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玲 王用源
摘 ?要:以介詞“因”和“由”為研究對象,考察二者介引功能的發展演變,分析其轉變為連詞并參與詞匯化的歷程和演變原因。介詞“因”演變為連詞并參與詞匯化,主要是受重新分析、韻律結構、使用頻率、語義聯系等因素的影響;在介詞“由”演變為連詞并參與詞匯化的過程中,除了重新分析和韻律結構外,隱喻投射和句法成分的附綴化也發揮著重要作用。同時,將介詞“因”“由”的連詞化和詞匯化進行比較,探討二者在歷時演變動程和詞匯化方面的異同。
關鍵詞:介詞;連詞;“因”;“由”;詞匯化
介詞轉化為連詞并參與詞匯化是漢語演變的一種重要現象。隨著語法化理論的逐漸完善,介詞功能演變方面的研究成果也越加豐碩。近些年來,學界興起了對語言中非句法結構發生詞匯化的探討,宏觀角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詞匯化的演變表現、動因和機制等方面,也有很多學者從微觀層面對個別短語和虛詞的詞匯化進行了個案研究。在雙音節或多音節短語的詞匯化及其動因機制的研究上,張誼生考察了短語“看起來”與“看上去”的詞匯化歷程,并分析了動趨式短語的詞匯化機制[1];李宗江探討了短語“回頭”的詞匯化和主觀性因素[2];劉紅妮考察了非句法結構“算了”的詞匯化和語法化[3]。虛詞的語法化和詞匯化研究以介詞、連詞為主要對象,何洪峰考察了先秦介詞“以”的懸空及其詞匯化的發展演變[4];劉紅妮論述了“終于”的詞匯化,并進一步分析了“X于”結構詞匯化中的介詞并入機制[5];張成進也針對現代漢語雙音介詞的詞匯化與語法化現象進行了探討[6]。
總的來說,學界對于短語的語法化和詞匯化研究已經取得了豐富的成果。作為語言演變的兩個重要方面,詞匯化和語法化始終是語言發展中關系密切的兩個研究領域。介詞轉變為連詞的現象作為語法化的一種表現方式,也是語法化鏈條中的重要環節。在單音節介詞的發展方面,對介詞“以”“于”的研究成果相對較多,同樣具有功能發生變化并參與詞匯化規律的介詞還有“因”“由”。本文以介詞“因”“由”為主要研究對象,考察其演變的歷程和規律。需要說明的是,本文的語料均來自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語料庫(http://ccl.pku.edu.cn/corpus.asp)。
一、介詞“因”的連詞化與詞匯化
(一)介詞“因”演變為連詞
在古代漢語中,“因”最初是用作動詞的。張鵬曾對古漢語“因”的語法化歷程進行了描述,他指出,由于受句法位置的影響,動詞“因”在連謂結構中逐漸語法化為介詞;之后,“因”在引介原因時,其賓語常常提前,當這個提前的賓語擴展為一個句子陳述一個事實的時候,介詞“因”便轉化為一個連詞[2]。例如:
(1)因井中視星,所視不過數星;自丘上以視,則見其始出,又見其入。(《尸子·廣澤》)
(2)以先祖受命,因時百蠻。(《詩經·大雅·韓奕》)
(3)前相工師藉恐客之傷己也,因令人謂周君曰:“客者,辯士也,然而所以不可者,好毀人。”(《戰國策·東周策》)
(4)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唐代白居易《琵琶行并序》)
(5)太史敫女奇法章狀貌,以為非常人,憐而常竊衣食之,因與私通。(《資治通鑒》卷四)
在例(1)、例(2)中,“因”在連謂結構中虛化為介詞,分別用來介引動作發生的出處或原因。在例(3)~例(5)中,介詞“因”的賓語提前,導致介詞懸空,具備了虛化為連詞的客觀條件;當前置賓語進一步擴展為一個完整的句子時,介詞“因”便演化為正式的連詞。中古以后,“因”的連詞用法逐漸成熟并固定。
(二)“因”參與詞匯化
下面,我們就以《漢語大詞典》中“因”參與詞匯化后形成的“因而”“因此”[8](P603)為例,對這一問題展開具體探討。
