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細田守曾被媒體譽為“宮崎駿之后的大師”。縱覽他的四部作品《夏日大作戰》(2009)、《狼的孩子雨和雪》(2012)、《怪物之子》(2015)、《未來的未來》(2018),可以發現在他的作品序列中,家庭始終是重要的母題。本文擬借用拉康的精神分析學,分析細田守描繪的家庭形象與父親形象變遷,并借此管窺戰后日本“父權失墜”、無緣社會等現實問題。
關鍵詞 :細田守; 家庭; 精神分析; 父親
細田守曾被媒體譽為“宮崎駿之后的大師”。在他的作品中,家庭始終是重要的母題。自2009年始,細田守開始導演、參與編劇《夏日大作戰》(2009)、《狼的孩子雨和雪》(2012)、《怪物之子》(2015)、《未來的未來》(2018)等四部作品。縱觀這四部作品,可以看到其中不斷復現的家庭圖景。在早期作品中,他描繪的是父親缺席的家庭和掌握強大話語權的母親,反映出戰后日本某種“無父”的虛無縹緲意識;隨著步入中年,對家庭和父親有了更深的理解,細田守重新思索構成“父親”的定義,試圖縫合家庭關系的父親開始出現;在近期電影中,他著重描繪的父親形象又轉變為努力做好父親的、各式各樣的新手父親。細田守的鏡頭下,日本當代社會中父親與家庭的背離與羈絆被描摹得淋漓盡致,不僅為我們理解細田守的序列電影留下記號,也為我們管窺當代日本社會文化提供了一條道路。
一、“無父”敘事與女性力量
在細田守前兩部作品中,“父親”是完全缺席的。《狼的孩子雨和雪》中,女主角花臨產前,狼丈夫意外去世,她不得不一個人帶領兩個孩子艱難生存。“狼父親”完全缺席了孩子的成長過程。另一面,與“父親缺位”情形對應的,是《夏日大作戰》中,掌控足有27人龐大家族的年屆90仍神采矍鑠的祖母。這位祖母是武將名門之后,人脈頗廣,掌握家族大權,在家庭內外都是極有分量的人物,在她去世后更成為全家族奮起打敗電腦機器的精神支柱。然而,如此出彩的女性角色背后卻是父輩話語的消隱。在祖母去世后,偌大家族卻并未出現一位足以替代她的新家長,一度混亂不堪。與此類似的是,男主角亦是自幼缺失父愛,幾乎只靠母親一人帶大,直到來到女主角的家做客后,才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溫暖。
拉康認為,一個家庭最初只有“母與子”的二元結構。母親為孩子帶來一切,這使她成為嬰孩最初的欲望對象,而嬰兒也極力使自己變成母親所欲求的對象。然而,“大他者”的父親介入了這個二元結構,使其變成三元。通過父親,孩子感受到了自己與母親都是“缺失”的:母親是缺失的,否則她不會有欲望(“男根”phallus);自己也是缺失的,否則就能夠滿足母親的欲望。于是,孩子從渴望獲得母親,轉變為渴望獲得父親的認可,此謂拉康“符號性閹割”。在此論述的基礎上,拉康提出“大他者”概念。“大他者”,是“整個符號性律令/規范的具身化”,是“關于注重規則與意義的復雜網絡”①。在傳統家庭中,通常由父親間接傳達“大他者”的意志,告訴孩子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進而使孩子順利掌握人類社會的規則,實現“社會化”的過程。但是在父親缺席的情況下,由母親傳達“大他者”傳達意志的情況亦不鮮見。在《夏日大作戰》與《狼的孩子雨和雪》中,幫助孩子實現“社會化”的并非父親,而是狼孩的母親和夏希的祖母。女性替代男性,掌握“父親之名”(name of the Father),扮演著“父親功能”,進而成為家庭中新的權力化身。
這樣的影像描繪與細田守的個人經歷有關:“我從來沒有機會和父親一起喝酒或者吃飯,他在我的家庭中幾乎是缺位的,作為一個父親,他的存在對我來說是模糊的。”②1967年出生的細田守,少年時期經歷的正是“父親在外工作,母親在家帶孩子”的觀念巔峰時期。戰后,日本從大家族進入核心家族結構。與中國“雙職工”家庭占多數的狀況不同,20世紀初開始,日本逐步形成了企業“終身雇傭制”,即丈夫一個人賺錢養活全家的“家庭酬金”制度③,“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深入人心。這直接導致長期在外工作的父親們缺席了子女的成長過程,母親則承擔起照顧孩子們的主要責任。如細田守所說:“以前的家庭模式更像是一種角色扮演或游戲。每個家庭都有相同的角色和功能……父親外出工作,母親在家料理家務,家里有兩個或更多的孩子。