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抒彧
摘 要:本文運用巴赫金狂歡化理論研究納博科夫作品《微暗的火》,從金波特的兩次加冕與脫冕、空間化的時間、謝德和金波特未完成的對話入手,分析其中體現的人物的顛覆性、時空的超越性和對話的開放性。其中,狂歡化的人物體現出對等級和話語霸權的動搖和顛覆;空間化的時間體現在小說中大量使用的空間技巧,抹去了時間的痕跡,體現了對傳統線性敘事和傳記體時間概念的超越;謝德和金波特未完成的對話賦予文本意義以多元性,拓展了小說的可闡釋空間。
關鍵詞:納博科夫;《微暗的火》;巴赫金;狂歡化
《微暗的火》是俄裔美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著作,其結構奇特,由“前言”、詩、“評注”及“索引”四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名為金波特的敘述者對《微暗的火》這部作品所作的出版說明;第二部分是由詩人謝德所創作的一首999行的英雄雙韻體長詩,其篇幅僅占全書十分之一;第三部分是金波特為這首詩作的注解,占全書的絕大部分;第四部分是對前文出現的人名、地名、事件作索引和解釋,與評注相呼應。第一部分與最后一部分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前言”和“索引”,而是虛構的。
該作品因其顛覆性的形式和龐雜的語言迷宮讓許多人望而卻步,也正是因此,學者們對它的興趣和討論從未中止過。就目前國內外已有的研究來看,對《微暗的火》研究集中于敘事學、創傷理論、視覺藝術、對話理論、文化身份等領域。但鮮有從狂歡化理論角度分析《微暗的火》的研究。本文運用狂歡化理論研究《微暗的火》,旨在為學習《微暗的火》提供一個視角。
一、金波特的兩次加冕與脫冕——狂歡化人物之顛覆性
狂歡化理論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或更早時期的狂歡節。在狂歡節期間,一切等級制度和規則暫時被取消,人們從現實規約束縛中解放出來,實現暫時的烏托邦理想。狂歡式的世界感受是“顛覆等級制,主張平等、民主的對話精神等”[1]。狂歡節上主要的儀式是加冕脫冕,即“笑謔地給狂歡節國王加冕和隨后脫冕”[2]。這一儀式對文學藝術產生巨大影響。加冕脫冕儀式移植到文學中,主要表現在文學對藝術形象的創造、作品形式等方面,決定了一種“脫冕型結構”[1]。巴赫金詳細解釋了加冕脫冕的二合一性質,指出這樣的儀式體現了“更新交替的不可避免,同時也表現出新舊交替的創造意義;它還說明任何權勢和地位,都具有令人發笑的相對性”[2]。加冕從一開始就具有兩重性,加冕便意味著脫冕,二者不可分割,可相互轉化。按照金波特人物經歷的線性發展,可以看出他經歷了兩次加冕與脫冕,體現出人物的狂歡化特征。
(一)第一次加冕與脫冕
金波特隱晦地透露出自己是北方遙遠的國度“贊巴拉”的國王,名為查爾斯·扎威爾。在他統治期間,“是一段文文雅雅的和平時期”[3]。在金波特父親“糊涂王阿爾方”意外去世后,金波特即位。讀者眼中的《微暗的火》的注釋者搖身一變,成為贊巴拉國王,這是金波特的第一次加冕。金波特雖為贊巴拉國王,擁有權力、自由、財富,但緊隨著他的評注會發現,他是一名同性戀,這導致他遲遲沒有后代作為王室繼承人。他也因此遭到王室的冷眼,甚至被認為是他的同性戀嗜好害死了自己的母后布蘭達王后。“如果他不放棄那一怪癖,還會繼續‘在內心殺害她”。隨后他遭到罷黜逃至美國,成為一名普通的教師,同時還得提防贊巴拉“影子派”的追殺。這位萬人景仰的國王,雖有過一段和平的統治時期,但因為同性戀的嗜好遭王室唾棄,終被罷黜和追殺,經歷逃亡到美國改頭換面,過著普通人的生活。金波特從他神圣的王位上退出,王冠和光環被摘下,這是他的第一次脫冕。這也可以說是在真實層面上的加冕與脫冕。