1.“因”參與“因而”的詞匯化
“因”“而”的連用最早可追溯到《周易》。不過,這時的“因而”還不是因果連詞,“因”的動詞義仍很明顯。例如:
(6)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周易·系辭下》)
這里的“而”主要是連接“因”和“重”,“因”和“而”之間并沒有密切的語法關聯。
在先秦時期的文獻中,“因而”之間可以出現其他成分,甚至還有在“因而”之前加其他因果連詞的用例。例如:
(7)散名之加于萬物者,則從諸夏之成俗曲期,遠方異俗之鄉,則因之而為通。(《荀子·正名篇》)
(8)桀、紂之禁,不可勝數,故民因而身為戮,極也,不能用威適。(《呂氏春秋·適威》)
在例(7)中,“而”起連接作用,介詞“因”后有體詞性成分“之”,來指代前文所述內容。在例(8)中,“因”后的賓語承前省略,導致介詞懸空;由于前面有顯性的因果連詞“故”,所以這里的“因而”并不能用作連詞。不過,它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具備了詞匯化的條件。再如:
(9)王長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稱孤,因而有楚國。此所謂無妄之福也。(《戰國策·楚策四》)
(10)天者小諫變色,大諫天動裂其身,諫而不從,因而消亡矣。(《太平經》卷四十三)
秦漢以來,“因而”連用且連接原因和結果的用法開始增多。在雙音步韻律的影響下,人們在言語交際中逐漸形成了視“因而”為一個詞的心理認同。可以說,“因”+“而”結構經歷了從“因+而+VP”到“[因+而]+VP”再到“因而+VP”這一重新分析的過程,從而成為一個正式的因果連詞。
2.“因”參與“因此”的詞匯化
在先秦時期,“因此”的連用通常表現為介詞短語,結構比較固定,它在高頻使用條件下有機會逐漸走向詞匯化。例如:
(11)越人迎流而進,順流而退,見利而進,見不利則其退速。越人因此若勢,亟敗楚人。(《墨子·魯問》)
(12)今若殺之,此鮑叔之友也,鮑叔因此以作難,君必不能待也,不如與之。(《管子·大匡》)
漢代以來至魏晉六朝,“因”“此”連用多是以跨層結構的形式呈現。此時,“因”作為介詞,還有“趁著,乘機”義。例如:
(13)單于將殺虞常等,召武皆會,欲因此際降武。(《前漢紀·孝昭皇帝紀》)
(14)裴松之注:《資別傳》曰:……時吳人彭綺又舉義江南,議者以為因此伐之,必有所克。(《三國志·魏書·劉放傳》)
在例(13)、例(14)中,“因”和“此”并不處在一個結構層次,它們的結合形式分別是“因+此際+VP”“因+此+VP”。
由于受到“因”語義豐富性的影響,這樣的跨層結構和介短結構的使用頻率有所增加,這就為“因此”的詞匯化奠定了基礎。例如:
(15)見將吏多在吉許,策因此激怒。(東晉干寶《搜神記》卷一)
(16)周文馬中流矢,驚逸,遂失之,因此軍中擾亂。(《太平御覽》卷三百九)
例(15)中的“因”是介詞,“此”是代詞作賓語,這時“因此”尚未完成詞匯化,但已經具備因果連詞的語義條件。唐代以后,“因此”進入成詞階段。在例(16)中,“因此”已完成詞匯化,正式獲得因果連詞身份。
(三)“因”參與詞匯化的原因分析
1.重新分析
語言系統中的重新分析是指一個結構式在不改變“表層形式”的情況下,“底層結構”發生了改變[9]。例(8)“故民因而身為戮”、例(13)“欲因此際降武”,這里的“因+而”和“因+此”在底層結構中仍分屬于兩個不同的結構層次。而就例(9)的“因而有楚國”和例(16)的“因此軍中擾亂”來看,經過重新分析的“因而”“因此”不僅在表層結構相鄰使用,而且在語法分析上也屬于同一層次的組合。
2.韻律結構
不管是介賓短語詞匯化,還是含有介詞的跨層結構詞匯化,抑或是介詞虛化而來的連詞參與跨層結構的詞匯化,都要受到雙音節音步韻律的制約[10]。在古漢語中,處于虛化過程中的“因”在組成一個雙音節韻律詞時,必然會要求它與后接成分逐漸凝固。“因”無論是與連詞“而”還是與代詞“此”結合,都符合這一韻律要求,隨著使用頻率的增加,它們自然會凝固成一個詞語。
