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寅正展開“韓國折疊”

宋瑋

7月14日，文在寅在青瓦臺主持召開國民報告大會，公布為應對新冠肺炎疫情而實施的“韓版新政”規劃

7月10日，首爾同時發生了兩件大事。0時40分，警方在首爾城北區的北岳山一帶，尋獲首爾市長樸元淳的遺體。作為執政黨要角的他突然身亡，震撼韓國社會。當天，首爾高等法院對前總統樸槿惠親信干政案和國情院受賄案作出重審宣判，樸槿惠獲刑20年。

這兩件事背后，是紛繁復雜的“韓國折疊”。

宗教文化折疊：自殺謝罪何時了？

留下70字遺書，64歲的樸元淳悄然離去。作為首爾首位連任三屆的市長，樸元淳在2014年和2018年以巨大優勢連任，被稱為“文總統的死黨”，是“掉腦袋都不會背叛總統的人”。樸元淳曾嚴厲批評時任總統樸槿惠，要求深陷親信干政丑聞的樸槿惠辭職。

今年抗疫中他表現突出，選擇自殺，僅因涉嫌性騷擾女下屬？

探尋韓國政客“以死謝罪”之葉，需要追溯至韓國思想文化之根。韓國是一個宗教國家，信教人口接近半壁江山。新教徒、佛教徒、天主教徒分別約占總人口的20%、15%和8%。

百年之內，韓國已從李氏朝鮮尊崇儒教、嚴守道德秩序的世俗化社會，演進成宗教化社會。韓國歷史最悠久的薩滿教，也與天主教較為神似。于是短短幾十年，包括新教和天主教的基督教席卷韓國，成為第一大教派。韓國基督徒認為，韓國是東方以色列，韓國人是東方猶太人。盧武鉉、文在寅等天主教徒認為，信仰上帝才使韓國從貧瘠一躍成為發達國家。

雖然基督教成為主流文化，但在韓國根深蒂固的還是隱性的儒家思想，還是強調榮辱的恥感文化，而不是西方強調的救贖文化。因恥感文化夾雜著民族主義，韓民族對外特別具有戰斗性，而對內則具有自我指向性，常把責任歸因于自己。

這種自責，也是基于韓民族長期弱勢的歷史狀態、被大國欺壓留下的心理陰影。眾所周知，韓國飽經亡國、殖民、分裂、獨裁和貧困的滄桑曲折。而更深刻的是，本民族無法掌控自己命運帶來的絕望之恨。

韓國演員、政界和商界公眾人物自殺謝罪的現象非常普遍。由于民眾對清明政治的苛求，加上政客將責任歸因于自己，以死謝罪也許就是歸途。

政治折疊：在派系、美國和財閥間游走

韓國政壇可以劃分為保守派和進步派，雙方龍爭虎斗，往往拼個魚死網破。

7月13日，已故首爾市市長樸元淳當日出殯，不少民眾清晨聚集在首爾市廳附近冒雨送別

探尋韓國政客“以死謝罪”之葉，需要追溯至韓國思想文化之根。

外交安保政策方面，保守派主張以鞏固韓美同盟作為基石;進步派雖不否定這個基石，但要盡量降低美國對韓國過多過深的影響，提出“自主外交”和“自主國防”政策。最明顯的例證是，從盧武鉉起，進步派就提出要從美國手中索回對自己軍隊的“戰時指揮權”。

經濟政策方面，保守派強調增長第一、效率優先，進步派主張分配優先、公平優先，強調全國各地區應均衡發展。在對待財閥集團方面，進步派主張嚴查政企勾結、嚴打官商腐敗，而保守派則強調財閥對韓國經濟的貢獻，更多采取“親企業、親市場”的態度。

自1948年獨立以來，韓國經歷過5次大規模的憲法修訂，通常根據每次憲法的修訂，為每一階段的韓國命名。現在的第六共和國，實行5年一屆的總統選舉，總統不得連任，而國會議員選舉和地方選舉，都是4年一屆。

韓國歷任總統里，從金大中、金泳三到盧武鉉、文在寅一路傳承的進步派，與樸正熙、全斗煥、李明博、樸槿惠等保守派，幾乎都以不愉快的黯然結局告別政壇。這不僅與財閥有關，更與韓國宗教隱約相關。

1948年，李承晚在美國支持下當選總統，于8月15日宣布成立大韓民國。由于常年身居美國，李承晚與三星創始人李秉喆各取所需，軍方和財閥共同賺取著美國對韓國大量的經濟援助。三星在李承晚任期內實力迅速壯大，李秉喆甚至成為李承晚背后的男人，成為“國家的董事長”。

李承晚野心不減，1954年操縱選票，通過了讓自己成為終身總統的新憲法，在1956年總統選舉中以絕對多數連任后，脅迫國會廢除總統最多連任兩次的限制。在1960年大選中，李承晚舞弊引發不滿，被民眾趕下臺，后逃往美國。

美國扶持了尹潽善上位但局勢失控，又由中情局選定了新人選。1961年5月16日凌晨，在少將樸正熙的帶領下，近4000名軍人發動了“5·16軍事政變”，兩年后樸正熙正式成為韓國建國以來的第三位總統。

此時由于民不聊生，在韓國這片初中入學率僅30%的土地上，邪教如雨后春筍般出現。許多人都打著基督教的幌子創立教會，而崔太敏創辦的“永世教”不僅同時融合了基督教、道教和佛教，還跟本土的薩滿教有著深厚聯系，所以影響力和名聲最大。