(二)第二次加冕與脫冕
金波特逃至美國后,總是遭到同事的排擠和嘲笑,感到格格不入。唯有心中銘記的那段贊巴拉的光輝歲月是種慰藉。他想把那段光輝燦爛的歷史記憶以另一種方式呈現出來,使之長存于世。于是他接近自己的鄰居——詩人謝德,想盡辦法將自己的故事透露給他。“我極想了解他怎樣在利用我大量提供給他的所有那些魅力十足、令人心跳、閃閃發光的活生生素材,心癢難熬地想看到他干活兒的情況”。金波特堅信自己所講的贊巴拉故事會成為謝德所作長詩的絕大部分素材。在詩人謝德被影子派殺手格拉杜斯誤殺后,金波特沒有過多在意詩人如何,而是第一時間搶救出詩人未完成的999行長詩,反復念叨著“不過那首詩倒安然無恙”。最終,金波特爭取到謝德詩稿的注釋權和出版權,贊巴拉的光輝歷史仿佛就在眼前。從一名被邊緣化的普通教師到謝德長詩的注釋者,金波特終于可以借詩人之手將贊巴拉光輝故事留存于世,這在象征層面上,是金波特的第二次加冕。
前文已提到,加冕具有兩重性,即加冕從一開始就意味著脫冕,二者不可分割。金波特加冕的那一刻也透露著脫冕的意味。長詩到手后,金波特迫不及待地開始閱讀,卻發現其中沒有一丁點兒贊巴拉的影子。這首詩只是老詩人嘔心瀝血所寫的自傳體敘事詩,表達自己對生與死、彼岸世界、藝術美學等話題的見解。金波特十分痛苦,“我一邊快速通讀一遍,一邊在咆哮,就跟一個怒火上升的年輕繼承人在讀一個老騙子的遺囑一樣”。于是,金波特這位“繼承人”開始在評注中想方設法加入自己的故事,“篡改”詩人的“遺囑”。在金波特對《微暗的火》的注釋中,雖然表面看起來是嚴格按照謝德詩篇作評注,但他總能根據詩中的某一個字、意象、事件聯想到那遙遠的北方國度——贊巴拉,并開始講述贊巴拉國王的故事。他還在前言中向讀者強調,“如果沒有我的注釋,謝德這首詩根本就沒有一丁點兒人間煙火味兒”“最后下定論的人還是注釋者”。然而在金波特的注釋中,有許多的解釋與詩人本意有出入,甚至漏洞百出。金波特的注釋更像是自己的臆想,對詩人的措辭、雙關、引用等手法妄加揣測,東拉西扯,最終回歸到對贊巴拉故事的講述。這些細節在文本中隨處可見。例如,從原詩“冰凍水滴形成的尖匕首”(stillicide)這一詞的韻腳“cide”聯想到“弒君”;從原詩“雙親”一詞聯想到自己的父親,贊巴拉阿爾方國王。
金波特對原詩密切相關的注釋僅占少數,而由原詩所引出的贊巴拉故事卻是十分豐富。金波特還在注釋中多次將詩人手稿上劃掉的異文展示出來,而其中大多數都是有關贊巴拉的。由此種種,不免讓人心生懷疑,金波特所展示的異文真是出自謝德之手?對與《微暗的火》的大多數讀者而言,金波特喪失了作為一名評注者最基本的義務——注釋內容與文本內容的相關性[4]。當然還有其他義務也是為金波特所忽略的,如簡潔性、真實性、精確性。讀者發現再也不能像往常的閱讀那樣,無條件信任注釋者的每一條注釋。金波特故作聰明的評注手法原本目的是不經意間將贊巴拉王國的故事透露給讀者,但由此產生的效果是“讓讀者認識到金波特可能是個瘋子”[5]。當金波特的敘述權威性受到讀者質疑時,他也從評注者權威的神壇跌落,讓讀者帶著批判性眼光閱讀他的評注和索引,金波特苦心營造的話語霸權不復存在。他殫精竭慮想要復原的贊巴拉光輝故事的真實性也在讀者眼中存疑。至此,金波特再一次被脫冕。
而金波特作為贊巴拉國王,與詩人、大學教師、殺手格拉杜斯(“一個干些雜七雜八小行當而又不精的家伙”)等形形色色的、來自不同社會階層的人并置于同一場景,不也體現了古代狂歡節的核心所在嗎?即打破等級、規則的束約,人與人之間處于平等自由的狀態。通過上文對從金波特的兩次加冕脫冕可以體會到《微暗的火》中所蘊含的人物狂歡化,體現出文本的顛覆性,即對一成不變的正統、邏各斯的質疑和顛覆,對等級和話語霸權的動搖。
