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涵

2017年匈牙利舉辦的米伯爾誕辰90周年逝世15周年紀念活動海報
敦煌的發現與兩個匈牙利人有著密切的關系: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于1907年從藏經洞密室運走大批經卷,敦煌從此聞名世界。斯坦因到敦煌,是受了他的同胞洛茨的影響。1879年,匈牙利地理學家洛茨參加了塞切尼伯爵組織的遠東考察隊,其間到過千佛洞,他被那些精美的雕塑和壁畫所震撼,回到歐洲后對敦煌做了最早的介紹,引起了斯坦因的興趣。鮮為人知的是,新中國成立不久,還有一個匈牙利人到敦煌進行過實地考察,被歐洲學界稱為“重新發現了敦煌”,他就是20世紀50年代初來華的匈牙利留學生米伯爾。
米伯爾(1927—2002)是20世紀歐洲重要的漢學家、藝術史家、翻譯家,被譽為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他原名波爾·胡爾約克(P?l Hulj?k),大學時聽從老師建議,改名米克洛斯·佩爾(Miklós Pál),這個名字也有譯作密克拉什·帕爾或保羅·尼古拉斯的。留學中國時,他的名字被中譯為“米伯爾”,后來自己又改作“米白”(Mi Po)。這些名字和譯名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人們對他的了解,現在我們仍用他留學中國時的譯名來稱呼他。
從童年時起,米伯爾就表現出旺盛的求知欲和很高的天賦,5歲時可以流暢地閱讀和寫作,能用水彩畫出很棒的作品。他動手能力強,喜歡制作模型,向往長大后成為一名建筑師。他沒有進過學校,而是跟著他的叔叔——一位歐洲著名的植物學家學習,在他的私人圖書館里飽覽古今名著。1945年“二戰”結束后,他進入匈牙利皇家帕茲馬尼·彼得大學學習建筑,不久轉入厄特沃什·約瑟夫大學法匈人文專業,直到1950年畢業。他的畢業評語中寫著:“非凡的才能、豐富的知識和語言能力”。除母語之外,他還精通拉丁語、德語、意大利語、俄語、英語和法語6種語言。
就在他大學畢業這年,中國政府開始與東歐國家交換留學生。1951年7月,中匈兩國在北京簽訂了文化合作協定,議定雙方各派遣5名留學生。實際上1950年12月,已有4名匈牙利留學生抵達北京學習,米伯爾是第一批5人中最后一個到的,這可能是因為他畢業后先做了一年教師,需要等到學年結束再動身。
米伯爾是以匈牙利科學院候選人的身份來華留學的,1951年9月他到達中國,比其他4名匈牙利同學晚了一個學期。他插班進入清華大學“東歐交換生中國語文專修班”,這個班包括他在內,共有來自5個國家的33名學員,他們是新中國成立后接收的第一批外國留學生。
專修班的任務是對留學生進行漢語培訓,為他們進入大學學習打下語言基礎。由于是第一次成規模地接待外國留學生,這個班受到高度重視。班主任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清華教務長周培源擔任,語言學家呂叔湘、李廣田、盛澄華、鄧懿等承擔這個班的教學和管理工作。在環境優雅的清華園里學習了一年之后,正趕上1952年的院系調整,這個班整體轉入了北大,改稱“北京大學外國留學生中國語文專修班”。這時米伯爾的語言天賦已充分顯現出來,他雖然晚到了一個學期,但漢語水平明顯高于其他同學。按照兩年制的學習規定,他還要一年才能結業,但他認為自己已達到了結業水平,申請轉為研究生開始正式學習。
他上報的研究方向是戲劇史和當代中國戲劇。在等待批復的這段時間,從1952年10月起,他說自己像“游擊隊”一樣在北大旁聽其他課程,結果卻是更換學校和專業的想法越來越強烈。到年底,他要求轉到中央美術學院學習美術史,并列舉出很多理由,最后中國的高教部和匈牙利科學院同意了他的申請。他于1953年3月轉入中央美院,師從新中國美術史學奠基人王遜教授學習中國美術史——這成為他一生最重要的轉折點。
20世紀50年代初,清華、北大、中央美院三校的美術史課,都是由王遜兼任的。米伯爾在清華就聽過王遜先生的課,他在給匈牙利科學院的報告中說:“王遜教授是一位備受贊譽的美術史教師?!?952年院系調整,王遜從清華調入中央美院,這是米伯爾想轉學到美院來的重要原因,他也因此成為中央美院接收的第一位外國留學生,也是1949年后第一位來華學習藝術的留學生。在他之后,在清華、北大專修班的首批33名東歐留學生中,又有4人也相繼轉學到美院,追隨王遜先生學習中國美術史。
這時美院尚未設立美術史系,王遜先生是剛成立的中國繪畫研究所(不久后改稱“民族美術研究所”,即今中國藝術研究院前身)的負責人,米伯爾也被安置在這個研究所。在這里,“他可以學習,甚至可以按照他希望的那樣進行研究?!蓖踹d先生為他單獨制訂了學習計劃:第一學年以聽課為主,課程分為7個專題:敦煌與中國繪畫的開端、云岡和龍門雕像、宋代風俗畫、宋代花鳥畫、插圖和木刻、中國陶瓷藝術、中國工藝美術概論;第二學年是講授中國唐代以前的藝術,并帶他到故宮繪畫館研究歷代書畫,參與籌備全國民間美術工藝展。最后一學期是實習和準備論文,安排他到南京、上海、杭州、廣州等地了解工藝美術的制作,并訪問傅抱石、黃賓虹、潘天壽、劉海粟、黎雄才等當代有代表性的藝術家。
米伯爾的研究方向有兩個:中國美術概況和佛教石窟藝術。學習期間,米伯爾先后考察了云岡、龍門等著名石窟古跡,最重要的一次,是在1953年暑假,為他專門安排了一次敦煌實地考察。
敦煌是20世紀震驚世界的考古發現,但在發現初期,中外學者對敦煌的研究,主要還是圍繞敦煌遺書展開歷史研究,對敦煌最重要的價值——敦煌藝術的研究,是新中國成立前后才真正開始的。在這方面,米伯爾的導師王遜先生正是一位先行者,他在1949年前后完成了對敦煌壁畫、雕塑的系統考證,是第一次敦煌文物展的主要策展人,也是第一位將敦煌寫入中國美術史的人。著名考古學家宿白先生曾說過:“研究敦煌,要特別關注王遜等美術史家的業績。”也是在王遜先生的美術史課上,米伯爾初次了解了敦煌,認識到敦煌在藝術史上的重大價值。
這次考察前,米伯爾做了充分的準備,他寫信給匈牙利科學院,要求為他提供一份西方出版的敦煌研究書目,匈牙利亞洲博物館首任館長、著名藝術史家佐爾坦教授為他提供了幫助。除了閱讀斯坦因等西方學者的研究,他也翻閱了中國出版的各種敦煌論著,并對研究所收藏的照片和臨摹品進行了細致的研究。
當時,新中國剛成立不久,西北地區還不時有殘余的土匪出沒,敦煌一帶更是人煙稀少的茫茫戈壁。為了確??疾彀踩?,公安部長羅瑞卿為他簽發了“特別護照”,中央美院還派了一名雕塑系的大二學生陪他一同前往。學校給他們每人發了300萬元(舊幣,約抵后來的300元人民幣)旅費,還提前發給米伯爾兩個月的獎學金180萬元,這些錢在當時相當于普通中國家庭一年的收入,足以讓他輕松地完成這次考察。

