘前兩日趕到了王家壩。沿途所見，不少民警和志愿者正在維持秩序。

今年入夏以來，淮河干支流水位全面上漲。淮河干流的第一道防線王家壩水利樞紐工程，主要由王家壩閘和蒙洼蓄洪區兩部分組成，蒙洼蓄洪區位于安徽省阜陽市阜南縣東南部、淮河中游北岸，四面環水，總面積180.4平方公里，自上游而下依次為王家壩鎮、老觀鄉、曹集鎮、郜臺鄉4個鄉鎮，有群眾近20萬人。20日8時30分許，“千里淮河第一閘” 王家壩開閘，滾滾洪流涌入蒙洼蓄洪區，放眼所見，一片汪洋。

阜南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楊東亞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村民大部分生活在6個被堤埂包圍的保莊圩里，少部分生活在131個莊臺上。保莊圩是在居民點周圍修筑堤壩進行保護，莊臺則是修建在地勢較高的地方。阜南縣近年來對莊臺和保莊圩加大建設，可容納上萬人口，洪水來臨時不用再大規模撤離群眾。此次蒙洼蓄洪區蓄洪，4個鄉鎮共撤離生活在低洼地帶的群眾2017名。”

生死轉移

7月19日10時，王家壩站水位漲至28.74米，超警戒水位1.24米。到了晚上8點，水位已達29.09米，接近29.3米的保證水位。阜南縣縣長李云川下達任務：“蓄洪區預計啟用，明早3點前務必將2017名群眾轉移到位！”

阜陽交警支隊抗洪搶險應急隊、阜陽特警抗洪搶險機動隊、阜南民兵應急連、阜南縣衛生計生綜合監督執法局等多個部門立刻加入到疏散蓄洪區內群眾、轉移群眾物資財產的緊張工作中。

王家壩鎮鎮長余海闊一夜未眠。接到通知時，留給他的準備時間已經不多了。他匆匆扒拉了幾口飯，就冒著大雨出門，叫齊鎮黨委會的班子成員，緊急傳達了指令，部署村民遷移工作。為應對此輪汛情，王家壩鎮累計從周邊鄉鎮調動了上百名志愿者協助轉移。

19日晚9時，緊急動員會在阜南縣曹集鎮剛剛結束，東郢村黨支部書記梁俊生立即騎上摩托車，前往2公里外的鄭明山養牛場，動員場主把牛全部轉移到安全地帶。東郢村地處蒙洼蓄滯洪區腹地，距離王家壩閘21公里，梁俊生一字一句強調：“19日22點，20日零點、凌晨2點，要報三次養殖戶搬遷情況。20日凌晨3點之前，所有養殖企業全部搬遷到安全地帶。”

地勢最低的郜臺鄉曹臺村曹一莊臺，鄉黨委副書記劉曉妮在雨中一遍遍清點村民，289戶807人，一個不少。

王春林家住在村里蓄洪區地勢最低處，他家中主要養殖魚蝦河蟹。王春林兒子、兒媳原本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老兩口和兩個小孫女。連日的暴雨讓兒子、兒媳擔心家里安全，就回來看看，沒想到這一回來，正趕上了搬家撤離。“我們頭一天（19日）晚上9點多接到消息，那會兒剛吃過晚飯，就聽到村里的大喇叭開始緊急通知，說王家壩要開閘了，生活在低洼處的村民要趕緊撤離。村干部和志愿者也挨家挨戶敲門通知，我們不敢耽誤，就收拾東西搬家，一晚上沒休息。”王春林對記者說。全家6口人將被褥、衣服、廚具、桌椅板凳等用品打包，統統塞進了卡車，王春林和老伴還將平時養的幾十只雞鴨從雨棚里趕上軍用大卡車一并帶走，但魚蝦河蟹就只能放棄。一家人來來回回不停地搬運東西往安全的莊臺上搬。“天很黑，但路上都是鄉親，騎著電瓶車、背著包裹、拖兒帶女，忙著搬家，連話都顧不上說一句。其實心里挺忐忑的，也舍不得，舍不得家，舍不得我的這些魚蝦。”對日后的生活，王春林倒是不擔心，“洪水我們經歷好幾次了，有黨和政府，有解放軍，我們一點兒也不擔心。”凌晨3點多鐘，王春林一家終于安頓了下來。“心里感覺踏實了一些，但累了半宿的一家人都一夜未眠。”

2020年7月19日晚，郜臺鄉桂廟村的村民駕駛三輪車搬家。

郜臺鄉的吳孝龍面對店里存放的60噸化肥農藥無計可施，連夜向志愿者求救，20多名黨員聞訊趕來將這些化肥搬運一空。

“為確保蓄洪區內的群眾在規定時間內全部撤離，蓄洪區內的鄉鎮干部要逐戶傳達安全撤離注意事項、安置方式，并且以村為單位，逐戶逐人開展轉移撤離人員排查登記工作，建立有轉移對象、有包保責任人、有聯系方式、有擬轉移區位的登記。凡需轉移撤離人員，明確一名村干部負責;凡有轉移撤退的村，有一名鄉鎮干部負責。確保不遺漏任何一人。”楊東亞告訴記者。