二、空間化的時間——狂歡化時空之超越性
巴赫金將“文學中已經藝術地把握了的時間關系和空間關系重要的相互聯系稱為‘時空體”[6]。這一概念對文學體裁和形式有著重要的意義。巴赫金指出,狂歡化的時間“仿佛是從歷史時間中剔除的時間”[1],即超越了客觀時間,超越了傳記體的時間,換言之,就是不再受到時間的約束。巴赫金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時間的“空間化”特征,認為他的思考更多集中于空間而不是時間的元素。《微暗的火》也體現了這種狂歡化的時空體特征。納博科夫曾提出著名的隱喻“玻璃小球中的彩色螺旋”,“這一隱喻的四個限制語,分別代表了作家對時間的接受與承認(小球)、面對時間的妥協(彩色)、對時間的否定(螺旋)與超越(玻璃)”;“作家對時間的否定,使其文學實踐更關注空間并置、文字游戲、互文指涉等空間技巧”[7]。《微暗的火》中這些空間技巧比比皆是,堪稱一個個精心設計的文字迷宮。
在空間技巧中,非常明顯的是小說中大量運用的鏡像意象,如鏡像化的詞語spider(蜘蛛),redips(反復瀏覽);T.S.Eliot(艾略特),toilest(形似“廁所”的拼寫);金波特的拼寫Kinbote則與俄裔美國學者波特金Botkin像是互為鏡像。“各種鏡像關系中,自我與他者直接面對,在各自的鏡面里生出無限多的他者與自我,這種生成是在時間維度之外的”。這樣的鏡像關系進一步抹去了時間的存在痕跡,超越時間的維度,更多關注空間技巧。另外,小說采取碎片式敘事的形式,使得其中所講的故事像碎片一樣散落在各處。謝德的生活經歷、贊巴拉國王歷史的講述都沒有嚴格按照傳記體時間,遠離線性的時間軸。可見作品中傳統的時間觀念是經過模糊化處理的,或是被作者刻意抹去痕跡的。過去、現在、未來并置、碰撞、交匯。金波特關于贊巴拉過去的記憶頻繁地閃回,與他當下所作的評注交織在一起,謝德詩篇中的記憶和經歷的事件被打碎、重組,打亂了讀者對事件發展的系統化認知。
小說中還有大量的文字游戲,需要讀者像福爾摩斯那樣富有觀察力和記憶力,才能撥開重重迷霧,在字里行間尋找謎底。例如69行的注釋中,金波特提到自己在參加一次師生聚會時表演了一段贊巴拉的擒拿術,回家后發現衣服里被塞了一張字條寫著“你可真有糟糕的hal.....s,傻瓜”。納博科夫研究學者布·博伊德根據省略號是五個點,從而推斷出該詞應該是halitosis(口臭),而不是金波特認為的hallucinations(幻覺)。在596行注解中,金波特補充了詩人謝德所刪掉的四行異文,最后一行為“Alike great temples and Tanagra dust?”[8]其中Tanagra的最后一個音節與dust前三個字母拼起來剛好是殺害詩人的兇手格拉杜斯(Gradus)之名。再如627行對“那位了不起的斯達奧沃·布盧(Starover Blue)”的注解,其中解釋了布盧教授這一姓名的由來。該名可拆分為star over blue,意為“藍天那邊的星”,像是金波特在暗指自己這個贊巴拉的國王就像那顆星一樣,逃至天邊。文中文字游戲還有許多,在此便不再贅述。
縱觀《微暗的火》,其中運用大量的鏡像意象、空間并置、文字游戲等空間技巧,抹去了時間的痕跡,模糊了時間的概念,從而集中于空間的存在。納博科夫這種“空間化的時間”與巴赫金所指出的狂歡化時空結構不謀而合,這也是對傳統線性敘事和時間概念的顛覆及超越。
三、未完成的對話——狂歡化對話之開放性
