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影

唐森一開始對陸慈并沒有什么非分之想。
當初他的好兄弟兼公司合伙人邵聰把陸慈的簡歷拿給他看時,還笑著打趣他說:“招聘的時候我專門留意的,看你一年到頭出差在外,連談女朋友的時間都沒有,這女孩是你喜歡的類型。”
照片上的陸慈粉黛未施,秀氣的嘴唇輕抿著,唇角微微上揚,清澈的目光漾著淺淺的笑意,給人的感覺干凈又清爽。
唐森只是置之一笑,他說:“我今年三十三了,這女孩才二十剛出頭,如果三年是一個代溝,我們倆至少隔了一個太平洋,我給她當叔叔還差不多。”
后來他在公司見過陸慈幾次,她化了淡妝,令人眼前一亮,垂手站在那里恭恭敬敬地喚他“唐總”,客氣中帶著遙遠而陌生的距離感。
有一次下班很晚,他遠遠地看到她和一個男孩子在公交車站等車,微涼的夜風中,兩個人的影子被昏黃的路燈拉得很長。大概等得有些無聊,他們便站在那里踩對方的影子玩,追來追去,不一會兒便推搡著鬧作一團,笑聲傳出很遠。
唐森遠遠望著他們,突然覺得有些寂寞,這么美好安靜的夜晚,他很想找個人說說話,可是翻遍通訊錄,卻不知道該打給誰。
那一刻他真覺得自己有些累了,這些年與邵聰組建公司,一個主內部管理,一個管外部銷售,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工作上,愛情似乎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深知自己的相貌還過得去,再加上事業小有成就,對女人還是有幾分殺傷力的,明里暗里雖然收了不少秋波,始終沒遇到對路的人。比如公司的行政經理劉曼,每次看著他笑時眼角眉梢刻意釋放的風情,他不是不明白,只是那愛的信號只停留在他的身體層面,令他心猿意馬,卻抵達不了靈魂。
他想,這也許就是一個三十三歲男人的悲哀罷,臉上帶笑,心里有繭,對愛情的信仰已經開始動搖。
陸慈得知男友沈耀另結新歡的那天,正趕上公務員考試發放成績,她名列榜首,這意味著她的職業生涯即將開啟新的篇章。所以,她的失戀情緒還沒來得及暴發,就被這顆突出其來的生活小甜棗給壓下去一半。
不過她還是適可而止地憑吊了一下這份感情,從大三到工作,好了四年,也曾一起踏著月光看過星星,把對方計劃進自己的未來,只是走著走著,不知怎么就分道揚鑣了。
其實他們之間的問題早就存在,兩個人都是有主見的人,遇事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只不過情到濃時那些小磕小碰根本成不了氣候。直到參加工作,激情漸漸退潮,情感的小船遭遇巨大的生活礁石,說翻就翻了。
他們沒有正式說分手,只是三個月前彼此就不再聯系,以至于他重新拍拖的消息都是從別人那里知道的,她先是茫然了片刻,然后那種不服輸的個性很快就占了上鋒,心說有什么了不起啊,這個世界別的沒有,男人滿大街都是,她就不信這里面沒有她的菜。
她給自己化了精致的妝,穿上衣柜里最性感的紅色裙子,隨時為艷遇做準備。
結果那天她只遇到了兩個未婚男人,一個是大廈的保安小池,他和大廈一樓便利店的收銀小姐已經眉來眼去很久了,就差戳破最后一層窗戶紙,這個當然不行。
第二個男人是她的老板唐森,他們同乘電梯上樓。
她心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這個可能也沒什么戲!
雖說唐森高大帥氣,能力在公司首屈一指,可是她的頂頭上司劉曼早就把唐森貼上了自己的私人標簽,她喜歡他喜歡得明目張膽,公司里但凡年輕有些姿色的女孩子都被她視為假想敵,陸慈當然也位列其中。
據說大齡恨嫁女的脾氣和更年期女人有一拼,她還不想往槍口上撞。
唐森的目光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定格在她的臉上,打趣地問:“穿得這么隆重,是有什么重要約會吧?”
