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塔有26米高,站在這里可以鳥瞰和環視近萬畝的林區。塔樓上用的這臺六五式哨望鏡,規格是26/40×100的,是國內大雙筒望遠鏡中的王者,號稱“陸地巨無霸”,帶分化米為坐標線,對應視場40倍時1度30分,最遠距離可達10到15公里。正是通過這架哨望鏡,古談看出了異常。
這時,哨塔的旋轉梯上傳來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喘息聲,不一會兒,皮耀遠上來了。見到古談,皮耀遠問,老古,什么事?古談指了下哨望鏡。
皮耀遠剛從訓練場上下來,灰頭土臉的,額上全是汗,后背有一大片構樹葉形的汗漬。這會兒,他把手里的幾面三角旗往地板上一扔,附在哨望鏡上看了起來。皮耀遠在瞭望時,古談提示說,往東南看。皮耀遠就轉動了一下鏡筒。
暴雨已經下了一個多星期,上午總算停了,但是,天仍然陰晦得很。四處,雨意高高的、厚厚的,令人壓抑和難以捉摸。遠方縹緲,東南角被一堆堆烏云壓得很扁很低。
見皮耀遠歪著頭,咧著嘴,在哨望鏡上不斷地調換著角度,古談問,看到了嗎?皮耀遠反問,什么?古談又問,看到一條白線了嗎?皮耀遠受到了提示,身子便向前抻了抻,然后說,嗯,有的。是什么?古談說,長江原來是隱在山外的,現在漂起來了,你說是什么?再往豬嘴沖看。
皮耀遠又抻了抻身子,他看到,豬嘴沖亂成了一團,村里村外,男女老少,有的在奔跑,有的在呼喊,有的在向面包車和手扶拖拉機上撂東西……
怎么這么亂?皮耀遠嘀咕。哦!白線越來越明顯了,好像在橫著移動。
此時,古談的神情非常凝重,他咂了咂嘴,嘆了口氣說,這說明長江真危險了。大堤一旦破了,黑山大壩是不扛事的,不要幾個小時,大水就到豬嘴沖了。
聽古談這么說,皮耀遠從鼻腔里發出了“哼”的一聲。從表情上看,這一聲“哼”顯得漫不經心,像是咳了一下,又像是一笑。但是,古談還是感覺到了什么,他拍了一下皮耀遠的肩膀,說,耀遠,我們過去幫一把吧。
皮耀遠丟開哨望鏡說,老古,八竿子打不到的事。各地都有防汛指揮部,村里還有兩委,我們插不上手的。
古談說,關鍵是,他們這種轉移能力和速度,就是在等大水了。
皮耀遠把帽檐轉到腦后,露出了一大盤子臉來,他從腰帶上抽出毛巾,在臉上胡亂地擦著說,老古,這可是哨望鏡里的距離,別看只有七八公里,路全在山上盤著吶,等我們趕到豬嘴沖,他們倒是轉移了,我們和大水會師了。別忘了,我們帶的都是北方兵,扔到水里,不如一只螞蚱。
皮耀遠的這句話是有分量的,古談皺起了眉頭。見狀,皮耀遠說,好啦!別操那份心了。他指著豬嘴沖方向說,相信不相信,我們不請自到,他們會以為我們是作秀的,沒準還能向我們收出場費吶。那個莫寶郎,為人為事太突然了,簡直就不是人渣,是絕渣。說到這,皮耀遠聲稱今天各排體能考核,撿起扔在地下的那些旗子,走了。
古談看著皮耀遠的背影,沒有說話,他知道,皮耀遠的心里還擱著舊年的事情,很重。
去年7月,中國人民解放軍森林警察支隊紅星消防大隊來到了豬嘴沖。這支部隊原駐喊山鎮,1994年清明節,黑山發生了火災,兩個小時后,待消防部隊趕到現場,大火已將山上的樹木燒得一根未剩,山下的三個工廠也化為灰燼,并有2人死亡,3人失蹤。這是一次慘痛的教訓。為能在第一時間進入火場,同時也考慮到黑山森林密集,火情復雜,防火任務重,根據上級指示,這支部隊便從喊山鎮駐扎到了黑山附近的豬嘴沖。
是年9月,部隊在繪制最新林相圖時,發現了一個防火死角——在小彌山的森林邊緣出現了一條茂密的林帶。在這條林帶里,既有檀樹、桑樹,也有構樹和芭茅草。三種樹混栽在一起,再加上肥厚的芭茅草,整個林帶把山林、莊稼地和村莊密不透風地接在了一起。
那天上午,紅星森林消防大隊的隊長皮耀遠和指導員古談去了豬嘴沖村黨群服務中心。豬嘴沖村委會書記、主任蔣事業接待了他們。
蔣事業是省直糧食系統派下來的掛職干部,年齡不大,三十四五歲的樣子,卻老舊得很,謝頂,頭發花白,膚色干巴巴的。古談先把部隊實地勘察的情況向他作了通報,然后要求把這條林帶清理掉,在森林和莊稼地之間留出一條寬度約40米左右的防火隔離帶來。為此,希望村委予以重視,并能支持部隊的行動。
大約聽出了六七成意思,蔣事業就拍著胸口表了態。聽口音,蔣事業是江浙一帶人,家鄉口音很重,說話時語速快,神情夸張,動作幅度大,看上去頭動尾巴搖的,電動的一般。
在蔣事業大包大攬的時候,村民小組長莫寶兵來了。一見到莫寶兵,蔣事業就頤指氣使地說,莫寶兵,你馬上回村,每家抽一個人頭出來,配合部隊砍樹。
莫寶兵有點蒙,骰子一般地愣轉了幾下,笑瞇瞇地問,什么事?