從前文提到的加冕的雙重性就可看出,狂歡節氣氛蘊含著一種相對的、變化的意味。在巴赫金看來,狂歡化思維是一種開放性思維,“它從相對性、雙重性和未完成性的角度來看待事物”[9],而“對話性是狂歡節最重要的特征之一”[10]。狂歡節上,來自各階層的人匯聚在一起,平等地實現交流,使對話成為可能。巴赫金提出了小說中的兩種對話類型:大型對話和微型對話。前者是宏觀層面的對話,“是一種結構上的對話關系,包括小說各部分之間存在的潛在對話關系”;而后者則較為隱蔽,多指“語言中的‘雙聲語現象,即一句話暗含著敘述者和他人話語的雙重指向”[11]。《微暗的火》中,謝德的長詩和金波特的注釋構成結構上的對話關系,實現了文本間的大型對話,而這兩個文本都具有未完成性。
謝德被殺手格拉杜斯誤殺,長詩寫到999行便中斷了,全詩僅差的最后一行成為了永遠的未知。盡管金波特在注釋中提出,最后一行應該和第一行一樣,是“我是那慘遭殺害的連雀的陰影”,但這一解釋似乎也不盡如人意。在金波特講述贊巴拉王國的文本中,國王的命運最終也不得而知。“……過一會就會來撳我的門鈴——一個壯實得多、可敬得多、本事也更強的格拉杜斯,出現在我的面前。”追殺金波特的兇手還會接踵而至。因此,金波特的注釋也具有未完成性。值得指出的是,金波特在注釋的結尾說了這么一句話:“一個瘋子企圖殺害自己想象中的國王,另一個瘋子幻想自己就是那位國王,另有一位著名老詩人碰巧動歪西倒地走進那條火線,在兩個虛構的事物相撞下毀滅。”金波特這句話中的兩個瘋子顯然是影射格拉杜斯和自己,那位老詩人則是暗指謝德。那么這句話究竟是金波特的自我嘲解,還是作者納博科夫借金波特之口傳達給讀者信息,即金波特所有故事皆為瘋癲的幻想呢?對于這一問題,沒有確切的答案,這也是金波特的文本未完成性的體現。
謝德的長詩和金波特的注釋都具有未完成性,這就導致二者構成的大型對話也始終處于未完成的狀態。未完成的對話要求讀者不再被動地接受文本所給的信息,而是積極地參與到文本信息的建構和解釋中。至于謝德未完成的詩篇,每個讀者都可以對那缺失的最后一行進行合理的猜想。對于金波特的命運如何,以及贊巴拉故事究竟是否為金波特的虛構,讀者也可通過反復與文本對話尋找答案,形成自己的理解。大型對話的未完成性、讀者與文本的多元性對話不斷賦予小說新的意義,拓展小說的可闡釋空間,這也是《微暗的火》開放性對話的意義所在。納博科夫或許想借此讓我們明白“若沒有讀者的參與,作者再多的創造都仿佛在冬眠”[12]。真理永遠不是確鑿地在作者那邊或讀者那邊,而是在其不斷的對話和交流空間中,不斷向真理靠攏。謝德、金波特、納博科夫、讀者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眾聲喧嘩,相互對話,體現出對話的狂歡化,是對以往的單一聲音、單向對話的革新。
四、結語
金波特的兩次加冕與脫冕與古希臘羅馬狂歡節的加冕脫冕儀式所體現的核心十分契合,都是對等級和規則約束的顛覆,使得人與人之間處于暫時平等自由的狀態。《微暗的火》中所蘊含的人物狂歡化體現出其顛覆性,即對一成不變的正統、邏各斯的質疑和顛覆,對等級和話語霸權的動搖。《微暗的火》另一特點是“空間化的時間”,即模糊傳統線性時間的概念,更多關注空間技巧的運用。小說中文字游戲、空間并置等技巧比比皆是,這與巴赫金所指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時間的“空間化”特征不謀而合。《微暗的火》中空間化的時間正體現出狂歡化時空的超越性,對時間的否定與超越。《微暗的火》中謝德長詩和金波特的注釋對話的未完成性和開放性要求讀者積極參與到文本信息的建構和解釋中,實現讀者、文本、作者之間的對話。這樣的狂歡化對話是對以往的單一聲音、單向對話的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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