一輛輛滿載轉移物品的大卡車、電瓶三輪車在莊臺上下往返，從四面八方緊急馳援的武警部隊、公安干警、縣委鄉鎮干部、志愿者爭分奪秒……安徽省軍區抗洪搶險淮河方向前進指揮所副指揮長王先兵告訴記者，為配合王家壩閘泄洪和蒙洼蓄洪區蓄洪，省軍區共調集550名民兵在一線協助地方政府抗洪搶險。“19日晚8點到20日3點，我們投入了380余名民兵配合地方政府，協助蓄洪區內群眾安全撤離。”

20日凌晨3時，蓄洪區內2017名群眾全部轉移。7時，蒙洼蓄洪區內開始了最后一次拉網式排查，蓄洪區內非安全區域全部拉閘斷電。8時30分，國家防總下達命令，淮河王家壩閘開啟閘門，向蒙洼蓄洪區分洪。此次王家壩閘13孔閘全開，開閘水位為29.75米，開閘分洪流量約1114立方米每秒。經過3天多時間的分洪，蓄洪區蓄水量約達3.6億立方米，接近26個杭州西湖年蓄水量。

泄洪后的王家壩水位正在緩慢回落，而蓄洪區內水位正在快速上漲。開閘后，王家壩閘以西約5公里處的李郢村觀測站，當地人武部組織了由60余名退伍軍人和黨員民兵組成的突擊隊，在長約1000米的淮河大堤上巡邏、搶險、加固大壩。今年30歲出頭的韓永福是曹集鎮的一名民兵，被抽調到王家壩閘參與巡堤，巡查、搶險。他工作非常賣力，對記者說：“民兵民兵，散則為民、聚則為兵。我們就應該沖在一線，這也是為了守護自己的家鄉。”

臨時黨支部書記的日常

“蓄洪區內的群眾轉移出去后，保障他們有地方住、有飯吃、有衛生防疫是另一重大工作。阜南縣的商務、糧食、供銷部門負責災后居民生活必需品和生活類救災物資的組織儲備、供應工作;農村農業、商業協會等部門負責協調肉、蛋、奶制品的市場供應;衛健系統負責災區疾病防控和醫療救護工作，預防和控制疫情的發生和流行;交通、海事部門負責公路、水路搶通保通……吃的、住的、用的一樣不缺。”楊東亞說。

王家壩鎮鄭臺孜莊臺里立著一座高高的水塔。“有了它，村民吃水就有保障。”鄭臺孜莊臺臨時黨支部書記李同使對記者說。蓄洪區啟用后，阜南縣要求每個莊臺都有一名科級干部駐點，成立臨時黨支部，每天巡查、探訪村民，保障村民生活所需。在李同使的筆記本上，記錄著當天的工作內容——7月23日，1. 發放蔬菜包（土豆、洋蔥、綠豆）。2. 走訪群眾：趙豐順家戶籍人口3人，實際汛期在臺人口2人;趙年偉家樓梯房出現漏雨情況，自裝馬桶應得260元;張國英患有三高、風濕、囊腫。3. 巡防：晚9：30至10：30，趙奉軍巡臺防險。

2020年7月21日，救援隊在蒙洼蓄洪區內水上巡查。

縣里還給每個莊臺配備了兩名駐村醫生。記者看到，鄭臺孜莊臺中的一個小亭子里，一名醫護人員正在給幾位老人問診開藥。

今年66歲的趙壽軍告訴記者，他曾是村里的貧困戶，老伴常年生病，女兒外嫁，兒子和兒媳平時在溫州打工。趙壽軍在低洼處有5畝4分地，蓄洪前種上了水稻;還散養了些草魚、鯽魚、鯉魚等。在李同使和志愿者的幫助下，趙壽軍試著把魚攔進鐵絲網里，但最后都被洪水沖跑了，地里的水稻更是顆粒無救。“我這次虧損了2萬多塊錢。”但趙壽軍一點兒也不擔心，“莊臺上米面糧油什么都有，生活基本沒受影響。”說到這次蓄洪，趙壽軍回憶起了1968年淮河洪災。“那時候家里住的還是土坯房子，洪水一來，房子就淹了，一家人沒地方去，只好爬到屋頂上，等著抗洪戰士來救。后來全家人和村民一起住進了堤壩上的臨時安置棚中，一直等到洪水徹底退去才重新蓋房安家。那次村里淹死了不少人，還有很多村民沒了家，只能背井離鄉外出流浪。”