3.使用頻率
在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的語料庫中,“因而”連用在先秦時期共出現34次,兩漢時期共出現182次,魏晉至隋唐期間共出現172次,五代十國至兩宋時期共出現529次,元明清至民國時期共出現701次。“因此”連用在先秦時期僅出現6次,兩漢時期也僅有12次;魏晉至隋唐時期開始有大幅度的提升,共出現162次,五代十國至兩宋時期共出現582次,元代至民國時期共出現7018次。由此可見,“因而”“因此”的使用頻率總體上呈現出增加的態勢,在高頻率使用的影響下,人們自然會將它們視為一個整體,并在語言實踐中得到更多的運用。
4.語義聯系
“因”“而”的凝固主要是由于二者語義上的聯系導致其界限逐漸模糊,隨著它們的高頻連用而走向詞匯化。《說文解字·而部》對“而”的解釋是:“而,頰毛也。象毛之形。”[11](P194)后來假借為連詞。在“因”連詞化后,二者都具有連接功能,而且在語義上具有密切的意義關聯,在語用上具有相同的使用原則,因此,它們是單音節同義詞復用而組成一個雙音節韻律詞。這也是“因而”的詞匯化與“因此”的不同之處。
二、介詞“由”的連詞化與詞匯化
(一)介詞“由”演變為連詞
與“因”相似,“由”的演變也是從動詞開始的。許迪曾經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探討,作者指出,動詞“由”的語法化,主要經歷了“動詞>介詞>連詞”這樣一個歷程。動詞“由”表示“經由、經過”,其賓語通常為一個表示空間域的具體概念。當動詞“由”應用于連動結構時,重新分析后的“由”就從次要動詞降級為修飾動作的狀語成分,從而虛化為介詞。之后,介詞“因”逐漸具備了引介時間、原因的資格,當表示原因的“由”在句中所連接的成分由名詞性成分變為謂詞性成分、分句或句子時,連詞“由”就應運而生了。在西漢時期,連詞“由”的語法化歷程基本完成[12]。例如:
(17)由楹內適阼階上,北面受命于主人。(《儀禮·鄉射禮》)
(18)由周而來,七百有余歲矣。(《孟子·公孫丑下》)
(19)所以桓子甚悔,臨死謂康子曰:“使仲尼之去,而魯不終治者,由我故也。”(《朱子語類》卷五十八)
(20)夫賣者滿市,而盜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商君書·定分》)
(21)由所殺蛇白帝子,殺者赤帝子,故上赤。(《史記·高祖本紀》)
(二)“由”參與詞匯化
下面,我們就以《漢語大詞典》中“由”參與詞匯化后形成的“由于/於”“由以”[8]為例,對這一問題展開具體探討。
1.“由”參與“由于/於”的詞匯化
“由”最初是以動詞身份參與到“由于/於”的詞匯化的。“由于/於”的組合使用在先秦兩漢時期就已出現,不過用例較少。例如:
(22)故古之為國者,無使民自貧富,貧富皆由于君。(《尹文子·大道下》)
(23)禍福之起,由於喜怒,喜怒之發,由於腹腸。(《論衡·祀義篇》)
在上述用例中,“由”都是作為動詞。不過,相鄰連用的高頻率為“由”“于/於”詞匯界限的模糊提供了一定契機,再加上漢語雙音化趨勢的影響,“由于/於”這一動介跨層結構遂逐漸凝固成一個雙音節動詞。例如:
(24)由於好事增加潤色,至令失實。(東晉葛洪《抱樸子內篇·微旨》)
(25)裴松之注:若皆知其不終,而情有彼此,是為厚薄由于愛憎,奚豫于成敗哉?(《三國志·魏書·傅嘏傳》)
由此可見,從魏晉六朝開始,“由于/於”后的賓語除由體詞性成分充當外,還出現了謂詞性成分甚至主謂完整的分句,導致其動詞性減弱,進一步語法化為因果連詞。例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