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華
收到遠方寄來的春秋古白茶,頓時有了雪意,看見積雪的老樹茶園,一樹一樹的清清白白,綠色葉子之上的白雪更白,不煩的第一次日記提到了時間的樣子,一個小小的孩子,他的感知最真實最直觀,也最好,好在懵懂未化,或者根本就不曾理解。他的字在口字格間,幼稚,文文靜靜。不覺間,律呂調陽,冬去春又來,總在與時間告別,又試圖與它重逢,而遺失的美好,不僅僅是時間。這批古樹白茶,是朋友去云南跟著老茶人學做的,量極少,嘗試性的,結果意外之美出現了。據說采摘的時候是夜里,月朗風清,可以望到遠山山頂的積雪,繼而連續幾日艷陽高照,自然翻曬風干,一切都是恰到好處,茶葉用竹篾盤子平鋪直敘,一點沒落地,干干凈凈,會喝茶的朋友喝過后,都覺得好,沒毛病,好茶也是講渾然天成的,天時地利人和。第一次喝到時,內心明明朗朗,味道很熟悉,全是春日里陽光的味道,少年走在青青綠綠的田埂上,微風寫詩,胖胖的白云一朵一朵鉆進藍天。
后來,想再要些送人,沒有了。這個朋友一會兒挖掘歐洲小眾紅酒,一會兒拍文藝紀錄片,一會兒搞小型主題展,說沒時間和精力再去云南做茶。做茶需要虔誠,更要靜篤,可以理解。后來這款茶喝了幾次,找著了它的好,進了山門,市囂頓遠,好在恬靜,像讀過的一種古典作品,感受的是精華氣魄,讓人空明遠望,或是悵望,魏晉的繁星、先秦的浩瀚,屈原陶淵明皆有。其間有一次,泡茶的劉燕丹在茶桌上放了一枝半開荷花,粉色,據說是從貴州安龍的招堤摘回,新月就起來了。朋友是誠實的,她說的重點是精力,精力要兼容并蓄才能厚積薄發,就如草木成長,陽光、雨露,恰恰那一刻,太陽照射過來,葡萄一下熟了,自然天成,“自然”是過程,“成”是瞬間之大美。茶,繁星滿天,千變萬化,各有意味,她可能再也做不出這樣的味道了,失之交臂的美好就這樣常常告誡著:你要珍惜,要懂感恩。
美好的事物是會教人既快樂又傷心的。
那年在魯院聽講座,臨近歲末,大概是我們那個作家班的最后一課,人大的周孝正先生講社會學,當時社會學是個新山頭,研究的學者不多,好奇趨鶩,聽起來興致勃勃。孝正先生衣著樸素,鏡片后面是灼灼的眼睛,他真切地注視大家,語速很快,激動時,霍地站了起來,一點不像年近六旬,先生的講義是一冊大號的筆記本,泛黃,舊得起了毛邊,字跡手寫,密密麻麻地讓人心生感動。記得他給我們講了三堂課,一堂小半天,每回都是神采奕奕侃侃而談,其實用“口若懸河”表述更有現場感,周先生字字珠璣,高談闊論,一條寬闊的大河奔騰而來,過了下課時間,仍意猶未盡,沒有一個人想離開。天氣凜冽,同學們知道是最后的課,都沒有說話,次日就各奔東西,心存戚戚的氣氛像好電影舍不下的散場。大家默默送老師出門,一開門,才驚覺,天早黑了,雪花裹著風,涌了進來。
一晃,秋水長天,二十年倏忽而過了,三十個同學,至今聯系的零零星星,聯系也是客客氣氣,完全不似當年那種親密無間。周先生的講稿至今保存,那會兒有個海南的同學,打字員出身,邊聽邊記,快得令人側目,感謝他為我們留下了一些經典的時間片段,當時偷懶,不想記筆記,下了課就眼巴巴地坐等他發電子筆記,用手掌大的磁盤拷貝,壓縮餅干一樣,學期結束時帶回去幾十張,現在這東西消失了。
當時我把聽課筆錄都打印出來,訂成厚厚兩本,這些并不完整的講義、舊時的風物,它是我的柏拉圖《對話錄》,也是求學時代遇見的“子曰”,拿起來,文學的回憶款款深情,娓娓道來。