古談得知了莫寶兵的身份后,就把要清除呲牙洼的雜樹、建立防火隔離帶的事說了。
聽出了事情的原委,莫寶兵的臉上現出一副為難的樣子,半天才紅著臉,囁嚅著說,那個……這個……本來那件事還留點余火……現在……呵呵……
古談感覺到了問題,就請莫寶兵慢慢說。莫寶兵說出了心中的顧慮,大約兩個方面。
部隊剛住進豬嘴沖那會兒,為了建營房、車庫和訓練場,將村南的一片樹林伐了。這片樹林是豬嘴沖人在開出來的荒地里培育出來的,為此,村民要求部隊每棵樹賠償100元,后經兩委協調,每家只賠了幾百元,對此,村里的人一直不滿。現在,同樣的問題又出來了,呲牙洼里的那些樹和草也是豬嘴沖人栽種的。這些樹的樹皮,包括芭茅草都可以做桑皮紙的原材料,很值錢。就拿桑樹皮說吧,一噸桑樹皮能賣到兩萬元。為此,豬嘴村人稱呲牙洼為野生銀行。
聽莫寶兵把這些事抖出來了,蔣事業的兩只眼珠子像是擠丸子似的,立刻瞪了出來,他說,還野生銀行,等出事了,就是火葬場。真是要錢不要命了?再說,無論是村北那片樹,還是呲牙洼的那些樹,都屬于非法開荒、非法栽種,不找他們麻煩就算送大禮包了。你個屌莫寶兵在這件事上還有沒有立場?
莫寶兵臉更紅了,他用食指輕輕地掛著自己的腮幫,滿臉賠著笑說,嘻嘻,我就是建議建議,總歸……要聽你的……
說到這,莫寶兵再也不吭聲了。
古談很在乎莫寶兵的這種顧慮,想鼓勵莫寶兵再談談,蔣事業卻不耐煩地說,寶兵,就這樣吧。我看你衣服穿得倒很干凈,怎么一談工作就一手稀泥、一手糨糊的,回去落實吧。
莫寶兵忙“嗯”了一聲,然后向皮耀遠和古談客客氣氣地打了聲招呼,低著頭,慢慢地走了。
見古談還在望著莫寶兵的背影,蔣事業感慨地說,兩位首長,實話跟你們說吧,這個村子是有宗祠的,復雜得很。又笑著說,哈哈,我原來也是很斯文的,最后發現不行,對付他們,不能按常規出牌,一手得拿六個炸子才行,以后慢慢跟你們說。
蔣事業在說這句話時,古談看到皮耀遠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回到隊部后,古談一直坐立不安。因為蔣事業牛逼烘烘、粗枝大葉的德性和莫寶兵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樣子,在他腦海中不停地出現,再加上蔣事業最后說的那段話。皮耀遠看出了古談的心事,說,是不是擔心老鄉干涉?你放心,村干部就是小皇帝,蔣事業說他手里有六個炸,我相信。能擺平的。再說,我們又是為了什么?
古談就不說話了。隨即讓通信員寧小則喊來了郭排長等,連夜制定了一個作業計劃。計劃得到批復后,第三天上午,皮耀遠便帶著鏟車、吊車、發電車、運兵車和十幾臺油鋸以及兩個排的戰士,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呲牙洼。
在呲牙洼,參加伐木的部隊剛把帳篷搭好,郭排長就來向皮耀遠報告,說外面來了十幾個老鄉,都是豬嘴沖的。皮耀遠嘴一咧笑了,他情不自禁地豎了一下大拇指,當然,他這個動作別人都看不懂,他在給蔣事業點贊。
走出帳篷后,眼前的景象讓皮耀遠有些意外。來的村民不是十幾個,是三十幾個,而且不遠處,還有許多村民向這邊走。另外,讓皮耀遠犯嘀咕的是,村民們的神情非常冷漠,手上都沒有工具。在這群村民當中,有兩個人皮耀遠認識,那個大個子、穿花睡衣的叫莫大興,光頭、粗壯得像只石臼的叫莫小山,都是電工。部隊剛在村里駐扎時,曾請這二位拉過電。他們做得很好,但是也做了手腳,把部隊的電悄悄地接到了他們兩家私人作坊的電閘上。當然,事情做得有點蠢,很快就被發現了。惹得蔣事業張嘴就罵,罵的那些話掛在墻上,三年都有腥臭味。
這時,皮耀遠先向站在隊伍當中的一個漢子敬了一個軍禮,然后問,請問你們是不是蔣書記派來的?
這漢子大約五十多歲,高大,小平頭,臉上的皺紋很深,絡腮胡子,背略駝,但看上去非常結實。聽皮耀遠問他,面無表情地冷冷地說,在這里,蔣禿子說話不算。又追上說,這些樹你們不能動哦。
皮耀遠心里一怔,知道事情出現反轉了,忙打聽漢子的姓名。
漢子叫莫寶郎,豬嘴沖村的。
皮耀遠笑了一下說,老鄉,建立防火隔離帶可是為了你們好呀,是不是?
