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春
紙上的月亮
紙在伸展。
他的目光恍惚,頭低而又低
像大人們面對的生活
他要干什么?一個兩歲的孩子
需要白紙干什么?
何況他還找來了一支筆
這是南方的早晨,霧氣彌漫
月亮在窗外
收攏它的翅膀
如果筆落向紙,即將形成的是玫瑰
還是電視里的時尚?
而他只是一個兩歲的孩子……
風走上屋頂
移來一朵云。他“呀呀”直叫
聲音擦過玻璃,像春天
那么,他是要記下昨夜的夢境
還是在提醒——
他剛剛澆過內心的花園?
筆落下來,一個空蕩的圓圈
簡單笨拙,沒有花飾,沒有涂料
而房屋里月光流淌
吹? ? 過
北風吹過,我在八千里外的西藏
北風,一點一滴穿過布達拉宮墻上的芒草
無家可歸的人在跺腳、看天
他不滿六歲的兒子
在夢中把柴垛壘得比天還高
我也在夢著,多年前隱藏心底的另一個夢
需要合理的解釋,多年前的那個人
已下落不明,她的心
比八千里外的西藏還要遠整整一個冬天
而她留下的村莊如此平和
風在吹,雪在堆積
十二月的道路被覆蓋又掀開,六歲的少年
用奢華的年紀采摘多年以后的花朵
將夢中的情節升高、再升高
這個時候,待在家里的人是有福的
堆到屋頂的柴火,是一生最充足的糧食
在爐火邊打盹的少年是有福的
風霜還遠,被花朵的余香一次又一次推遲
其實不存在什么風雪、少年、花朵,以及
這段看似真實而沉痛的陳述,一切
僅僅源于一場無聊的想象,今夜
在拉薩,我無所事事
看著一張張靈紙被風卷起,然后消逝
空空蕩蕩
去年九月以后,你回老家的次數
比以前明顯增多
但沒有用了,你見不到父親了
他躺在兩公里外的盒子里
只有墻角的照片
證明他曾是這個屋子的主人。
當然他也可能晚上回來
像以前那樣擇菜、做飯,然后
斟半杯酒,心滿意足地坐在餐桌旁
但是你看不見了。
每一次回去,你都會找理由
進他的房間,比如找棉簽、指甲鉗
或者看看有沒有好吃的水果
實際上你什么都沒有做
只是在里面發呆
去年天冷的時候,你習慣性地
打開他的衣柜,找被子
并且真的找到了一床。
平時你和母親聊聊天,澆澆花草
草草吃飯,看一會兒電視
就上樓睡覺了。
父親走后,你才發現
除了時常回家
這世上沒有多少重要事情。
母親的河流
她從你身邊走過,說不上躡手躡腳
但步子的確很輕
如果你不留意,她就像從未存在
但她見證了你少年時代所有的日子
那些歡樂、悲傷、苦悶和憧想
以及一些無法啟齒的秘密
你常常赤身裸體地撲向她
沒有任何羞澀和顧慮
她總是微笑著接住,不管黑夜白天
偶爾你也看見過她生氣
那一年夏天,烏云罩住了村莊的頭頂
溫和的她變得暴躁
火氣像要把四周的禾苗點燃
但第二天就消退了
你走近她,她低緩的聲音
似乎帶有一點羞愧。
后來你出了一趟遠門
回來后她已換了一個樣子
身材干瘦而僵硬,被一套水泥
衣服緊緊裹住
旁邊的稻田也成了果地
上面種著患了黃龍病的柑橘
可可蘇里湖畔獨坐
可可蘇里是一塊磁鐵
粘住了一輛又一輛大巴
人們依次下車,松筋骨,拍照
起初是一群人換著角度
反復拍,使勁拍
然后就想一個人發呆
就斜坐在湖邊草地上
瞇著眼,看天上云卷云舒
看地上的牛羊轉場
看風在夕陽下攪動金子
它們那么安逸
而你并不羨慕它們
你羨慕的是那一叢葦草
清貧、消瘦,但腰桿筆直
它們忽略了風沙、驟雨
烈日和冰雪
只向你展現
一生中最美的樣子
你渴望成為這樣的葦草
但你不配
你太軟弱了
在眾多規則后
你擁有的不過是一具
空空的軀殼
就這樣坐著吧
至少在這個時候,你是
完整的自己
北? ? 方
好像進入了動物世界:黃的草、灰的天
羊白得一望無際。它們翻滾、奔跑
在一瞬間變成驚躁的馬匹,然后是畫外音:
在遙遠的西伯利亞……
一只羊,因為黑,顯得很小,“一丁點”
在馬群中躲閃騰挪,像幽靈般
有名無實。它出現,被吞沒,再出現
這細小的生靈,在尋找什么?它的心底是否
也在叫喚:啊雪,雪落下來了!
是的,雪落下來,鋪天蓋地
但不是南方,不在我們臃腫的視線之內
它輕盈,于是你古板;它白,于是
你看到時間背面的黑
我是如何想起這首詩的,它的雛形
是否源于內心的空蕩。這個下午
氣溫沉悶得讓氣象部門吃驚
我坐在電視機前讀一個陌生朋友的來信
第一句是:“下大雪了,北方。”
回過神來已是黃昏,遠方飄來
騰格爾的音樂。我披上外衣,走到陽臺
一些云停在對面的山坡上
空洞的生活在夕陽下一覽無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