當時,魯院正重建校園,我們這個班借住在西單北篦子胡同的一家旅館里,我用這個地址,給惦記的人寫過不少的信,然后踮起腳跟等著云中復函,手寫的味道,久違了,失傳了。前兩年去北京,讓朋友專門開車去故地重游,胡同還在,旅館卻找不著一點痕跡,物是人非,路邊的老槐樹們,呆呆立在昏暗暮色里,黯然失神。
西單,起風了。
古城依舊,只是故人換了一批又一批。
還有一年,在西安,選了晚間去古城墻。天光暗淡,燈下樹影斑駁在老城墻上,如寫意的山水,氣息上是往安靜里走的,喜歡這樣的光影,可以暫時忘卻護城河對岸的車如流水,那是一個庸碌的世界,主觀上,我努力往一個逝去的年代靠近。
到西寧門,城門緊閉,看見燈下的吊橋,這座橋是贗品,庸俗不堪,吊橋之下的河水倒影得有點情趣,一抹朱紅昏睡在水間,風微微的,像足了人生短暫的謝幕。從東門上墻,沒有其他的游人,工作人員在門口打情罵俏。墻拱下,燈火明亮,風煮沸了夜色從背后而來。煮沸的夜色,神情香艷,吹出的簫聲不絕如縷,心情寡歡,一路的合歡花謝落。拾級而上,周遭安靜,我大約是那個晚間唯一的游客吧。暗夜蒼茫,城墻上的燈籠,紅得寂寞,像一個民國時期治印的女子,在傳統的風聲里手藝卓絕。
印是證實存在的本身,我們的回憶就是一方月下的治印。
城上,風聲泠泠,沒有再往前走的想法了,如此的時間,靜坐與回憶同好。魯院同學程軍說他在城墻之上俯視西安城,有面朝大海的感覺,一直記得他這句。這是他五年前來西安的紀念,那時他還寫詩,才華畢露,非典時期的詩歌組稿,他的排在許多大家的前面,有人看見渾身不舒服,文學的面前偽裝的大師們到底沉不住氣了。
現在他很少寫了,我問為什么停下,那是你的命啊!他說準備寄五年前在西安寫的詩作給我,他笑著說,那是他最后的青春澎湃。
那晚印記深刻,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它在我的生命里有如此清晰的投影。或許,這原本就是我的想象,一場虛無的夢游。我在城墻的長椅上坐了很久,甕城空空,曾經廝殺的戰場,最終空空如也。一株古槐在風中更顯伶仃,燈光昏沉,頭皮發麻,就下城樓去。
前幾年在海邊工作,常有文友來宿舍聊到深夜,我給他們泡茶,說了什么,都模模糊糊了,喝茶的印象很深刻,水仙花開了,玉蘭花開了,梅花開了,心里清淡,清淡得不想其他,就和他們喝茶。喝茶的好是什么?是趣味?是審美?是習慣?是世故?我覺得可能是一種被需要的常識:這個媒介,禪林風高,碧水秋風,你執意沉溺其中,或語焉不詳,但心安理得,還執迷不悟,且樂此不疲,這種常識,猶如鏡子,看到生活與人的虛無和無望:這世間,有些事和有些人,比未來的價值重要。天色好的夜里,我們把茶盤搬到沙灘上,支個小燈盞,海水就在腳尖了,有時待字閨中,有時謙謙君子,有時又老于世故,巴爾扎克福樓拜司湯達雨果哈代莫泊桑契訶夫歐·亨利魚貫而出,肆意想象,各有意味,意味深長。
一船又一船的漁火在遠處的海面興致勃勃,初夏之夜,開海了,漁船正脫下夜的內衣。