莫寶郎冷笑一聲說,這個情我們就不領了。這些樹都長多少年了,性格跟我們山里人一樣,厚道、本分,不鬧事。
皮耀遠又笑了笑說,老鄉,樹本分,火無情啊。
聽皮耀遠這么說,莫寶郎那犀利的目光,在皮耀遠的身上,刷漆一般,上上下下地過了一遍,行!他說,你們現在就回去拉票子。我們按棵數,一棵二百塊。一手交錢,一手拔樹。
皮耀遠的表情不自然了,那笑就顯得很做作,他說,老鄉,我們可是義務勞動。
就是說我們還應該給你們開工資?是不是?莫寶郎說,那就兩清吧。請馬上離開。
皮耀遠知道碰上了硬茬,但是,他還想努力一把,就說,老鄉,能不能把村干部喊來,我們商議一下。
莫寶郎說,什么村干部,不就是蔣禿子嘛。我已經跟你說過了,在這里,我說了算。
這期間,皮耀遠一直壓制著內心的惱火。這火來自兩方面:部隊出發前,古談是要來的,皮耀遠卻以最近支隊要來檢查、宣傳任務重為由,把古談勸回去了。現在,皮耀遠后悔了。如果古談來了,像莫寶郎這種人,根本就輪不到自己張嘴 ,古談一個開場白就能說死他。第二,在大隊,從尉官到班長、列兵,聽他皮耀遠說話時,個個都是前挺后翹,站得筆直,生鐵鑄的一般,嘴里也只有“是!”的份,哪個還敢還嘴。今天,像莫寶郎這樣,敢斜著眼跟自己對詞,他早就開大腳了。
現在,聽莫寶郎把話說得這么屌,皮耀遠說,老鄉,這個年代,說“在這里,我說了算”,不合適了吧?
莫寶郎挑釁地看著皮耀遠,半天才一字一句地重復著他剛才說過的話:在這里,我說了算。
就在這時,不遠處發生了騷亂,原來莫大興和兩個老鄉試圖奪下一班長黃正東手里的油鋸,和幾個戰士發生了爭執。就看莫大興猛地一推黃正東,然后夸張地大聲喊道,當兵的打人了!打人了……
莫大興的兩條胳膊很長,揮動起來時,整個人像是一頭發情期的猿。
莫大興的喊叫立刻使場面出現了混亂,幾個村民叫罵著向莫大興跑去,而在這邊,莫寶郎則一腳踹倒了油鋸箱。莫寶郎的這一腳仿佛是信號,幾十個村民立刻騷動起來。有的去推工具箱,有的去扯帳篷,有的用鐵鍬鏟車輪,有的把部隊的野外爐灶和炊具直接掀翻到一邊,阻燃手套也被扔得到處都是。戰士們見狀忙過來勸阻,于是,雙方便出現了推搡。一時間,戰士和村民的情緒不斷地升溫,眼睛一個比一個睜得圓,都血紅的。手上的動作也變大了,變得有目的了。
身居混亂中的皮耀遠,一邊不斷地將士兵從村民身邊推開,一邊大喊,退后,退后,不許碰老鄉,不許碰老鄉!我看你們哪個敢動手,退后退后……
但是,令皮耀遠震驚的情景出現了,就在他的旁邊,不知為什么,幾個村民開始攻擊士兵了,通信員寧小則被打得滿地翻滾,想往樹林里逃,又被人拽了回來。黃正東手上的油鋸已被搶走,不知受到了什么攻擊,滿臉是血……
皮耀遠先是滿臉錯愕地看著眼前的景象,不久,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由于憤怒,臉部也開始變型了。突然,他大叫一聲,將一個踢打郭排長的村民猛地推了出去,然后伸手將地上的一把軍用鐵鍬操了起來。郭排長見狀,一把抱住了皮耀遠的腰。他大聲地喊,隊長,隊長,冷靜,冷靜!就在這時,莫寶郎和十幾個漢子沖了過來,一下子就把皮耀遠和郭排長圍在了當中。
對皮耀遠和郭排長的攻擊持續好幾分鐘,直到皮耀遠喊出了一句話,才得以終止。
在這場糾紛中,皮耀遠肥的瘦的吃了不少拳頭和耳光,脖子上有抓痕,嘴角腫了,后腦勺被重擊了,疼了好幾天。痛苦遠不止這些,不久,支隊派來了調查組,對他和古談進行問責,結論是:一、工作做得不利,把好事變成了壞事。二、現場處置違反紀律,破壞了軍民關系,影響了軍人在老百姓心中的形象。三、責令大隊通過地方政府立刻向村民道歉,盡快解決隔離帶問題。四、在這場糾紛中,皮耀遠的問題非常嚴重:從上尉隊長降到代理隊長,三個月后,根據表現再作定論。
