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勛



千 百年來,有個神話故事一直在涼山人民中間流傳。一名勇敢的青年為了改變彝寨交通封閉、極端貧窮的面貌,毅然翻過九九八十一座崇山峻嶺,游過九九八十一條大江大河,戰勝了九九八十一個猛獸惡魔,終于找到了金山。然而,由于疲憊和傷病,英雄倒在了山腳下。
他的無私勇敢感動了天女,天女揮舞一條彩色的綢緞,瞬間化作光彩奪目的金橋直通彝寨。鄉親們沿著金橋趕來,救活了英雄,人們最終找到了幸福。
神話沒有被綿長的歲月淹沒,涼山人民的愿景在現實中成真了。1970年7月1日,“金橋來了!”十多萬人歡聚在成昆線的“中間站”西昌,見證了成昆鐵路的全線通車。
有了成昆線,家鄉就不遠
那天天氣晴朗,會場被裝點得彩旗飄揚、花團錦簇,歡快的樂曲響徹全場。貨運室地基上搭起了莊嚴的大會主席臺,懸掛著毛澤東的巨幅畫像和“慶祝成昆鐵路‘七一通車大會”的橫幅,兩邊氣球下懸著“毛主席萬歲”“共產黨萬歲”的巨幅標語。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聲中,一列從成都方向開來的新型旅客列車開到主席臺背后停下;又一聲汽笛長鳴,從昆明方向開來的旅客列車也在主席臺旁停下。這時,12名青年工人滿懷喜悅站成兩排,把事先準備好的鋼軌撥到位,釘好道釘,拴好夾板,代表成昆鐵路南北進軍、西昌會師成功……不少鐵路的修建者,站在沿線看著第一輛疾馳的列車,潸然淚下。
在甘洛縣新市壩鎮阿發村,1955年出生的木基布哈向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回憶起當時的場景,看到第一列火車冒著滾滾濃煙從北方開來,鐵路沿線的大人們盡情高呼,他和小伙伴們激動得手舞足蹈,也不知道害怕了。因為大人們說,“金橋”會帶來幸福。
“小時候這里路是又窄又險,很少會有汽車開進來。以前一有車進來,我們以為怪物來抓小孩了,嚇得屁滾尿流,到處亂跑。”木基布哈說,“鐵路沒通前,馬拉步行,去一趟甘洛縣光是單程就要花掉三個小時,來去一天就沒了。”從成昆鐵路開通以來,這條線上便有了慢火車,如今每天南來北往各有一趟綠皮慢車,承擔了不少村民趕集、上學的交通重任,如今坐火車十多分鐘就可以到縣城。
隨著成昆線開通,甘洛蘊藏著的豐富的鉛鋅礦藏,也有了出去的通道。木基布哈成年后,當上了司機,開車運送鉛鋅礦。“那會兒按照路程遠近,從礦區把礦石運到冶煉廠,10到15塊錢一噸,一輛車一次裝5噸左右,一天跑個三四趟,收入很可觀的。”木基布哈說,有了錢有了火車,出去看看的心愿很快實現了。那是1972年,他花了5塊錢買了一張去成都的車票,“第一次去大城市,長見識了,后來我就告訴娃們要好好讀書,外面的世界大得很”。
木基布哈的侄子、“80后”的木果爾鐵聽到火車的鳴笛,心里便會有淡淡的憂傷,更多的卻是溫暖。他到川南上大學,每次坐綠皮火車來回,進站出站時遠遠地看到母親接送的身影,心里都會升起巨大的慰藉。火車轟鳴聲中,母親越來越佝僂的身軀,讓他對家的依戀愈加強烈。畢業后,木果爾鐵回到甘洛,當了一名基層干部。“我們很多人從這里坐著火車出去,有的年輕人出去了就很少回來,也有很多回到這里,做生意、搞基建,不管在外面多遠,有了成昆線,家鄉就不遠。”他指著山間已經貫通的隧道說,復線快開通了,我們都等著家鄉的新變化呢。
1941年出生的老人木乃二戈在蘇雄鄉埃岱村當了幾十年村支書,站在家里的二樓就能看到對岸山腳的成昆鐵路,每天火車呼嘯而過,成了村民每天的“協奏曲”。“成昆線是啥?對于我們來說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吧,而且是很大一部分。修路的時候,彭老總都來了,領導人都牽掛著我們呢。”木乃二戈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記憶猶新。村民無償把牛羊、蔬菜捐送給鐵道兵,堅決不收錢。有一年,泥石流沖毀了鐵道,全鄉的人自發趕來,干了三天三夜,才把淤泥清理完。
“考慮到這一帶地質復雜,村民捐出土地,修了防洪溝,塌方的災患少了很多。”木乃二戈說,成昆線曾是一條英雄的戰線,如今仍然是不少山區群眾的主要交通運輸線路,在助力涼山脫貧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
英雄不分年代
彭德懷從一座座新墳前面走過,見許多墳墓都沒有墓碑,或者只是簡單地用木板寫了一個名字插在墓前,就對隨同的負責人說:“同志,這樣不行,這樣我們就對不起這些為三線建設犧牲的戰士和民工!”