陸慈沖著他笑了笑,半開玩笑地問:“你覺得我好看還是劉經理好看?”
唐森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她笑。
陸慈被他笑得心里發毛,訕訕地說:“當然是她好看,她好看……”心說她好看你就趕快把她給收了吧,就當為民除害了。
陸慈一整天都在忙著,她不知道那天晚上公司有餐會,除了慶祝銷售業績攀升,還為了給唐森餞行,他明天又要出差了。行政經理劉曼想當然地認為陸慈穿成這樣是別有用心,無端又給她不少臉色看。
陸慈嘆了一口氣,心說算了,不跟她一般見識!反正自己不久就要離職了,在這里工作了兩年,氣也算受到頭了。
她事先把自己要交接的工作在記事本上列了一個表格,列著列著突然停了下來,那個記事本還是大四那年和沈耀一起買的,日歷的部分圈了很多重要的日子,有彼此的生日,在一起的記念日,沈耀的那本還圈上了她的生理期,提醒他這個日子不論發生什么都不要跟她計較。
撲面而來的往事令她的心一點點往下沉,是誰說過,后來躺進你黑名單里的那個人,最開始也曾踏著七色云彩照亮過你整個世界。
晚餐會上,因為陸慈心不在焉,向唐森敬酒時,杯子里的雪碧被劉曼偷偷換成了52度的五糧液。一杯下肚,摧枯拉朽般的辛辣從嗓子眼一路轟轟烈烈燃燒到胃里,五臟六腑都跟著沸騰起來。
她的意識還在,就是身體輕飄飄有些不聽使喚,她看到對面的唐森臉色有些陰沉,而坐在自己旁邊的劉曼笑得意味深長。
她傻里傻氣地沖唐森笑了笑,舉起空酒杯在他和劉曼之間晃了晃說:“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餐桌上立刻爆發出一陣愉快的哄笑聲,陸慈也跟著笑,心里卻在想,真是奇怪,所有人都這么開心,為什么偏偏她自己這么難受。
那個晚上,是唐森送陸慈回的家。
陸慈的酒品還不差,起初只是見誰跟誰傻笑,然后吐了兩次,回去的路上倒是不笑了,只是望著窗外呆呆出神。
唐森把車窗悄悄放下一半,語氣帶著揶揄:“看不出來你還挺有量,我這種應酬慣了的男人都不敢那么灌。”停了一下,他又有些恨其不爭:“沒見過你這么傻的人,讓你喝你就喝?被人欺負了聲都不吭……”
陸慈只是置若罔聞地望著窗外,好半天才說:“我是為了成全劉經理啊,你看她不擇手段想清除你身邊的異性,連只母蚊子都不放過,著實不容易啊……”
她突然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都是可憐人,可憐人何必為難可憐人……
大滴大滴的淚水突然毫無預兆順著陸慈的面頰輕輕滑落,精心修飾過的臉很快像淋了雨的油畫一樣變得面目全非。
唐森嚇了一跳,他把車緩緩停在路邊,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哽咽著說:“求你件事好嗎?你可不可以送我去一個地方,我想見一個人……”
唐森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恍然明白這個女孩可能是失戀了,本想安慰她幾句勸她早點回家。
可是她就那樣眼巴巴望著他,滿面淚痕,無比狼狽又楚楚可憐,他的心突然就亂了。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因為他聽見自己緩緩地說:“好,我現在就帶你去!”