昨晚,支隊組織各排收看了新聞:由于連續出現暴雨天氣,長江的水位已經超過警戒水位15米。昨天下午,約10萬名解放軍、武警官兵和預備役開始抵達長江流域各危險工段。那條古談和皮耀遠在哨望鏡里看到的白線確實是長江,此時,在洪水的壓力下,隨時都可能潰破。而天氣預報說,今天下午到后天,長江中下游地區還有一次超強度和超大強度的降雨過程。長江一旦破堤,有4個小時,也就是下午3點左右,大水加上泥石流就可能涌至黑山大壩。
豬嘴沖是位于黑山大壩下的一個自然村,有120多戶人家,位于小彌山和黑山山脈之間。該村有兩大經濟來源,一是為桑皮紙廠加工樹皮,二是為藥廠加工藥材。為此,和其他村莊不同的是,村子上出去打工的人很少,大水一旦席卷而來,全村村民加上外招的工人,將會有近千人葬身水底。目前,最為關鍵的是,豬嘴沖家家都有小作坊,家家都有倉庫,趕上緊急轉移,如果每家都想帶走家產,就會顯得很吃力,這也是古談為什么想過去支援的主要原因。為此,皮耀遠離開哨塔后,古談考慮再三,還是把這里的情況向支隊作了匯報。
支隊領導的意見非常明確:值抗洪搶險非常時期,駐軍部隊要隨時聽從地方政府的調遣和指揮,對于突發的險情,可適機處理。
支隊的回答讓古談的心里明亮了許多,而當他再向豬嘴沖方向觀察時,大吃了一驚,于是,他命令寧小則趕緊把皮耀遠喊回來。
不一會兒,皮耀遠上塔了。看到皮耀遠,古談就把哨望鏡交給了他,說,老皮,先看看再說。皮耀遠占上古談的位置,把住哨望鏡看了起來,當他調整一下哨望鏡的焦距后,遠方的情景一下子就清晰了。
遠處,豬嘴沖村比先前更亂了,村頭出現了一支隊伍,但行進緩慢,人和各種車輛擠在一起,像是燉了一鍋粥。
哦,向外撤了。皮耀遠說,這么亂,誰也走不了啊。
問題遠遠比這嚴重。古談說,老皮,你再看看。
聽古談這么說,皮耀遠又調了一下焦距。這會兒,皮耀遠看到,隊伍的前面出現了塌方,許多人正在手慌腳亂地清理。
看到了吧?古談問。
皮耀遠又調整了一下焦距,只看了一會兒,他說,這是在集體水葬啊。村干部哪兒去了?
古談滿臉嚴肅地語氣肯定地說,老皮,什么都別說了,趕緊過去支援。
皮耀遠沒吭聲。
耀遠,古談說,我已經把這里的情況向支隊匯報了,支隊指出,特殊時期,部隊可根據實際情況,隨時處置突發事件。
皮耀遠仍然沒吭聲。
天更加陰晦了,四處像是樹起了一道黑色的屏障。在這道巨大的屏障上,形狀怪異的閃電不時地劃過,雷聲隨即從遠方此起彼伏地傳來。這雷聲并不響亮,但密集而陰沉,如同一群野獸在低吟。哨塔被一層層的森林包圍著,此時,森林里不時傳來類似于有人撥動紙片的聲音,仔細看時,才發現是雨點。那雨點很稀,卻有銅錢一般大小,一片是一片的,厚實又有分量,哪片葉子挨上一擊,便劇烈地顫抖一下。
這時,古談仰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遠方,滿臉都是焦慮,卻笑了笑說,老皮,知道你心里還壓著一塊石頭。老百姓嘛,不要和他們計較了,再說,事情都快過去一年了。說到這,他把手搭在皮耀遠的肩上,嘆了口氣說,我們是軍人呀。我們畢竟是軍人啊。現在這種情況,我們可以找到一萬條不去救援的理由,而且每一條都能說得過去,但是,我們就是不能見死不救,對不對?
皮耀遠沉默了幾秒鐘,問,聯系了嗎?
古談搖了搖頭說,打蔣事業手機了,一點信號都沒有。
也許換手機了。皮耀遠說,都一年多了。
古談說,不!雷雨天,山里是沒有信號的。
皮耀遠瞇著眼睛向遠方看著,下巴很丑陋地向前伸著,半天才幽幽地說,可惜,這個村莊冰冷的,從來就不會感恩。
古談說,耀遠,這些都不重要了。又說,這個時候,這些還重要嗎?
皮耀遠不說話了,咬著牙。他的眼神告訴古談,他的內心已經有所動搖了。
這時,古談忽然嘆了口氣,笑了笑說,耀遠,你的思想工作我來做,我的思想工作誰來做呢?