沈國凡曾任攀枝花鋼鐵集團公司文聯專職副主席,他走訪了攀西“工業走廊”,寫出了《一九六五年后的彭德懷》一書,他在書中,寫到了彭德懷在攀西的往事。正是因為彭德懷的關心,成昆鐵路沿線很快樹起了一座座刻有犧牲建設者姓名、年齡、籍貫的烈士紀念碑。至今,在崇山峻嶺之巔,蒼松翠柏之中,浪花飛濺的金沙江畔,一座座烈士陵園里安臥著鐵道兵的亡靈。
“每到清明,當地鄉民都會到烈士陵園拜謁,這樣的感情是一種無法割舍的聯系——歷史和當下的聯系,人和人的聯系。”木果爾鐵說,英雄不分年代,幾十年來在成昆線上,還有無數在一線辛勤勞動的工作者,守護著成昆線的安寧。
“哪里的石頭松軟易垮,我看一眼就知道。”戴啟寬的這項“特異功能”源自多年的歷練。自成昆鐵路通車以來,攀西地區常年活躍著一支專業搜山隊伍,他們穿梭于山巖絕壁,與石為伴,敲擊落石、穩固危石,被人們稱為“孤石人”。
1970年10月,成昆鐵路通車僅3個月,原烏斯河工務段便組建了全線第一個“孤石危巖”領工區,又稱孤石危巖整治隊。1974年,整治隊第一任工長白清芝在安設天梯作業時不幸墜崖犧牲。隊內技術骨干戴啟寬成為整治隊第二任工長。
戴啟寬已經記不清排查過多少次險情,他總結出望、聞、問、切“四字搜山訣”,以及楔、錘、撬、炸分解法,撐、砌、捆、網穩固法,埋、除、移、刷消滅法的“十二字治山法”,早已成為四代“孤石人”的寶典。
2006年,彭山、普雄撤并給成都工務段和西昌工務段,“戴啟寬孤石危巖整治隊”仍一直保存至今,他們不懼常年的寂寞艱辛,守望大山,護一方平安,詮釋著超常的“磐石”精神。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涼山段因特殊的經濟和人文環境,屢發貨盜案件,從涼山州公安系統調到普雄站派出所任偵查員的阿米子黑想要大干一番。
1992年,普雄站發生特大棉花盜竊案,通過偵查,阿米子黑帶領同事巧妙設伏、順藤摸瓜,很快將31名犯罪嫌疑人抓獲。一次,他智擒一名飛車盜賊,仔細一看,發現是自己的親戚。當地不易動搖的家族觀念沒有影響阿米子黑,他果斷給犯罪嫌疑人戴上了手銬。親戚們都來說情,他斷然回絕說:“我饒了他,人民就饒不了我!”