這是一個歷來的家庭模式,大家也都在按照這個模式做。”④在“父權失墜”的大背景下,不惟細田守的動畫作品有“無父”敘事的特征,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起,《新世紀福音戰士》(1985)《犬夜叉》(1996)、《銀魂》(2003)、《火影忍者》(2010)等動畫作品中,主人公普遍具有自幼喪父的敘事特征⑤。真人電影《家族游戲》(1983)則描繪了80年代典型的日本家庭形象:父親除了吃飯其余時間都不在家中,連教導孩子都得雇傭家庭教師,父子關系名存實亡。“無父”敘事似乎已成為彌漫日本影視界一個揮之不去的文化癥候。
二、“尋父”癥候與“無緣”社會
在《怪物之子》與《未來的未來》中,家庭圖景發生變化。成為人父的細田守重新思索“父親”的含義,“父親”形象開始以一種黯淡卻真實存在的姿態發聲,無所不能的母親形象則隱退幕后:《怪物之子》中,九太的母親在開頭就因車禍去世,導致九太無家可歸;《未來的未來》中,母親生下第二個孩子后,卸下照顧家庭的責任,轉而投身工作。
拉康提出,“嬰兒在六到十八個月間,處于鏡像階段,在這一階段,嬰兒首次意識到自我的概念,父親被假定為缺席的,那是由母親統御的階段;此后,兒童進入俄狄浦斯階段,這是語言的秩序和父親的秩序。”⑥在鏡像階段,母子處于互相渴望的雙向聯結中。然而,母親的離開/缺席,也會相應地給孩子帶來痛苦,使孩子感到“被拒絕”。正是這種痛苦,使孩子選擇離開鏡像階段,轉向游戲、語言等符號性實踐,進而進入父親和語言的秩序。當母親離去,一瞬間失去所有坐標和支撐的孩子也同時喪失了歸屬感與安全感,少年找不到確切的信仰與價值觀,如無根浮草,惶惶不安,于是開始了“尋父”之旅。然而,在日本“無緣社會”的大背景下,“尋父”似乎變得分外困難。
在日本,“緣”指聯結個體與個體的紐帶,“無緣”,即紐帶的斷裂。“無緣社會”一詞,即指人情淡薄的日本社會。由于家庭結構的變革、地域共同體的解體、校園問題的愈演愈烈及就業環境的惡化,青少年的“無緣化”現象也愈來愈嚴重。即使有親生父母,許多青少年仍因得不到父母的關心呵護或社會的幫助而面臨危機。《怪物之子》中,九太喪母后,生父沒能及時出現帶走九太,使九太淪為無緣少年。幾年過去后,當父子二人在街頭偶遇,認出彼此的二人卻始終各自占據著畫面的左右兩端,不曾靠近。由于多年不見,生父總是小心翼翼地謹慎措辭。當他自以為在安慰九太:“以后就兩個人幸福地生活吧,忘了過去的一切苦難”時,九太憤怒地指責他毫不了解自己;當生父提出要一起生活時,九太久久不能同意。多年的陪伴缺失,使有血緣的父子“無緣”化了。
生父無法給予足夠的父愛和引導,使孩子不得不在“他者”中尋找“精神父親”。《狼的孩子雨和雪》中,自幼喪父而無法融入人類社會的小雨化身狼形,來到森林,遇見守護山林的老狐貍,從此認狐貍為自己的老師,學習與人類社會截然不同的森林秩序。在同有“尊師重道”傳統的日本,小雨在狐貍老師身上未嘗不是得到了“父親的秩序”?《怪物之子》中,九太被強大的妖怪熊徹收養,從此順利融入了妖怪社會;人類之子一郎彥嬰兒時被父母遺棄,豬王山偶然看見后,善心收留養育他十幾年,視如己出。在生父身上無法獲得的,卻在沒有血緣關系的他人身上得到了,類似的主題在細田守的影片中一次次復調重現。
三、“父性”重建與“家庭”探索
面對無緣社會危機,日本人開始渴望將斷裂的“緣”重新連接。是枝裕和近年的電影中往往重返日本傳統家庭關系,向人倫傳統回歸;山田洋次近幾年推出的《家族之苦》再續寅次郎系列的神話,成為日本廣受歡迎的電影。從2015年的《怪物之子》,到2018年的《未來的未來》,已為人父的細田守更多開始展示他對“如何成為父親”這一命題的思考,“試圖成為父親”的父親們開始比冷漠生疏的父親占據了更多鏡頭。
《怪物之子》中,妖怪熊徹自幼喪父,性格幼稚惡劣,因為暴躁、不耐管教孩子而找不到徒弟,被對手稱作“大孩子”。不服輸的他在人間偶遇九太后,將他認作徒弟,在九太的幫助下,笨拙地開始學著如何教導九太,從“單身漢”努力進階為師父。在影片前半段,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父親的誕生。緊接著,長大成人的九太決定離開家庭,回到人間。這一舉動極大地刺傷了已對九太產生父愛的熊徹,令他一蹶不振,在宗主選拔大賽上毫無士氣,險些敗北。然而,重回妖界的九太在熊徹被對手打垮后,大喊著為他加油,使熊徹重獲力量,最終贏得比賽成為宗主。在影片結尾,他不惜放棄成神的機會,犧牲肉體,化身九太心中的劍,徹底成為九太的“精神父親”。同樣笨拙的父親還有《未來的未來》中的丈夫。影片最初,他樂于在其他家庭主婦前“炫耀”自己的“育兒父”身份,而事實上,直到第二個孩子出生后,第一個孩子出生時“不聞不問”的他才首次擔起當爸爸的責任,手忙腳亂地照顧女兒。帶孩子時,他從一開始的笨手笨腳打翻碗筷,逐漸明白要如何做一個稱職的父親,成為可靠的父親。