古談這么說時,皮耀遠的身子一震,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古談。
古談的目光和皮耀遠的目光對撞時,彼此都沒有粉碎,而是一下子就融合了。
是的,在呲牙洼糾紛這件事上,如果用挨刀子來比喻,古談挨的刀數一點也不比皮耀遠的少,傷口一點也不比皮耀遠的淺。
糾紛發生后,支隊調查組把聚光燈一齊對準了皮耀遠。其中,在莫寶郎等圍攻皮耀遠和郭排長時,皮耀遠大喊的那一聲,成為了支隊調查的主要內容。對此,古談站出來作了解釋。
那天,皮耀遠見戰士們被圍攻,既感到意外和憤怒,也非常心疼。他操起鐵鍬,并不是為了攻擊,而是為了嚇阻,沒想到,他的這個舉動刺激了對方,招致了莫寶郎等人更加猛烈的圍攻。為從圍毆中逃脫,避免更大的傷害,皮耀遠情急之下大喊了一聲,向總部喊話,派兵增援,帶槍來!皮耀遠的叫喊非常奏效,不僅圍攻他和郭排長的村民撒手了,其他的村民也紛紛后退了。
古談說,在糾紛中,包括皮耀遠在內,所有的戰士自始至終都沒向村民還手。皮耀遠所說的槍,其實就是滅火槍。
但是,因為皮耀遠態度不好,古談所有的解釋都顯得蒼白了,很快,古談得到了一個消息,支隊準備讓皮耀遠退伍。聞聽這個消息,古談提著山貨,連夜趕到了喊山鎮,然后敲開了政委家的門。
支隊政委是古談的老鄉,也是他的媒人,私下有深厚的過往。在政委家,古談詳細匯報了事情的經過,希望支隊能撤銷這個決定,古談說,事出有因,如果這樣做,會傷了當兵的心。政委的老婆是個快言快語又感性的人,聽了事情的始末,從臥室走出來,流著淚幫著古談說話。古談在向政委求情時,政委一直冷著臉,直到這時才說,別找理由,問題的性質是很嚴重的,先回去再說吧。
一個星期后,支隊給了結果,皮耀遠留下來了,但從大隊長降到代理大隊長,一年期間不可官復原職,如再出問題,即刻免去代理大隊長一職。
正所謂拔出蘿卜帶出泥,在這件事上,古談作為指導員,無論如何也是脫不了干系的。支隊在嚴厲處分皮耀遠的同時,對古談也給了通報批評。
相對于皮耀遠,這個處分是很輕的了,但是,古談在床上接連烙了好幾個晚上的餅。去年,政委為他爭取到了一個上國防大學的名額,為確保這個名額,政委為他作了設計,即先讓他到基層鍛煉一年,然后順理成章地填表。下連隊之前,古談拎了一箱子茅臺去看政委,一是為了表示感謝,同時,也是為了得到進一步的點化。政委是合肥人,他的點化就八個字:一毫毫錯都不能犯。
古談當然知曉政委的話中話,為此,這個事情發生后,他大有天塌下來的感覺,委屈、自責、惱怒、不安和絕望,把他的心塞得滿滿的。此時,他特別希望政委能給他打個電話,但是,政委那邊一點聲息都沒有。幾天后,他實在無法忍受了,就打了政委的電話。電話打通后,他反復強調自己在這件事上的無辜,不斷地解釋事件的突然性和復雜性以及自己的無奈,說到動情處,眼睛都紅了。他苦苦訴說的目的是清晰的:這件事發生后,他對上國防大學的事沒有底了。他想得到政委的理解、安慰和保證。這會兒,待他說得精疲力竭了,政委冷冷地給了一句:不能再給支隊找麻煩了。
古談聽懂了這句話的含義,感激零涕。
但是,在麻煩面前,人往往是弱智和弱小的,碰到下面這件事,古談就只能認命了。
那天早晨,部隊剛出操回來,莫寶郎就將古談攔在了部隊營房門口。莫寶郎端著一只大花邊碗,一邊吸溜吸溜地喝著粥,一邊耷拉著眼皮,漫不經心地說,小古,我們有事找你呀。
呲牙洼糾紛發生后,古談研究過莫寶郎。
豬嘴沖少有雜姓,一村都姓莫,這個莫寶郎是家族的中心,據說,在豬嘴沖,無論誰家殺年豬都會把莫寶郎請到場。屠夫把豬開膛后,會把第一塊護心油撕下來,趁熱獻給莫寶郎,莫寶郎則會當眾將那塊護心油一口吞下。這景象別說嚇倒了女人、孩子,如果現場有狗,也會慘叫一聲,夾著尾巴就逃走了。
為此,在以后的日子里,一見到莫寶郎,古談都會莫名地一怔,不知此人又會給部隊出什么難題。于是,他忙帶著笑臉接上莫寶郎的話,莫師傅,您請說。
莫寶郎就把“我們”的要求提了出來:在豬嘴沖,家家都有小作坊,每家都有深夜干活的習慣,第二天自然就想多睡一會兒,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每當加班的工人還在睡夢中時,部隊的起床號就響了。
莫寶郎說,小古,這不行啊,影響人家做生意嘛。
古談一怔。呲牙洼事件發生后,部隊如何和老鄉相處,古談什么都想到了,絕對沒想到這件事上。為此,對于莫寶郎的話,他一時半會兒地沒有反應過來,半天才似笑非笑地說,莫師傅,吹起床號和熄燈號是部隊的制度啊。
莫寶郎擰著脖頸子說,你說得對,很對。你們把不讓人家睡覺也搞到制度里去了?
