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曉夫
逸飛是不可復制的。在中國美術界,只有他生前真正活得像一幕幕舞臺劇,無論是生還是死,在美國還是回來,都被炫目的聚光燈投射著,我們好像統統都在暗部。
看到群里這么多舊人長吁短嘆,表達無盡哀思,其實都是陳逸飛前前后后那撥熟人(年輕人是沒有的),回憶回憶逸飛同時又說道說道自己,畢竟是十五年之癢,感同身受,試想,我們還會有多少個十五年。
我和陳逸飛是同事關系,我很幸運畢業就分進油雕院,做了逸飛的同事,這是想也想不到的。后來是逸鳴告訴我:“阿拉阿哥后來告訴我,是伊幫了大忙,專程去戲劇學院挑來的,迭個辰光多少同學上門托伊噢,但迭個辰光倒是勿講開后門的,風氣正,阿拉阿哥只看業務。”我被逸鳴說得出一身冷汗,好后怕,靜下來摸摸鼻頭好像還是有良心的,沒有什么不敬逸飛的地方。
我年輕的時候在繪畫上最心向往之的一個是陳逸飛,另一個是夏葆元。他們兩者之間到底誰是我最崇拜的,一直很糾結。從本性上來講,我好像是偏夏葆元的,作品里時時散發出舒服悠然而才情四溢。但陳逸飛則有所不同,作品流露出來的常常是一劍封喉的攻略,那種與生俱來的使命感和對天下的抱負。后來我們成了同事,交流到這個點,我說:逸飛,其實你更具男子氣,你的內心是英雄主義。
他欣然接受。
事后證明他短促的一生,基本上就是踐行這個脈絡。
當然人性是多重的,逸飛也一樣,有其性格復雜的一面,尤其是面對滾滾紅塵,抑或有時人總有把握不住自己的時候。
我很幸運,在成長的道路上能夠同時碰到這兩位至尊,因為藝術要有所成就,這個互補非常重要。
在逸飛所有的創作中,居功至偉的當首推他和魏景山合作的《占領總統府》。在我看來,這是件史詩般雋永的偉大作品,在國內按理說政治屬性很強的作品一般也是走不遠的,而《占領總統府》卻是個例外。你看,人們說到這張畫,早已淡忘畫的是什么,而牢牢記住的是繪畫本身。對這張畫,坊間只要一說起,便立馬引來眾口嘖嘖稱贊,如同域外德拉克洛瓦的《希阿島的屠殺》、列賓的《伊凡雷帝殺子》等偉大作品一樣。我記得我見到這件作品的時候,這件作品的創作已近尾聲,現場一片狼藉。
再一瞅,好大一幅畫喲!人好像一個踉蹌(不過在浮躁時代的今天,這張畫的尺寸算小模子了)。只見兩位小哥(現在語),一個上下前后張羅比劃,同時還要搭訕來訪者,一個獨獨于一隅悶頭細摳。
當時還從警備區臨時借調來一位虎虎生威的小戰士做模特兒。他們打著燈光讓他做動作,然后對結構,畫速寫。逸飛總抱怨速寫畫出來用不上,還就得靠自己編。只見他對著燈光來回折騰,甚至在模特兒身上自己編衣褶,非要弄出柯爾席夫、特加喬夫的效果來不可,那功力啊沒得說!我在一旁學習了!同時我還要補充一句,葆元、景山、永強那時都一個樣。逸飛還別出心裁地翻做了一個石膏群像模型,燈光一打,《占領總統府》的光的布局一下解決了。
在那個于無聲處的年代,有那么一群年輕人有意無意執著而刻意地自醒地去追求著俄羅斯(蘇聯)那大氣的畫風,那堅實無比的造型能力,是多么具有精神品格啊!那就是逸飛口中經常念念的、畫畫中最重要的:貴族氣!
我進油雕院那會兒,其實已是出國潮的前夜,那油雕院的白金時代開始進入了倒計時,那原本激情燃燒的創作歲月也隨之進入了尾聲。人心開始浮動,很明顯,逸飛的著重點也旋即開始轉移,他的心思也已不在作畫上了,我和逸飛本可以密切接觸的機會自然也就少了許多。
再說在一個單位工作做了同事,每天按部就班,時間一長反倒沒了鮮活,再加上逸飛社會上形形色色各路朋友太多,有一個圈子,為了忙出國,整天圍著他轉,插不進、飽和了,一直到出國。
不過逸飛和我多少還是有些走動,早年出國每次回滬基本上都會來我家小坐,聊聊,送一些小洋貨,托一些事,本來說好還要弄點外國郵票帶給我太太哩。
值得一提的是黃山會議。我們住一個房間。逸飛是有魄性的,有著常人不具備的準頭,舍得破費從美國特地飛過來(在當時算不得了的花費)參加這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的重要會議,這是他的勝人之處。黃山會議是中國美術史上之驚鴻一瞥,有著劃時代的意義。事后證明,大部分與會者后來都是新中國美術史上不可或缺的頂梁柱。記得逸飛是提前離會的,只見他抓緊與各路神仙握手,八面玲瓏,風生水起,是除了廣州的李正天之外,最活躍的一位,為他日后的江山社稷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我對他的長袖善舞印象深刻。
逸飛一向是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但有一次例外。好像是剛去美國不久,悄悄地回滬,約我在花園飯店碰頭,點了上等的工作午餐,好像有點傾其所有的意思,因為他說剛去(指美國)還不怎么發達,手上就這點活絡。只見他單著一件白襯衫,領口也并不像往常整潔,不過整個人還是一貫的自若,還是畫《占領總統府》的派頭。他拿出一沓他畫的草圖,都是火柴梗式的示意圖,他說你和英浩一樣,黑白“老鬼”(擅長),他缺這些,咨詢我如何處理,或者還有什么更好的方案。我便用一支炭筆加橡皮,與他進行切磋,一直到很晚,只見那一旁侍候的“衛特”開始眼皮上撐竹頭了。
逸飛是極要面子的,非常注重儀式感,請人吃飯一定是考究的,寧可回去車鈿沒有走回去,但派頭嘸沒不行。逸飛是非常善于學習的,知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力打力,善于整合而決不會一條道走到黑。
后來的逸飛已成大亨,這也是他要的。每一次他做活動搞派對,都是氣派十足,但一點不俗,非常精致到位,讓我領略到標準的美國時尚文化。雖然場面花團錦簇,達官貴人如織,拉開了我和逸飛的距離,讓我再也無法靠近他,但我還是暗自佩服他做大場面時的那種信手拿捏,同時還會想到菲茨杰拉德寫的長篇《了不起的蓋茨比》。
說到這里,我不希望各位拿逸飛和蓋茨比作同質對位,蓋茨比是小混混而逸飛是天才畫家,問題是生命行程的軌跡都是差不多的,就那么幾個乏味的套路,稍不留神就會被殘酷的殺豬刀般的歲月所吞噬。歷史已無數次地證明:上帝經常會給人類一個意外,對逸飛也一樣,讓還在凡間的我們去做無盡的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