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隨園君墓志銘

[清]姚鼐

君錢塘袁氏2，諱枚，字子才。其仕在官，有名績矣。解官后，作園江寧西城居之，曰隨園3。世稱隨園先生，乃尤著云。祖諱锜，考諱濱，叔父鴻，皆以貧游幕四方4。君之少也，為學自成。年二十一，自錢塘至廣西，省叔父于巡撫幕中5。巡撫金公鉷6一見異之，試以銅鼓7賦，立就，甚瑰麗。會開博學鴻詞科8，即舉君。時舉二百余人，惟君最少。及試，報罷，中乾隆戊午科順天鄉(xiāng)試，次年成進士，改庶吉士9。散館10，又改發(fā)江南為知縣，最后調(diào)江寧知縣。江寧故巨邑，難治。時尹文端公為總督11，最知君才。君亦遇事盡其能，無所回避，事無不舉矣。既而去職家居。再起，發(fā)陜西，甫及陜，遭父喪歸，終居江寧。

君本以文章入翰林有聲，而忽擯外12;及為知縣，著才矣，而仕卒不進。自陜歸，年甫四十，遂絕意仕宦，盡其才以為文辭歌詩。足跡造東南，山水佳處皆遍。其瑰奇幽邈，一發(fā)于文章，以自喜其意。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隨園投詩文，幾無虛日。君園館花竹水石，幽深靜麗，至櫺13檻器具，皆精好，所以待賓客者甚盛。與人留連不倦，見人善，稱之不容口。后進少年詩文一言之美，君必能舉其詞，為人誦焉。

君古文、四六體14，皆能自發(fā)其思，通乎古法。于為詩，尤縱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不能達者，悉為達之。士多效其體，故《隨園詩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負販，皆知貴重之。海外琉球15，有來求其書者。君仕雖不顯，而世謂百余年來，極山林之樂，獲文章之名，蓋未有及君也。

君始出，試為溧水令。其考自遠來縣治，疑子年少，無吏能，試匿名訪諸野。皆曰：“吾邑有少年袁知縣，乃大好官也。”考乃喜，入官舍。在江寧，嘗朝治事，夜召士飲酒賦詩，而尤多名蹟。江寧市中，以所判事作歌曲，刻行四方。君以為不足道，后絕不欲人述其吏治云。

君卒于嘉慶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年八十二。夫人王氏無子，撫從父弟樹子通為子16。既而側(cè)室鐘氏又生子遲。孫二：曰初，曰禧。始，君葬父母于所居小倉山北，遺命以己祔17。嘉慶三年十二月乙卯，祔葬小倉山墓左。桐城姚鼐，以君與先世有交，而鼐居江寧，從君游最久18。君歿，遂為之銘曰：“粵有耆龐19，才博以豐。出不可窮，匪雕而工。文士是宗，名越海邦20。藹如其沖，其產(chǎn)越中21。載官倚江22，以老以終。兩世阡同，銘是幽宮。23”

選自《惜抱軒文集》

注釋：

1.隨園，即袁枚，字子才，號簡齋，晚年號隨園老人，錢塘人。

2.錢塘，今浙江杭州。

3.江寧，今江蘇南京;隨園，在今南京清涼山東小倉山下，本為隋氏之園，袁枚購得后取“隨之時意大矣哉”之意，改名“隨園”。

4.諱，古時對尊長的一種尊重用法，不直書其名，而是在之前加“諱”;考，已故的父親。

5.巡撫，清代省級地方政府的長官，總攬一省的軍事、吏治、刑獄、民政等，因兼任兵部侍郎，也稱撫軍。

6.金公鉷，即金鉷，在名前加“公”表尊敬;金鉷官至廣西巡撫。

7.銅鼓，古代西南少數(shù)民族所用的一種鼓，傳說為漢代馬援所創(chuàng)。

8.會，正逢;博學鴻詞，科舉的一種名目，唐朝開元年間曾開博學鴻詞科，清康熙十八年為收攏人心，舉博學鴻詞科。乾隆元年又舉行了一次，即袁枚所應之試。

9.報罷，未考中;戊午，干支紀年;鄉(xiāng)試，三年舉行一次，謂之一科;順天，即順天府，治所在今北京，清朝規(guī)定秀才除了在本省應試，亦可在順天府應試;進士，明清時舉人會試中試，得應殿試，殿試及第分三甲：一甲三名，賜進士及第，二甲若干名，賜進士出身，三甲若干名，賜同進士出身，三甲皆稱進士;庶吉士，清制，進士殿試后，進行朝考，成績前列者授翰林院庶吉士，入庶常館學習。

10.散館，清制，庶吉士在庶常館學習三年期滿，舉行考試，成績優(yōu)良者留館，授以編修、檢討官職，其余或內(nèi)用六部主事、內(nèi)閣中書，或外用知縣，謂之散館。

11.尹文端，即尹繼善，文端為謚號;滿洲鑲黃旗出身，雍正元年進士，官至文華殿大學士兼翰林院掌院學士，袁枚會試時，尹氏為會試坐師，時任兩江總督;總督，清代地方最高長官，統(tǒng)管一省或二三省軍事和行政。

12.擯外，指袁枚散館后未能留館而外放為江蘇溧水知縣;溧水，即今江蘇溧陽。

13.櫺（líng），即“欞”，窗或欄桿上雕有花紋的木格子。

14.四六體，即駢體文，因多以四字六字對偶為句，故稱四六句。

15.琉球，古國名，在日本南，臺灣的東北，明以后始與中國通外交，受中國冊封，光緒初為日本所滅，改其地為沖繩。

16.從父，即堂伯，此句意為收養(yǎng)堂伯家弟弟袁樹的兒子袁通為子。

17.祔（fù），合葬，子孫葬于先祖墳塋，也稱為祔葬。

18.與君先世有交，姚鼐的伯父姚範（fàn）與袁枚有交往;從君游最久，姚鼐在南京崇正書院主講十年余，此間與袁枚過從甚密。

19.粵，發(fā)語詞;耆龐，年高德重者。

20.海邦，即前文所提及的琉球。

21.藹如，和藹的樣子;沖，謙和;越中，指浙江，春秋時為越國故地。

22.載，動詞詞頭，沒有意義;倚江，沿江，袁枚任職溧水、江寧等縣都臨近長江。

23.阡，墓道、墳墓，袁枚與父母合葬，所以說“兩世阡同”;幽宮，指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