這些新手父親最初都對如何帶孩子十分茫然,在不斷探索中,倒分別摸索出不大相同的為父之道:熊徹不似父親倒仍似大孩子,日常與九太斗嘴。但是,他時刻陪伴著九太,并在關鍵時刻犧牲自己的肉身;星野源配音的父親試著做家務、喂奶、遛孩子。在養育孩子的過程中,他并非威嚴刻板、不茍言笑,而更像是他們的陪伴者。兒子哭泣時,他溫柔地安慰孩子,而非一味斥責;兒子學騎自行車時,他緊張擔憂地在一邊守著,孩子摔倒時他表現得比誰都緊張。可以看到,細田守在塑造父親形象時,并未遵循一個固定的家庭模式,而是不斷探索。“當下是一個沒有固定‘家庭模式的時代。這也是這部電影(《未來的未來》)要表達的主題之一。它沒有表現一個固定的家庭模式,因為這是一個大家自己去尋找和決定家庭模式的時代。”日本在社會文化層面已進入現代社會。現代社會更強調文化相對主義,它以理性為根基,以現代人本主義為原則,更多強調父子是兩個相互依存又各自獨立的關系⑦。在親情關系中, 父母對孩子,或者孩子對父母, 過去的那種附屬關系已經不復存在⑧,取而代之的是平等、和諧的父子、母子關系。模板化的父親形象已經消隱,取而代之的是各種各樣新生的父親。
注釋:
1吳冠軍.家庭結構的政治哲學考察——論精神分析對政治哲學一個被忽視的貢獻[J].哲學研究,2018(04):93-102.
2《怪物之子》導演細田守奇幻新片曝光 新生妹妹引來怪事 男孩為愛踏上險途[R/OL] (2017-05-17)http://news.mtime.com/2017/05/17/1569308.html
3丁有有.當代日本動漫中“父子親情異化”現象研究[J].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31(01):113-118.
4 宮田文久,王玉輝.《未來的未來》:一部描繪當代家庭形象之作——細田守導演訪談[J].當代動畫,2019(03):60-63.
5宮田文久,王玉輝.《未來的未來》:一部描繪當代家庭形象之作——細田守導演訪談[J].當代動畫,2019(03):60-63.
6李恒基 楊遠嬰 外國理論文選(下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 2006年11月版本 第530—531頁
7 虎維堯.華語電影中的父子主題[J].電影文學,2012(08):19-22.
8欒竹民,施暉.現代日本社會中的“孝”——兼與中國比較[J].教育文化論壇,2015,7(01):9-13.
參考文獻:
[1] 張長. 細田守動畫電影語言風格研究[D].華東師范大學,2015.
[2] 吳冠軍.家庭結構的政治哲學考察——論精神分析對政治哲學一個被忽視的貢獻[J].哲學研究,2018(04):93-102.
[3]丁有有.當代日本動漫中“父子親情異化”現象研究[J].中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31(01):113-118.
[4] 宮田文久,王玉輝.《未來的未來》:一部描繪當代家庭形象之作——細田守導演訪談[J].當代動畫,2019(03):60-63.
[5] 李恒基 楊遠嬰 外國理論文選(下冊)[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 三聯書店 2006年11月版
[6] 虎維堯.華語電影中的父子主題[J].電影文學,2012(08):19-22.
[7] 欒竹民,施暉.現代日本社會中的“孝”——兼與中國比較[J].教育文化論壇,2015,7(01):9-13.
作者簡介:魏曉琳,漢族,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電影學專業2019級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