少風時,海水緩緩,一浪一浪,在你面欲言又止,海水深沉,紅塵滾滾,內心還是一朵一朵水仙或玉蘭花開了。第一次去喝時,約了云南的楊科云,他帶著羞澀未婚妻,聊到興致,都把腳埋進沙子里,北海的沙細如雪,月光一照,恍然如夢和惘然若失都有了。科云這幾年不得了,頻頻獲獎,到處辦班,四處講課,我不希望他走得那么急迫,有時候讓自己成為書法的局外人更有利于創作,藝術嘛,常常要革了自己的命,他寫了《蘭亭序》送我,溫文爾雅,矜矜淺笑,余音繞梁。北海這么喝茶的人很少,每次我們在沙灘上擺臺,就會引來一群艷羨的目光,后來變成了遠方友人的高規格厚待,興奮處還會開點酒,來者念念不忘,一時佳話。如遇靜夜,海水無聲,靜默而有巨大力量,像足陶淵明的好,不偏不倚,克制隱忍,光明的隱私,磊落的隱私。我們的頭上,常常星光朗朗,卻不曾警覺:時間在浩浩蕩蕩中一瀉千里,北海的這處海面,夢里看了許多年,現在回念,還是驚鴻一瞥,仿若初見。四年前離開時,很匆促,太早,沒來得及和共事幾年的戰友們道別,一路高速,看著天一點一點地明亮,干凈的粉黛,內心在那刻也是纖塵不染的,物質之外的好:杏花,初春,神情凝滯,是無比舒服的晨光。半路收到凱華微信:七點,照例去你辦公室,里頭空蕩蕩的,突然傷感。這是個線條感很粗獷的理工男,肉麻起來讓人打哆嗦,回信:一處離別,一處重逢。
時間,幽靜謙讓,君子相遇。
大約五年前,每年歲末都有買些《故宮日歷》,送送朋友,《故宮日歷》有古人的生活,有玩味的精髓,有時間的高貴,送出去不俗氣。乙未年末,請北海文友們落印日歷,每個節氣那頁都蓋上諸位閑章,釜生、阮直、溫進、唐果、蒙平、科云、健敏、輝寧,等等,都是潛心生活的藝術家,良師益友們,紙上心神相通,茶飯奧妙,妙在有心。年過近花甲的林釡生老師最有趣,值班時拉他來喝茶,邊聊邊瞅電視,正點播《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等到莫妮卡褪下衣服露出白晃晃的乳房那段,老爺子一把放下茶杯,喝道,停停停,回放!一臉天真爛漫,老先生寫的《金剛經》,中正莊嚴,老衲入定,年輕時他居然在北海人民劇場開過二胡的專場演奏會,意氣用事,一直這么好玩。
那年冬天,我還請人泡了三百斤楊梅酒,酒色勾魂如暮色逼近。溫進先生是常客,他的草書好,酒后寫上幾幅,直抒胸臆,極具姿態,有些書家惜字如金,小心翼翼,他沒這毛病,好處是不以為意,寫壞了就寫壞了,缺點也是,這就我喜歡的地方,藝術家小九九多,坦坦蕩蕩不容易。這楊梅酒基本上就是給老溫準備的,他喜歡喝點,每回都倒一高腳杯,絕不超量。但我們一般都是喝茶到深夜,子夜煮茶,湯色真好,少女的柔山弱水。玩到興起,胡編幾個條幅:“芽春荷露”“茶室溫進”,等等。溫老師端起酒杯,一臉責備,說那咱倆在哪呢?我說都在字里頭了。“夜靜春山”落筆時,覺得王維真是啰唆;“芽春荷露”意境到了,兩個頑童玩得令人嫉妒,興致勃勃的溫老一揮,我心懸得不行,幸好幸好,“揮”出了一帶江山,這是無名的暮冬靜夜,估計北海也很少人這么玩了。
次日,早早醒來,晨光微弱,也動人魂魄。昨夜的墨跡未干,都是楊梅酒惹的禍,又想,大冬天意氣用事,也是舒服。之后亂寫一氣,一醉方休,良朋比蘭蕙,溫老寫出了大寒的況味,山石嶙峋,雪意冷香,多像一個時代的文風。我們把蓋好印的《故宮日記》寄給遠方的朋友,雪意徐來,上等好。
此時,南方城南,草木盈盈,感覺舊歲就沒冷峻過,二姐來電提醒酉時立春,溫暖,每年如此。少年笑聲明朗,微風溫和細語,是青草拂衣袖的氣味,春天只言片語地來。這是2020年的立春日,一刃樸素的時間,還是積雪的碧螺春茶園和蠟梅樹上的流連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