而現在，在政府的規劃下，蓄洪區的群眾在地勢較高的地方建起莊臺，蓋了樓房，再也不怕洪水了。趙壽軍指著莊臺的一處宣傳欄，上面掛著四幅照片，展示了莊臺的建設發展過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群眾只能住在土坯房中，很多人家窮的連院墻都沒有，門前路、宅間路狹窄的連架子車都進不去;到了七八十年代，逐漸出現了磚瓦房、平頂房;現如今，莊臺里家家戶戶蓋起了兩三層的小樓，道路兩旁停放著小汽車。“現在，我們的日常生活有保障，這幾天水位下去了一些，很多村民都開始生產自救，水稻沒了就補種綠豆、蕎麥，能挽回不少損失。”趙壽軍補充說。

郜臺鄉的王國新將1500多只鵝轉移。（本刊記者 李璐璐 / 攝）

大水中各個莊臺水泥坡路的下半部分都沒入了水中。蓄洪后，其中77個莊臺成了四面環水的湖心莊臺，與外界的交通被水阻攔，如同一個個孤島般。民兵和志愿者駕駛著滿載糧食和生活用品的橡皮艇、沖鋒舟駛過，向分散在洪流中的這些莊臺運輸生活物資。

郜臺鄉劉店村一名村民告訴記者：“我們被洪水包圍，不能隨便離開莊臺，但日常生活沒受太大影響。家里有吃的，有電有水。昨天志愿者還送來了米面，缺什么生活用品就跟村委會說，村支書會安排村干部和志愿者給我們買回來。”

“犧牲小我為國家分擔，值了”

這是王家壩第十六次開閘洪。王家壩閘建于1953年，多年來，王家壩水位一直被看作是淮河防汛的晴雨表。

“2003年淮河發生洪水之后，國家對蒙洼蓄洪區進行改造，通過提高蓄洪水位降低了使用可能性。同時，各蓄洪區進行移民遷建、力圖減少蓄洪帶來的影響。”楊東亞說，“政府新建了莊臺、保莊圩，將低洼地群眾遷出蓄洪區，這是政府的重點工作之一。目前的131個莊臺，都已按照臺頂30.5米高程建設。”

2010年7月24日，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來到王家壩閘，檢查指導防汛抗洪工作。他說，每到汛期，鄉親們就很辛苦。面對洪水襲擊，你們不僅保衛自己的家鄉，保衛親人的安全，而且團結互助形成一個友愛的大家庭。你們在長期的抗洪斗爭中形成了王家壩精神。這就是舍小家、為大家的顧全大局精神，就是不畏艱險、不怕困難的自強不息精神，就是軍民團結、干群同心的同舟共濟精神，就是尊重規律、綜合防治的科學治水精神。

對大部分村民來說，這次泄洪，他們付出了巨大的犧牲。

家住王家壩閘保莊圩上的陳元永在蒙洼蓄洪區內有700多畝地，種著水稻和大豆，在蓄洪前，他和兒子連夜往阜陽市運送了一車大豆。“能減少一點損失是一點。”

郜臺鄉的王國新同樣損失慘重。今年33歲的他是鄉里的養殖大戶，去年貸款投資60多萬元建了28畝的場地，養了1500多只鵝和500多萬只青蛙，還種了60畝的水稻。辛苦勞作了大半年，還有一個月青蛙就能上市，按市價評估預計銷售額100多萬元，眼看貸款就能還清，可洪水讓這一切都成了泡影。接到轉移搬離的通知后，王國新和父母、妻子為盡可能減少損失，連夜將上千只鵝趕到8里地之外的堤壩上;蓄洪后，500多萬只青蛙和水稻則全部損失了。“轉移鵝的路上損失了300多只，現在全部家當就剩這些了。飼養的鵝剛100天大，9月份才能拿去銷售。現在鵝沒法下水覓食，只能給喂飼料，光飼料費一天就得700多塊錢。”王國新無奈地說，“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心疼，但犧牲小我為國家分擔，值了。”

眼看豐收在望的莊稼被淹，熟悉的家園變成了汪洋一片，不少村民都流下了淚水。有來自王家壩的網友寫道：“這是我的家鄉，敞開胸懷的王家壩，每一次艱險來臨的時候，不計較得失代價！”

王家壩泄洪牽動了全國人民的心，網友紛紛留言：“看新聞看得眼淚汪汪，感激，蓄洪區人民辛苦了。作為下游受益者準備捐點款，表達下心意。”“感謝王家壩閘附近的居民，你們舍小家為大家的犧牲精神讓人肅然起敬。同時，向那些奮戰在抗洪一線的官兵致敬，你們是最可愛的人！”“舍小家，顧大家，時隔13年后，我們再次見證了王家壩精神。”

當下，洪災險情仍然全線吃緊，滾滾洪流淹沒了萬頃良田，但受災群眾并不懼怕，他們期待著洪流退去，期待著家鄉能有更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