1954年,米伯爾(右一)在中央美術學院隨著名美術史家王遜教授(左二)學習
兩人于7月29日動身,先乘火車前往蘭州。半路上列車遇到故障,停了很長時間,4天后才抵達蘭州。休息一天之后,他們又乘上一輛載有45名乘客和很多行李的卡車,從蘭州出發去敦煌。晚間停車休息,他們被安置在臨時“旅館”里,用米伯爾的說法,是“兩塊錢一晚的旅店設施就是四塊木板和一些昆蟲”。在卡車拖掛的平板車廂里,經過5天顛簸的旅行,他們終于在8月8日中午抵達了敦煌。
敦煌縣城坐落在戈壁和塔克拉瑪干沙漠之間的半沙漠地帶。在米伯爾看來,這座安靜、塵土飛揚的小城,和中國西北地區其他定居點并沒有什么不同。黏土制成的城墻圍著一排排單層土坯房,低矮的房子之間是狹窄的小巷。城中心兩座教堂醒目地矗立在兩條交會的主干道上。城外生活著蒙古、哈薩克等游牧民族,他們住在搭建在山間和沿河草地上的帳篷里,平時在城里常能看到他們穿著民族服裝,帶著畜牧產品,進城來交換工業品和食品。

《敦煌千佛洞》,米伯爾著,1959年
米伯爾在這里見到了曾留學法國的常書鴻,住在常書鴻1944年一手創辦起來的敦煌文物研究所里,“這里是一個小型研究機構:一個小型博物館、圖書館和員工宿舍。3位考古學家和3位畫家及后勤人員住在這里,他們負責文物保護和修復,畫家則負責臨摹工作。我們在這里也有一個房間,和這里的藝術家一起工作了一個月?!?/p>
他們此行要考察的千佛洞,位于敦煌縣城東南25公里的三危、鳴沙兩山之間。住下當晚,他們就開始研究工作計劃,這份計劃是來之前王遜老師為他們制訂的。千佛洞共有洞窟600余個,新中國成立初統計,有壁畫、雕塑的洞窟是425個。經過清理泥沙,陸續又有所發現,總數已達到492個。按照工作計劃,他們前4天的任務,是由研究所的“二號人物”段文杰帶領,將492個有壁畫和雕塑的洞窟全部轉完。國防部設在附近的馬場已為他們準備好了馬匹,并派了戰士隨行護衛,段文杰又請來一位當地道士做向導,從第二天開始,一行人就在沙礫飛揚的戈壁灘上快馬加鞭地巡視這些洞窟。
從第5天開始獨立工作,對工作計劃中選定的42個有代表性的石窟展開研究。這些洞窟包括魏代9個、隋代3個、唐初4個、盛唐5個、唐中期4個、唐晚期7個、五代4個、宋代4個、西夏1個、元代1個。米伯爾的研究重點是這些洞窟的主題布局,包括繪制平面圖和臨摹裝飾圖案。按照研究進度的規定,是先用一周時間完成繪制和臨摹,再用一周進行拍攝,使用的相機是出發前從中央美院借來的。米伯爾認為這個工作計劃很嚴謹也很有效,他在給匈牙利科學院的工作報告中說:“我對敦煌的認識是在我所看到的42個洞窟基礎上形成的,從中可以了解到敦煌藝術在中國藝術史上的價值和地位?!?/p>
9月5日,完成了全部考察任務的米伯爾和同伴離開敦煌。返回途中,他們參觀了西安、洛陽等地的文物古跡,9月25日回到北京,往返用了近兩個月。
米伯爾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唯一去過敦煌的歐洲人,他對此一直深感自豪。1954年7月,他從中央美術學院結業回國,《人民畫報》對他進行采訪,他稱自己是“滿載而歸”。1959年,匈牙利赫利康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敦煌千佛洞》一書,這本書一問世就引起了全世界的廣泛關注,令他在國際漢學界聲譽鵲起。按照他的說法,這本書是在這次考察中“種植生長”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