古談可謂一個飽讀兵書之人,此時,一向睿智和善言的他,竟然愣怔在了莫寶郎的話后。
莫寶郎見狀,就追加說,我可不想為自己多事呀,我這是為人帶話哦。話都帶到了,明天早上就不要吹打了。說完,往回走了。莫寶郎的屁股真大,走起來時,一歪一歪的。
正是五月天,山里神清氣爽,四處的樹杈子上青翠欲滴,綻出了許多新葉,看上去層次分明,郁郁蔥蔥的。太陽也好,于是,草是明亮的,樹叢兒是明亮的,村莊是明亮的,天便高遠了,輕靈可人。此時的豬嘴沖猶如一幅畫兒,掏心窩地舒服。但是,莫寶郎的這番話,則似有人用那種大號的扁口刷,在這幅畫上刷了一道黑漆。
悶悶不樂的古談回到營房就把皮耀遠喊來了。待他把莫寶郎的要求一說,皮耀遠像座小鍋爐,立刻就炸了。他先是連連地冷笑了幾聲,然后說,這里的人是不是個個都他媽的腰間盤突出。他把軍帽往桌子上一摜,把我們當成什么人了?不理他,明天不僅要吹起床號、熄燈號,再加一個午睡號,看他們敢怎么樣?一邊說著,一邊擼著袖子;擼袖子時,露出了牛腿一般粗的胳膊來,那上面粗筋大脈的,透著無窮的力量和凜然不可侵犯的血氣。
對于皮耀遠的話,古談沒有反應。
這時,皮耀遠篤篤地敲著桌子說,老古,這不就是敵情嗎?報警呀!
聽皮耀遠這么說,古談嚇了一跳,他立刻搖了搖手。
皮耀遠痛苦地說,老古,你難道又想和諧?不行啊,這件事里有蛆,莫寶郎就是最大的一條,你撿不凈的。
皮耀遠的“又想和諧?”正在古談的心里,這當然是他的首選。這樣做是為了部隊,也是為了他自己和皮耀遠。事情的臺階也設好了,先拜訪莫寶郎,不成,找蔣事業,再不成,就如實報告支隊,無論怎么樣,呲牙洼事件再也不能重演。
聽說要去拜訪莫寶郎,皮耀遠的反應更加強烈了,嘴里接連發出了好幾個“咦呀呀”“咦呀呀”的聲音。然后說,指導員同志,這個我真做不到。我相信你也做不到,你不過是在勉強自己罷了。我可不想勉強自己。現在,我老皮頭上只剩下半片烏紗了,無所謂,嚓!徹底撕了,涼快。
在這件事上,古談是希望皮耀遠對自己有所擔待的,沒想到皮耀遠走得那么遠,這讓他既失望也很煩惱,他說,老皮,你的這些話說得沒有站位,也有些自私了。這是個大是大非的時刻,是不允許我們任性的,尤其是你我。
皮耀遠不高興了,他說,呵呵,我自私,我任性,那就按照你的套路來。你下命令吧,我帶全連的戰士到莫寶郎家集體下跪去。我都看過了,他家院子不大,院子里跪不下,外面再跪幾個。
這是什么話?古談不高興地問。又急切地說,我沒有什么套路,也不可能以犧牲部隊的尊嚴和榮譽來適應我的套路。請你來,是想和你討論一下,在老百姓面前,我們軍人如何做才更有分寸。
皮耀遠撇著嘴說,是啊!我缺少斯文,也缺少分寸,不過,他們是老百姓嗎?就是山匪村霸。我是第一次看到老百姓欺負當兵的。
話說得不合適吧?古談瞇著眼睛問。
皮耀遠把扔在桌子上的帽子抓過來,往頭上猛地一扣,攤開手說,我學識有限,在這些人面前,實在找不出更合適的詞。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皮耀遠的不辭而別,讓古談感到非常孤單和煩惱,回想一下自己和皮耀遠的對話,覺得有些話可能被皮耀遠誤解了,內心又不安了一陣。煩惱之下,他走出軍營,然后在村外的那條小溪邊坐了下來。
溪水就在古談的腳下,涓涓流淌,清冽碧透。四處,鳥兒們低回的鳴叫又似在委婉地對話。此時,古談的內心是那么的混亂。想到自己面對的難題,想到皮耀遠在這件事上的抵觸和陰陽怪氣,又想到呲牙洼事件后政委和自己說的那些話,他感到了一種空前的無聊和絕望。
就這樣,古談在小溪邊坐了一個多小時。就在他感到有一些涼意在他的后背上蔓延時,不遠處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回頭一看,是皮耀遠。
皮耀遠走到了古談跟前,也不說話,只是挨著古談,默默地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皮耀遠打破了兩人之間的寧靜,他說,不說了,老規矩——你出票,我投票。
古談看了看皮耀遠,把臉轉了過去。過了一會兒后,他說,耀遠,我們先和蔣事業溝通一下吧。
古談的這句話,就等于繞開了莫寶郎,也等于向皮耀遠讓步了。
皮耀遠遲鈍了一下,然后說,行……
古談感受到了皮耀遠的這種“遲鈍”,就說,在這里,有事還要依靠地方政府,事情不論大小,把程序規規矩矩地走一遍總不會錯。
碰頭會是在村黨群服務中心開的。古談帶上了皮耀遠和寧小則。莫寶郎帶來了莫大興和莫小山。雙方坐下后,古談的臉上一直帶著謙卑的笑,像是來找人借頂梁柱似的,而莫寶郎等人一直冷著臉,擺出的是一副時刻防著被人咬,時刻準備咬人的姿態。
按照古談事先和蔣事業交流的,話先由莫寶郎說。莫寶郎沒有說話,只是把幾張紙遞給了古談。
古談翻了一下,第一張紙是告知函,開頭寫著“強烈要求”四個字,下面是內容。內容和早晨莫寶郎見到古談時說的大體無誤。后面的幾張紙上全是手印,密密麻麻的,大約三十多枚。
見古談看著那些紅手印發呆,蔣事業把那幾張紙要了過去。草草地看了一遍后,他把那幾張紙往桌子上隨便一丟,對莫寶郎說,事情我知道了。有什么話,你們說吧。
倒是莫大興先說話了,他看了莫寶郎一眼說,事情就是那個事,別吹號了。平時,你們當兵的又沒有多大事,我們老百姓不行啊,不干活沒飯吃啊,哇哇地吹,還怎么干活?
