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上世紀30年代,成都少城公園有一個綠茵閣,涼棚高搭,藤蘿滿架,拐彎抹角、花枝掩映的地方,都擺著茶桌和躺椅。那是個公開賣官鬻爵的好地方,不論縣長、局長、處長、科長,不論阿貓阿狗、牛頭馬面、土匪強盜,只要你肯出錢,就有人來給你穿針引線、討價還價。
小說《盜官記》里,綠林好漢王麻子聽說了這個“潛規則”,突發奇想,也去買官來當。他找來在衙門混跡多年的陳師爺,改名張牧之,在小縣城攪起驚濤駭浪。
2010年,改編自《盜官記》的電影《讓子彈飛》上映,原著作者馬識途也坐著姜文的“子彈”飛入大眾視野。這一年,老作家95歲,一朝“走紅”,連塵封多年的《夜譚十記》也被發掘出來,成千累萬冊地趕印。
《盜官記》是《夜譚十記》中的一篇。這部被作者自稱“亂譚”的書,以舊中國衙門里的十位窮科員為主人公。他們結成“冷板凳會”,相約輪流到這家那家喝冷茶,扯亂譚,擺龍門陣,吹野狐禪。十個故事,上至浮華官場的勾心斗角,下到市井小民的悲歡離合,儼然一幅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清明上河圖”。
這些故事和素材,來自馬識途的“職業革命家”生涯。16歲那年,他從重慶出發,輾轉北平、南京、上海、武漢、昆明,尋找救國之路。1938年,他加入中國共產黨,將本名“馬千木”改為“馬識途”,意為識得正途,找到前進的方向。
在國統區做地下工作時,為擺脫特務追蹤,馬識途不停變換身份,當過教員和學生,也當過小公務員和行商走販,還作過流浪漢。他有一頂羅宋帽,一面灰色一面黑色;眼鏡也是兩副,黑框眼鏡和假金架子眼鏡;就連嘴唇上也特意蓄留了兩撇胡子,緊急時刮掉,改頭換面脫離險境。
在城市的旅店茶樓,在工人的低矮茅屋,在鄉村的雞毛店或小飯鋪,在小衙門和機關里,馬識途認識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聽他們擺了許多聞所未聞、千奇百怪的龍門陣。這些經歷和見聞,化作了《夜譚十記》中一則則傳奇故事。
1983年,《夜譚十記》出版,創下初印20萬冊的轟動銷量。近30年后,2020年7月,續篇《夜譚續記》問世,舊時代的“冷板凳會”變為新中國的“龍門陣茶會”,不變的是四川人以四川話講四川故事的“亂譚”本色。
動筆時,馬識途已年逾九十,戰線拉開,癌癥又兩度來襲。他抱著當年搞地下革命不畏死的態度,奮力寫作。初稿完成之際,醫生告訴他,肺上的腫瘤陰影不見了,血液指標也完全正常了。他戲說道:“咋個,癌魔和我斗,落荒而逃了嗎?”
與新書一同到來的,是馬識途一封深情的“封筆告白”,后面附上了5首近作詩歌?!盁o悔無愧猶自在,我行我素幸識途?!?在《自述》中,106歲的老作家寫道。
“無悔無愧,我行我素”是他一生的座右銘。百年滄桑,馬識途經歷三災五難、九死一生,仍有一份四川人的坦蕩與幽默?!啊畧蟮酵ㄖ蛏下?,悠然自適候召書。”他期待著“天能假歲”,見證黨的百歲生日,到那時,向馬克思報到,也能悠然上路,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