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反腐風暴

盧思敏

二十年前的2000年，一場沙塵暴席卷北京，震撼全國，治理沙塵暴已是當務之急。

“禍首”很快找到，就是位于京城北方的戈壁沙漠。這些沙漠，主要集中在內蒙古自治區。規模浩大的防護林工程隨即啟動，內蒙古延續多年的傳統放牧產業面臨終結。當年有媒體評論說，為了治理沙塵暴，內蒙古將面臨一場艱難的經濟轉型，甚至是陣痛。

所幸，內蒙古不僅有廣袤的大草原，更坐在煤海之上。失去傳統農牧業經濟支柱后，新興的煤炭產業被寄予厚望。更加幸運的是，當內蒙古向能源重工業轉身時，恰逢國際能源價格飆漲，煤炭價格一飛沖天。

二十年后，內蒙古已躍升全國第一煤炭大省，煤炭產量超過了名聲在外的山西。鄂爾多斯成了“中國迪拜”，人均GDP一度超越香港，一座城市的煤炭產量占到全國煤炭產量的六分之一。

經濟奇跡的背后，黑金的傳說從未間斷。近年來內蒙古落馬的官員，幾乎都與煤炭有關。內蒙古必須拿出刮骨療毒的決心，清除這些毒瘤。近期，內蒙古各地紛紛召開會議，對煤炭資源領域違規違法問題專項整治工作進行動員部署。許多官員都提到，專項整治是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交給內蒙古的重大政治任務，事關凈化和修復政治生態和規范經濟秩序。

總書記的批示

二十年前，沙塵暴從內蒙古南下，逼近北京。二十年后，反腐風暴則是從北京出發，震撼內蒙古。

近期，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發布一篇文章，通報國家能源集團開展內蒙古煤炭資源問題專項整治的情況。文章中提到，國家能源集團認真貫徹落實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內蒙古自治區煤炭資源領域違規違法問題的重要指示批示精神和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相關紀檢監察建議。

一名煤炭行業研究人員介紹，這篇公開發布的文章透露了一個關鍵信息——內蒙古涉煤腐敗問題引起了黨中央的高度重視，習近平總書記對此有重要指示批示。

今年2月，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政府召開煤炭資源領域違規違法問題專項整治工作動員部署會議，明確提出要倒查二十年。此后3個月，自治區黨委書記石泰峰已先后四次就此問題進行調研。在調研自治區自然資源廳時，石泰峰提出，確保能從浩如煙海的文件資料中搞清楚來龍去脈、看出來破綻貓膩、弄明白問題及緣由。

風暴過處，吹落一地塵埃。近3個月，內蒙古已有四十余名處級以上官員涉煤落馬，其中不少還是退休官員。內蒙古霍林河煤業集團原法律顧問李永先，就是在此輪反腐風暴中落馬的退休國企高管。李永先于2013年退休，在2016年時，被人實名舉報一天內花費1280萬元拿下41套房。面對質疑，李永先表示“房子不是購買而是頂賬”，他還說“別說一千多萬，一個億都有”。

當時，他的言論令外界嘩然，一個在國企工作了一輩子的退休干部，為何“一個億都有”？通遼市紀委駐內蒙古霍林河煤業集團紀檢組長對外界表示：“我們收到了這個線索，高度關注。”

鄂爾多斯市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劉桂花被查

不過，此事件在4年前最終沒了下文。然而在此輪專項整治中，已退休7年的李永先第一批落馬。

3月底，已退休3年的鄂爾多斯市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劉桂花落馬。兩年前，劉桂花就卷入鄂爾多斯市政協原主席王鳳山一案，在王鳳山的行賄人名單中，有時任政協副主席劉某。多名當地人士表示，劉某即劉桂花。劉桂花曾擔任鄂托克旗委書記7年，任內主導了小煤礦整治工作，她的落馬也與煤脫不了關系。

5月，鄂爾多斯市煤炭局原局長郭成信落馬。郭已退休5年，在他擔任煤炭局長的2004年至2012年間，正是該市煤炭產業飛速發展時期。一名當地人士表示，既然是倒查二十年，就意味要翻舊賬，再沒有什么平安落地的幻想。《中國紀檢監察報》對內蒙古此次整治工作的評論：反腐敗不存在“既往不咎”之說，只要違犯黨紀國法，即使時間再久遠也必將受到懲處。

一場離奇的訴訟

有媒體報道，近期不少內蒙古的煤老板遠走海外，那些留下來或走不了的人，則給企業員工打招呼，目前處于非常時期，要夾著尾巴做人。

有一些人擔心，如此鐵腕整治，會讓企業經營變得困難，但更多的人認為，倒查二十年不僅是治理政治生態，更是清理商業環境，在扭曲的政商關系中，企業經營實則面臨更多困境。

在內蒙古商界，一段兄弟反目的故事流傳甚廣，從故事中的許多細節，即可窺見權力之手對于企業正常經營活動的干預。D集團與E集團均為鄂爾多斯百億級資產規模的大型企業，兩家公司的創始人曾親如兄弟。后來，因為合作經營中出現分歧，兩家企業對簿公堂。正是在此過程中，各種離奇刺激的情節陸續上演，雙方都展示出強大的資源調動能力，可最終也都認為對方走了關系，自己是受害者。