因為得罪人,阿米子黑的家人時常遭到別人的白眼甚至欺負;家里養過幾條狗,都被人毒死了;被關進監獄的罪犯揚言出來后要報復……阿米子黑自始至終不為所動,以錚錚鐵骨溫暖著那些需要庇護的人。他的女兒路明珍是西昌站售票員,她說,父親一身正氣、滿腔熱血,如今贏得了大家的尊重。
“不管是在深山小站揮舞信號旗,還是駕馭鐵龍翻山越嶺,不管是守衛鐵路運輸安全,還是辛勞在工廠車間,我們的彝族鐵路職工,在各自的崗位上都作出了突出貢獻。”西昌鐵路分局原黨委書記吉史里土說,而今的涼山,已經過了跨越世紀的飛躍,成昆線是名副其實的通往幸福的“金橋”。
改變,是唯一的不變
坐落在西昌市西南、風景秀麗的瀘山西麓的馬道鎮,曾是成昆線西昌機務段的駐地,這里電影院、文化宮,一應俱全。如今,文化宮已經被改造為“成昆精神教育基地”。基地后院矗立著一塊巨型花崗巖,上面“堅守實干,創新爭先”八個大字鮮紅奪目。
“這塊石頭已經陪伴了三代成昆人。”成昆精神教育基地博物館館長蔣俊向記者介紹,三代成昆鐵路人扎根大涼山,50年不怕流血犧牲、不懼艱難險阻,積淀、傳承著“堅守實干,創新爭先”的成昆精神。
蔣俊回憶起年輕時候在鐵道上做維修工人時,檢查、維修全靠蠻力,忙完一天,整個人骨頭都散架了。“電氣改造前,內燃機車跑過留下一股黑煙久久散不去。我們坐車去成都,從沙木拉打隧道出來,大家都盯著彼此大笑,臉上蒙了層煤灰,認不出人了。”如今,安全防控用上了無人機,科學防洪、裝備更新、服務地方也取得了巨大進步。
前幾年,彝寨的老鄉趕火車進城趕集,帶著牛羊牲畜一股腦兒往車廂里面擠,夏天那氣味兒嗆人。從去年開始情況發生了變化。“嗚嗚——”隨著一輛綠皮車靠站,家禽家畜都被趕到了一節“專用車廂”,人們乘坐舒適性大為改觀。
回望歷史,成昆線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更在一場場科學技術與空間探索的挑戰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6月23日9時43分,西昌衛星發射中心,隨著點火命令下達,搭載第55顆北斗導航衛星的長征三號乙運載火箭騰空而起。它不僅將會幫助中國擺脫對GPS的依賴,同時有希望對GPS的全球統治地位發起挑戰。
成昆線開通后半年,西昌衛星發射中心開建;成昆鐵路開通之時,也是攀枝花鋼鐵“出爐”之日……軌道兩側,一座座新興城市拔地而起,串起了工業走廊;荒山早已蛻變為花山果海;轟鳴的各類列車,讓大涼山的彝族同胞一步跨千年;每一個慢車經過的小站,都訴說著關于游子情、慈母淚的人間塵事。
1965年,26歲的葉其清從蒼溪來到沙木拉打,在大涼山一干就是數年。他的兒子受其影響,成為新成昆鐵路小相嶺隧道的建設者之一。如今,隧道施工采用全電腦鑿巖臺車、機械手、變頻風機、炮霧機等先進設備,保證了員工的生命和健康安全。
“當那忽如一夜春風催生了一個新時代的高鐵,以飛一般速度,似白色閃電劃過視野時,我就會想起那拖著長鳴的內燃機車。”“鐵路詩人”周世通在《大涼山,成昆線上的內燃機》一詩中如此感慨時代的變與不變。曾經作為主力機型的內燃機在電氣化中被電力機車取代,但在調車作業、支線牽引中,內燃機仍在發揮重要的作用。
在改變與堅守中,成昆精神被一代代傳承。一名“成昆三代”告訴記者,我們繼承著先輩的精神衣缽,然而,“改變,是世界唯一的不變”。先進的技術與理念,必定會更多地落腳到尊重人、敬畏生命的終極目的上來,帶去人文的關照和人性的暖意,“抱著這樣的信念,不管是新、老成昆線,未來都存在著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