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木狼格的詩

主持人點評

“非非”是當代詩歌最重要的流派之一，之所以重要是因為貢獻了四大詩人。“韓東讀詩”欄目已發表了其中的兩位，何小竹和小安，小安乃是公認的天才型詩人，但我覺得吉木狼格的詩甚至比小安還要純凈。這是一個百分之百血統的彝族人，可對漢語的把握比很多漢族人都要深入骨髓。但同時吉木狼格也的確帶來了某種對漢文化思維而言的異樣品質，他的簡單、樸素、異想天開的邏輯都是非同尋常的。元素的簡單和纏繞的復雜，日常的親近和超越的高遠，在吉木狼格那里已融為一體，成了他的拿手好戲。吉木狼格也是一位缺乏文學野心的寫作者，但其在詩歌史上的重要性并不能由他的“無意于此”決定。精神價值所呈現的因果往往是相反的，我們拭目以待。

——韓東

一句話

你要告訴我一句話

但要等到天黑以后

你不敢在白天說

它是為夜晚準備的

在白天說了

天就始終黑不下去

小約翰鎮

干凈的天，干凈的云

干凈的房子

干凈的路，干凈的水

干凈的樹林

干凈的干凈的

干凈得舒服

又寂寞

偶然

出門前我寫下幾句詩

回來看見感覺特別奇怪

我是可以不寫這幾句詩的

但我寫了

就像我有可能不會來到這個世上

但我已在這個世上生活了數十年

等待

一些天外的東西

我不知道它們什么時候來

但它們肯定會來

它們從天外來

使天空不僅僅只是藍色

它們不像陽光

陽光也從天外來

它們不像陽光天天來

但遲早百分之百肯定會來

眼睛

一只眼、兩只眼

三只眼、四只眼

所有的眼睛都在看

世界被看得不像樣子

我們是語言的工具

1

我們使用語言

但不清楚語言從何而來

我們假設語言從語言而來

嘭的一下，從天而降

或者破土而出

或者不降，不出，就在

2

我們只會使用語言

只有使用語言

我們清楚

語言構成了人類的一切

非人類的也在其中

3

一個語種是語言

比如法語

兩個語種還是語言

比如彝語和漢語

把所有的語種加起來

更是語言

比如語言

4

我們活在語言之中

而不在語言之外

就算我們死

也死不到語言之外

5

我們用語言思想

語言就給了我們靈魂

我們還被語言武裝

被語言確立我們的身份

6

沒有語言就沒有地球的年齡

宇宙的大小

就沒有宗教和藍天白云

更沒有進化論

7

語言像時空的囚室

從未停止過對我們的局限

一如語言像真理的鑰匙

從未停止過對我們的開啟

8

一個作家

用語言寫作

讓我們看到他的局限

同時也看到他的開啟

有一個地方

你是我離開后

一次又一次重返的地方

雖然我的離開一次比一次遠

十五歲之前

我便對那里的一切

了如指掌

上街和下街

每一座房子的位置

哪家的子女比哪家多

我和所有的人

都有一個深切體會

甘洛

一座風很大的縣城

比風更大的是雨

比雨更大的是夏天的太陽

在縣城

在風雨和太陽之間

在情竇初開的年齡

至少有一位少女

帶給我溫柔和美好

離開縣城

那些長在鄉下的糧食

和森林中野生的竹子

飛禽與走獸

在不同的季節

不同的年齡

讓我看見

兩條河匯合變成一條河

一條塞滿魚的河

雨季，河水上漲

想起那么多等待著誘餌的魚

我們便扛起魚竿

一次次下河

不扛魚竿

我們也下河

從河的這邊游到對岸

在高高的岸上

一個入水又游回來

然后躺在沙灘上曬太陽

把皮膚曬燙

燙得不能再燙

然后下水

然后又曬

我們看不起不會游泳的人

主要看不起他們

沒有被曬黑的皮膚

我們從不在游泳的地方

釣魚

就像我們不會在夏天

吃秋天的水果

也吃不到

從春天到冬天

四季都有的水果

把我吃傷

傷到現在

比起眾多的水果

一年只過一次的

彝歷年

更讓人期待

進入秋天

我就等

等著去鄉下過年

等著第二天

就要出發了

這讓我無法入睡

即使睡著了

夢中也嘀咕著彝語

我想啊

特別想

最想的是

剛舂好的

熱乎乎的糍粑

蘸蜂糖

和過年肉

那時縣城的人

一般不去鄉下

而鄉下的人

都要進城趕集

如高大的

桉樹上的蟬聲

只在縣城鳴叫

而鄉下的蟬

時不時串進縣城來

在甘洛

鄉下以彝語為主

以傳統習俗為主

縣城以漢語為主

以國家政策為主

也有集鄉下縣城于一體的

民族干部

和政協委員

但為數不多

我從鄉下來

在縣城長大

我離不開縣城

但更喜歡鄉下

冬天

呼嘯的北風

從兩座山之間吹來

使我渾身哆嗦

傾著身子頂風而行

這是你故意

在我的記憶中

埋下刻骨的寒冷

如同在我的身體里

埋下詩歌的種子

某種情況下

我對你是不屑一顧的

當我想起討厭的人

總要皺起眉頭

在心里罵罵咧咧

當我想起自己

干過的那些丟臉的事

一頭白發了

依然要臉紅

哪有資格去討厭別人

隨著年齡的增長

我離你越來越遠

有時我想

遠一點好

我的手無法觸摸你

但我的靈魂可以

一遍一遍地觸摸你

責任編輯：李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