很久之后,唐森再回想起那個夜晚,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在午夜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他載著一個失戀的女孩,帶著她橫穿整個城市去尋找她的愛人。
那條路好長啊,穿過高高低低的樓群,或明或暗的街道,整個城市仿佛都已經進入了深度睡眠,車行駛在路上,仿佛在穿過一個夢境,有點寂寞,又有點浪漫。
到達目的地的時候,陸慈已經睡著了。
他沒有叫醒她,下車抽了一支煙。
午夜的城市非常靜,昏黃的路燈在夜風中寂寂地亮著,斷斷續續的蟲鳴像耳語一般自草叢深處傳來。
沒有人知道,他的車后備箱里放著一束紅玫瑰,本來今晚要送給劉曼的,她約了他。
以前他都是找各種借口拒決,這次他既沒答應也沒拒絕,大家都是成年人,很多事情不需要說破,他只是太寂寞了,感情和身體長期處于空窗期,面對她一次又一次的暗示,他的理智正悄悄瓦解。
他對她沒有天長地久的打算,城市的夜晚那么長,她的風情只不過恰到好處地契合了他的寂寞。
只是看到劉曼用白酒替換了陸慈的雪碧,他心中對她的熱情頓時消散了大半,心說至于么,你一個做領導的,何苦為難小姑娘,那杯酒對一點酒量都沒有的陸慈來說,夠她難受一個星期了。
陸慈醒來的時候已是早晨,正如唐森預料的那樣,她對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個地方很是茫然。
唐森沒有告訴她,在她醒來之前,她前男友剛剛和他的新女友在路邊吻別,各自去上班。
回去的路上,唐森溫和地勸陸慈:“一切都會過去的,總有一天你會遇到那個和你真正有緣的人,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是過客。”
陸慈笑得有些勉強:“可是那個人現在在哪里呢?要到什么時候才出現?萬一終其一生,他都找不到我該怎么辦?”
唐森笑而不語,他想他可能知道那個人在哪里,只是他現在不想告訴她答案。他輕輕地說:“別擔心,有緣的人總有一天會殊途同歸。”
唐森最終把那束玫瑰花送給了陸慈,看著她的笑容像花兒一樣綻放在晨曦中,他由衷覺得欣慰,為了這么美好的清晨里這么可愛的笑容,別說一個晚上的奔波勞碌,就算赴湯蹈火又何妨。
接下來的時間,是一段漫長的分別。
陸慈從唐森的公司辭了職,成為民政局的一名辦事員。唐森在幾百里之外的城市出差,繼續他緊張忙碌的銷售生涯。
他那天趁陸慈睡著的時候加了她的微信,兩個人雖然沒有見面,卻經常聯絡。
邵聰說得沒錯,她是他喜歡的那類女孩,外表斯文秀氣,性子卻帶著幾分俏皮磊落,他喜歡她的明媚和清澈,她的身上有一種能夠牽動他心弦的美好,每每看見她,他的情緒和心情都會被她觸動。
他沒有立刻追求她,他知道時機不對,不過他不著急,經過了劉曼的事,他已經明白,簡單的欲望很容易實現,放縱就可以,可是高級的欲望放縱是實現不了的,需要耐心和時間,需要恒久的忍耐、自律、尊重和守候。
對于陸慈來說,經過了那個夜晚,唐森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領導,更像是一位貼心的兄長,溫柔又善解人意。
她永遠記得那天早晨醒來時,他帶笑的目光和溫暖的晨曦一同落在臉上的感覺,想到過去那一個孤獨的夜晚,他一直守在自己身邊,雖無關風歲,但能夠被如此溫柔對待,她心中說不出的感激。
那個夜晚也在自己不斷地回味中漸漸變得欲說還休,意味深長。
新的工作有很多需要克服的困難,她每每向唐森請教,不論多晚,他都會很快回復,好像他一直守在手機旁邊等她的信息一樣,這讓她很感動,也覺得很溫暖。
工作穩定了,接下來就是婚姻大事了,那一年陸慈吃了很多相親飯,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到后來一律面目模糊。母親有些著急,她問:“你到底想找什么樣的?!”
她想了想說:“高一點帥一點,有能力,但不要太傲,要溫柔隨和的,年齡大一點也沒關系……”說完自己也吃了一驚,這人……怎么越來越向唐森靠攏。
有些念頭一但發芽,很快就瘋長起來,以野火燎原的趨勢占領她的心思意念。
原來,她一直想找的人是這樣的,不錯!就是這樣的!溫暖又美好,能夠照亮她的生命。
她旁敲側擊試探了他幾次,知道他現在還是一個人,放下心的同時又開始糾結,要怎么和他說呢?
正當她左右為難的時候,唐森發來一條消息,他說:“陸慈,我回來了,我們見個面吧!”
陸慈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她突然笑了,他說的沒錯,這世上總會有那么一個人,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穿過歲月的兵荒馬亂,最終來到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