是哦。莫小山跟上說,不就是睡覺嗎,還弄那么大排場。早上,想多睡就多睡一會兒,不想睡了就起來,吹吹打打的干什么?晚上也是,想睡就睡,不想睡就吹牛逼,你吹什么號子哩,嗷嗷的……
蔣事業打斷莫小山的話說,哎哎,你倆怎么不去正大綜藝哩。會不會說話?看看火葬場,笑死人了吧?笑得黑山大壩的魚都翻塘底子了。還當兵的沒有多大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你們可懂?
莫大興冷笑一聲說,一年360天,三年,正好養到退伍。
莫小山說,還多養80天吶。
聽莫大興和莫小山這么說,古談有點尷尬,端起面前的水喝著。而皮耀遠則擰了擰下巴,把臉轉到了一邊,此時,他的臉上暗暗的,不知是紅還是黑。
好了好了。這時,蔣事業說,你倆別說話了。他轉而對莫寶郎,老莫,我只想問問你,幾個月前,區長跟你談話時是怎么說的?
莫寶郎看了蔣事業一眼說,一碼歸一碼。
蔣事業說,那好,我們就來談你這匹馬。吹號出操是部隊的規矩,就如同上課打鈴,公雞打鳴,錯在哪兒了?
莫寶郎說,這個事,我跟他說過了。說著,莫寶郎指了一下古談。
蔣事業突然就發火了,不要胡來。他說,我提醒一下。不要胡來。膽子都是放養的是不是,越來越大了吧……
聽蔣事業毫無征兆地發火,莫寶郎呼地站了起來。古談見狀,忙笑著招手說,莫師傅,請坐下,我們還有話說。
莫寶郎不理古談,只是對蔣事業說,你說的什么話,你才是野生的吶。
蔣事業剛想說話(顯然是想解釋),莫寶郎又攔住說,你小蔣別說了,你吃洋蔥頭了吧?口氣很難聞。
古談忙站起來打圓場,莫寶郎根本就不聽,他指著蔣事業說,你要是喜歡聽公雞打鳴,把雞帶你家去。另外,我說過了,我就是個傳話人,明天如果他們再吹號,全村都會到喊山鎮上訪,到那時,可別怪我沒跟你們說清楚。說完,他把椅子猛地一推,大步流星地向門外走了。
莫寶郎推椅子時,撞倒了紙杯子,茶水灑了一桌子,蔣事業一邊用手去抹那些茶水,一邊氣憤地說,老莫,你……你這樣是不行的。
莫寶郎站住了,他突然把褲子拉鏈往下一拉,看著蔣事業說,你小蔣能把我怎么樣?
莫寶郎說話時,眼睛大得跟放寶的樣,配上那兩腮毛胡子,顯得很猙獰。蔣事業真沒敢接話,只是禿頂的那部分更亮了。見蔣事業“啞火”,莫寶郎哼了一聲,把褲子拉鏈猛地拉上,走了。
屋里靜了下來,一種尷尬在四處彌漫。
就在這時,莫寶郎竟然又回來了,他看著古談說,還有一件事。你們的人要管管了。有些小當兵的很不規矩,跟在人家丫頭后面扔小石子。這個不好,我跟你們說。說完轉身去了。
古談和皮耀遠都傻了,兩人相視了一眼,臉上的表情立刻都掛上了。這倒給了蔣事業一個臺階,他說,唉!這些山里佬,紕漏人,紕漏事,紕漏話。沒辦法。又轉移話題說,沒事,關于軍號的事,他們說了不算,如來佛不是他,交給我了,晚上我把他搞定。你們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古談笑了笑,算是表示了感謝,接著臉上越來越凝重了。此時,他在心里迅速地盤算著:那個向人家姑娘扔小石子的戰士會是誰?在這個節骨眼上發生了這件事真是可惡,被莫寶郎親口說出來更不是什么好事……想著想著,他的額頭上滲出了一大片汗。
當天晚上,豬嘴沖村人沒有聽到軍號聲。
第二天早晨,豬嘴沖人也沒有聽到軍號聲。
又過幾日,豬嘴沖人發現,這個百十號人的森林警察部隊突然在一夜間消失了。
馳援豬嘴沖的方案很快就制定出來了,也很快就得到了支隊首長的批復。
方案的核心是:把部隊的馳援路線由公路改為沖。這些沖由常年的雨水沖成,對望有五六公里寬。枯水季節,有人在沖里取石取沙,形成了許多車道,可以行車。
方案得到批復后,古談和皮耀遠作了分工,自己押四臺搶險車在前,皮耀遠押四臺運兵車在后。此分工被皮耀遠拒絕了。皮耀遠提出了兩個堅決:自己作為一隊之長,堅決走在隊伍前面。堅決要求古談留下。軍中不能一日無將。皮耀遠說,你如果一定要壓陣,就是對我皮耀遠不放心。
古談無話可說。
下午1時25分,部隊大院里,兩個排的戰士集合完畢,65名戰士分成三隊站得筆直。此時,戰士們全部穿上了橘紅色的戰斗服,看上去像一片茂密的紅楓林。在古談的要求下,戰士們先唱了一首《軍民魚水情》,接著又唱了一首《戰士就該上戰場》,當第二首軍歌唱完后,皮耀遠開始作戰前部署。
目的地:豬嘴沖。任務:幫助老鄉轉移。轉移目標:離村莊五公里的黑山。
接下來是古談作戰前動員。當古談問同志們有沒有信心時,戰士們的應答聲不大且稀落。古談又大聲地問,同志們,有沒有信心?隊伍的反應仍然不大。皮耀遠火了,他大喊一聲,立正——!然后說,怎么啦,最近雨水多,舌頭都霉啦?黃正東出列。
那天在村黨群中心,莫寶郎沒說謊話。那個向姑娘扔小石子的當事人找到了,就是一班長黃正東。皮耀遠不問三七二十一,上來就是一頓臭罵,等罵完了,才知道故事是反的:不是黃正東向人家姑娘扔小石子,而是人家姑娘一看到黃正東就跟在后面扔小石子。這樣的話,事情的嚴重性就輕了許多,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黃正東私下有多次到那個姑娘工作場所的行為,于是,皮耀遠當即就把黃正東的班長拿掉了。事后,皮耀遠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也知道黃正東記恨他,平時在軍營里,一見到他,就遠遠地繞開。
此時,黃正東從第二排跑了出來,待他立定后,皮耀遠問,你有沒有信心?