出于政治目的，身為佛教徒的樸正熙，拉攏了有著深厚群眾基礎的崔太敏。為了擺脫美國的控制，他也不得不向包括李秉喆在內的11個韓國商業巨頭示好。此時，近鄰日本已經在美國支持下重返世界強國之林，1965年樸正熙與日本簽訂了《日韓基本條約》，用放棄戰后賠款的巨大讓步，換取日資入韓。在其任內，樸正熙高度重視職業教育，頒布了《產業教育振興法》，推動了韓國工業和經濟的飛速發展，創造了“漢江奇跡”。

雖然在美國、財閥、宗教組織、日本之間維持著戰戰兢兢的平衡，但獨裁的樸正熙愈發不得民心。他不僅嚴管輿論、下令出兵越南，而且在1972年下令解散國會，實行“維新憲法”，取消總統的連任限制，使韓國進入“第四共和國”時期，之后更兩度連任總統。但在1979年10月26日進晚餐時，他被中央情報部部長金載圭刺殺身亡。

時間轉到1987年，信奉佛教的盧泰愚成為了首位由國民直選的總統。在國際輿論催促下，韓國舉行公民投票修改憲法，恢復總統和國會的直接選舉，確立了沿用至今的公民直接選舉總統制。

1993年，首位非軍人總統金泳三上臺后，韓國才算真正走上了民主化道路，基督教代表的西方文明在韓國政壇取得了完全勝利。

1961年，“5·16軍事政變”當日的樸正熙（中）

從1993年至今，韓國政壇儼然是一出基督教內部的對抗劇。

而從1993年至今，韓國政壇儼然是一出基督教內部的對抗劇。雙方可以直接分成右派的新教徒（金泳三、李明博）與左派的天主教徒（金大中、盧武鉉、文在寅）。樸槿惠自稱不信教，但其父和她閨蜜崔順實的父親，恰恰分別是樸正熙、崔太敏。2016年12月，因“崔順實門”—閨蜜干政事件，樸槿惠被彈劾下臺。

新世紀以來的韓國政壇上，保守派與進步派、新教與天主教、親美派與反美派之間劍拔弩張。文在寅先是幫助其一生摯友盧武鉉于2003年當選總統，后又協助盧武鉉于2004年推翻彈劾議案;受財閥投資的新教徒李明博上臺后，文在寅見證了盧武鉉下臺后因貪腐案于2009年接受司法調查的屈辱，而盧武鉉最終跳崖自殺則讓文在寅暗暗下定決心復仇。

在2013年大選中，文在寅面對樸正熙長女樸槿惠，僅以48%對51.6%惜敗。但3年后樸槿惠被彈劾下臺，給文在寅贏得2017年大選提供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現實折疊：厄運、抗疫與逆轉

2017年5月上臺后，文在寅沒有分權，在政治上先后把一心想回到軍政府時期的樸槿惠和新教徒李明博，交給了權力滔天的司法部檢察廳。盧武鉉的經驗已經告訴了他，現階段的韓國還離不開財閥，它們的存在至少能讓多數人過好日子，因此他轉而將矛頭對準了司法系統，但由于執政黨內亂，去年11月文在寅支持率下滑至40%。

文在寅的兩大重臣尹錫悅和曹國，分別被任命為檢察總長和法務部長。由于法務部長曹國是檢察總長尹錫悅的上司，而且準備對造成總統悲慘命運的檢察廳進行改革，兩人撕破臉內斗。最終，曹國被尹錫悅抓出孩子教育的腐敗問題，被迫在上任35天內就辭職。

短短幾十年，包括新教和天主教的基督教席卷韓國，成為第一大教派

此外，這一內斗也被李明博和樸槿惠的馬仔黃教安充分利用。他順勢而為，里應外合，重創文在寅支持率。黃教安率領的“自由韓國黨”支持率高漲，他成為了2022年接替文在寅的熱門人物，不僅反對國會在立法議程上進行檢察改革，而且發起一波又一波的反文在寅大游行，一度讓文在寅感到了2022年下臺就被調查的絕望。

我命由我更由天！新冠疫情居然成了文在寅的救命稻草！因應對新冠疫情得力，韓國成為“抗疫模范國家”，文在寅支持率也一路走高，一度高達60%。

在今年4月國會議員選舉中，出現“朝野巨頭之爭”。李洛淵和黃教安，曾分別在文在寅政府和樸槿惠執政時期任總理，都是下屆總統潛在競爭者，分別代表執政黨和最大在野黨在首爾同一選區“對決”，最終李洛淵以明顯優勢獲勝，黃教安辭去“未來統合黨”黨首職位。

這也映射了朝野黨派的國會命運：文在寅所在執政黨和“衛星政黨”在國會300個席位中剛好拿下180席。這是自1990年后，單一勢力首獲國會60%席位。根據韓國相關法規，60%席位對立法有決定性作用。如涉立法程序的“快速通道機制”規定，朝野存爭議的法案，若獲得180名議員同意，可被指定為“快速處理法案”。這意味著在野黨失去制衡能力，執政黨幾乎可以“無所不為”。

在下屆總統基本鎖定出自執政黨的背景下，文在寅2022年離職后，最起碼5年內不會被自己人調查。作為韓國政壇的“統治級”人物，剩下兩年任期他可以加速夯實執政黨的優勢！而樸槿惠因18項罪名，被檢方求刑30年，最終20年的量刑結果，也可以看出文在寅手下留情。

從文在寅個人角度來講，其上任的政治目標僅剩司法改革尚未如愿。今后在推進司法改革的同時，文在寅也必將對韓國大財閥開始整頓，嚴查政企勾結，嚴打官商腐敗，這才是韓國民眾對他最寄予厚望的領域。

責任編輯謝奕秋 xyq@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