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鐳逸事（組詩）

楊小濱

江蘇路上的法鐳

遠遠地，我看見

法鐳跌出老隆興的玻璃門，

從手里的鋁鍋掉出

餛飩形狀的耳朵。比殺氣

還要騰騰的熱氣，

在江蘇路上空彌漫。

我想叫住法鐳，

但他撒開腿去追

噴咖啡色尾氣的公共汽車。

車輪壓過的路面，瞬間

被綠草坪覆蓋。

法鐳坐在

積木飛機上，發了一小時呆。

飛機繞過北極星回來，

弄堂盡頭的荒地里，

蟋蟀已不見蹤影。

我遞給法鐳一株

牛筋草，一條逗弄人類的

鞭子，轉起的卻是

記憶的陀螺：法鐳

用歌聲剝去知了身上

最后一層殼。

法鐳一身酒精味

披掛手術刀，要從夢里

劫回遠去的童年。

但他找不到掉落的

半顆門牙。我蹲下，回頭，

法鐳絆倒在彈格路上，

雙腿泥污地爬上高架橋，

哼唱《北方的星》。

這是又一個夏夜，

法鐳騎藤椅飛上云端，

手里的西瓜籽撒出暴雨：

但沒有一滴淋濕沿街的梧桐。

路遇小學老師

站在路中央，小學老師

攔住了一朵烏云。

細雨從法鐳的臉上飄落。

老師笑著講規矩：

請走到陽光的金絲邊上。

法鐳摘下烏云，鞠躬，

捧出胸中的蜂巢。

幾十年前的老師，

依舊年輕，平庸——

好像白堊紀的羽毛

在未來城重新粉刷一遍。

女妖般的歌聲從樹上繞來，

老師一眼認出法鐳，

拍手叫好，在影子外面

把灰塵拍得風生水起。

法鐳想逃走，卻被老師

抓回：要不，再敘敘舊？

老師拿出識字課本：

還記得岳飛是誰？

一個瘋子擦身而過。法鐳

踢走腳下的小石頭，

讓老師以為未來一片光明。

法鐳向路的盡頭望去，

分不清起點和終點，只見

遠去的校車閃起了警燈。

他咳嗽，咳出一團白日夢。

老師滿意地點頭，遙指

瘋子轉彎的街角。

法鐳又把白日夢吞下，

但始終沒有說出：

記得……我每次都忘記。

眼鏡店的法鐳

法鐳從兩個窗口看世界：

右眼稍嫌干澀，左眼

幾乎要開出向陽花。

虛情的鏡框里，法鐳

是迷你的，簡直像是

遠在太平洋彼岸。透過

更多的反光，法鐳依舊

看不見干凈的空氣。

左邊照耀微笑，閃到

右側，便噴出怒火：

法鐳眼神如風，吹亮的燈

滴落，奏出碎裂的音樂。

但，終于被視線交叉糾纏，

法鐳摘下眼鏡，用鼻尖

聞到了同一種雨季的酸味。

2015年7月1日7點59分60秒

瞧，法鐳，心跳還沒開始，

世界刷的就過去了。

刀鋒才眨了一半，深淵

卻閃出瞳人。哦，

黎明太遠了，怎么說呢，

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那么謙虛，

讓給東方一線希望，從門縫里

瞥見你驚恐的睡。

偷走了小夜曲，還回來一截

南柯夢。可惜太短了，

衣魚還夾在書頁間喘息：

它的扁平生命有多薄，時間

就有多脆，一不小心

就能折斷。但，那假如是

牡蠣吐出的一絲舌頭呢？

也快得仿佛從來沒有來過？

只剩一秒，如白駒過隙，

比不曾有過的還要令人心碎。

伸出手，法鐳，你捏住了

飛蛾扇動的一寸風嗎？

時間真的一點都不軟。

亮晃晃的夏天，藏在笑里，

醒來之前，一天已經過完。

法鐳鬧?！o森子

六年后，躺在銅鼓嶺近岸的

渾圓巨石上，讓清晨的陽光

洗滌一身污濁，法鐳想起了

在屏東礁巖上的那個

疾雨的下午。海面一樣平靜，

但烏云密布，喁喁私語的情侶

假裝淋濕才是愛的真諦。

法鐳用草帽表演的不是魔術，

而是風火輪，一曲終了，

驚恐比陣雨更迅速地橫掃

彼岸的海市蜃樓。而今天，

風平浪靜得令人難以置信，

連我們的海盜旗也溫情脈脈，

連遠處的鯊魚，也唱起了

迎賓曲。這都是真的嗎？

潮水輕拍法鐳的腳踝，

有如親親魚結隊索吻，

是訴說南海的好客？

陽光越來越暖，幾乎要灼燒

空懷一身絕技的法鐳。

但海水終歸平靜，湛藍，

數著細沙，刪除所有的腳印，

留下貝殼和海底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