2017年左右，D集團旗下企業申請破產重組，以防止一處資產被E集團單方拿走。2018年3月，D集團將破產案送至呼和浩特市中院，呼市中院隨即作出裁定。裁定結果令E集團十分不滿，他們認為如此重大的案件，哪能第一天送上去，第二天就裁定，根本沒給自己聽證的機會。E集團高管甚至對外界直言，呼市中院院長董秉惠與D集團關系密切，存在利益往來。

在這輪反腐風暴中，許多政法、金融系統的官員也相繼落馬。曾任自治區公安廳副廳長的孟建偉便是其中之一。

裁定做出后，呼市人大常委會介入，來函過問案件情況，呼市中院回函稱該裁定符合法律。然而又過了兩月，呼市中院院長董秉惠發起院長監督程序，認為該案件確有錯誤，裁定對該案進行再審。D集團的律師憤怒地表示，不久前法院還回復呼市人大，稱符合法律規定，為何隨即翻轉？D集團人士回憶，在追問之下，董秉惠回復，有人干預此事。

外界一度傳言，E集團負責人找到時任內蒙古自治區黨委常委、呼和浩特市委書記云光中，云親自給呼市中院打了招呼。但E集團負責人日前表示，此事與云光中無關，自己找到了自治區高院的主要領導，說明了裁定錯誤的理由。

在此次事件中，董秉惠左右不是人，角色十分尷尬。裁定作出后，E集團認為董秉惠有意偏袒，局面翻轉后，D集團又舉報董秉惠欺騙組織。2019年3月，董秉惠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接受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

一名內蒙古商界人士認為，該案件幾乎是一個多輸的局面，兩邊企業都認為吃虧，官員落馬成了階下囚。“所以說，清白的政商關系，公平的營商環境，才是企業最需要的。”

風暴吹向遠方

內蒙古一些煤老板熱衷于找靠山，千方百計攀附官員，中間發生的許多事，猶如一幕幕諷刺劇。

李世镕曾擔任鄂爾多斯市常務副市長，可謂大權在握，尤其在鄂爾多斯任職時，分管煤炭工作，不少煤老板圍在身旁。

一次，一個煤老板來到李世镕辦公室，送上一個紅色小本。李世镕一看知道是張存折，點了點頭收下了，可事后又想起，光有存折，沒有密碼，怎么取錢？李世镕將存折翻來覆去弄了半天，終于在背面發現一排數字，密碼算是找到了。后來李世镕罵了送錢的人：“你知道老子上了年紀，眼力不行，專門來考我嗎？”

李世镕后擔任自治區國土資源廳廳長時，一個鄂爾多斯的煤老板找上門來，開門見山說自己資金緊張，想把之前送的300多萬元收回去，用于經營周轉。李世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些年送錢的不少，要錢的還是頭一個。他假裝鎮定，應付了一下，后來再一打聽，知道這個煤老板找到新靠山，翅膀硬了。李世镕咬著牙，將300多萬元退了回去。

在這輪反腐風暴中，不僅有煤炭領域的官員被查，許多政法、金融系統的官員也相繼落馬。一名當地人士表示，煤炭已成為內蒙古支柱產業，與各行各業都有緊密聯系，上述官員的落馬，與煤同樣脫不了關系。

近來，內蒙古政法系統多名高官落馬，曾任自治區公安廳副廳長的孟建偉便是其中之一。孟建偉利用手中權力，多次出面擺平煤老板之間的爭議。他在包頭任職期間，一名煤老板找上門，說在煤礦歸屬中發生爭議，希望孟建偉打招呼。孟建偉安排妻子給對方打電話，對方只好含恨退出。

孟建偉還在包頭開了一家奇石店，名義上從云南進貨，但實則成為自己斂財的渠道。店內的奇石價格奇貴，動輒數十萬元。許多煤老板為了找孟建偉幫忙，只能掏錢購買石頭。

近半年來，內蒙古銀監系統也有多人落馬，包括已退休5年的銀監局原局長薛紀寧。據知情人士透露，內蒙古銀監系統的反腐動作，同樣是受煤波及。在對煤炭領域的專項整治中，發現許多煤老板在經營過程中違規取得貸款，甚至造成大量壞賬。

此次反腐風暴，甚至已超出了內蒙古當地。近日，總部位于北京的多家央企相繼發布新聞稿件，稱企業部署開展在內蒙古煤炭資源領域違規違法問題專項整治。另據消息人士透露，已有個別央企人員被帶走協助調查。

風暴已席卷草原，或將吹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