黃正東看了皮耀遠一眼,說,有!
有—— ?皮耀遠拖著很長的聲音說。剛才為什么不回答指導員的話?
回、回答了。黃正東說。
回答了?我就沒看到你張嘴。
報告隊長,我張嘴了。張得比較小……
隊伍中傳來了一陣嬉笑聲。皮耀遠眼一瞪,隊伍立刻鴉雀無聲了。
張得比較小?是腹語?皮耀遠繼續問。
黃正東看了皮耀遠一眼,不吭聲了,但是,他的目光里有一種明顯的不滿和倔強,當聽到隊伍中有竊笑聲,頭顱則昂得更高了,以至于他的下巴像劍一樣刺向天空。
皮耀遠看到了這一點,他哼了一聲說,我告訴你黃正東,抗洪搶險就是沖鋒陷陣,消極就等于當逃兵。你是不是怕死?怕死就別去了。
黃正東嘴張了一下,想說什么,但是沒有說出來。
皮耀遠武斷地說,你留下來吧。先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待著,然后為大家寫遺書,寫64份。
黃正東嘴又張了一下,但是,仍然沒能說出什么,只是臉憋得通紅。
這時,皮耀遠看著黃正東說,黃正東,來,聽我口令,立定,向后轉,跑步回營房……
皮耀遠一套指令下來后,黃正東卻沒有反應,只是直直地站在那兒。
黃正東,皮耀遠大聲地說,聽我口令……
報告隊長!這時,黃正東的胸腔里終于迸發出了聲音,我有話說。
皮耀遠沒有搭理黃正東,只是死死地瞪著他。和別人不一樣,別人瞪眼時,眼睛會顯得非常大。皮耀遠眼睛小,瞪眼時,眼睛則變得更小,像是兩條短線在他的臉上迅疾地劃過。
這時,古談拍了拍皮耀遠的肩頭說,黃正東同志,你說吧。
黃正東的淚水一下子就下來了,他大聲說,我絕不怕死……我憋屈……
黃正東說到這里說不下去了。
聽黃正東這么說,隊伍中,許多戰士都耷拉起腦袋。此情此景讓古談的心里很難受,那天,在聽到許多戰士被打時,他心里沒有難受,但是今天他難受了。
那天,就部隊吹號一事,和莫寶郎談得不好,事后,蔣事業口口聲聲說會擺平這件事,但是,當古談和皮耀遠回到部隊后,蔣事業給出一個方案,那就是堅決不要理睬莫寶郎,如果莫寶郎敢進一步行動,村兩委就報警。
不用說,蔣事業在這件事上已經對莫寶郎完全失去了耐心,同時也“黔驢技窮”了,古談決定即刻向支隊匯報。
皮耀遠知道古談準備上國防大學的事,也知道政委為古談畫的紅線,他說,你考慮到后果了嗎?
古談懂皮耀遠的意思,他一語雙關地說,正因為我考慮到了后果。
再考慮一下吧。皮耀遠說。
古談則直接撥通了支隊長的電話,其實他是想打政委電話的,但是,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臉面再打政委電話了。
聽說老百姓要部隊停止吹軍號,并且下了最后通牒,支隊長大發雷霆。支隊長是研究生,有口才,他一口氣送給古談三個零:智商為零,情商為零,軍民共建為零。同時,要求古談馬上拿出方案,方案的內核是,既要保證部隊的尊嚴,又要防止軍民關系進一步惡化。
明天,如果軍號吹不響,如果有老鄉到喊山鎮鬧事,你古談要承擔全部責任。這是支隊長在電話結束時說的話。支隊長口水旺盛,說話時唾沫子亂飛,此時,古談感到支隊長的唾沫通過衛星電話直接噴在了自己臉上。
放下電話后,古談像泥塑的一般,呆呆地立在那兒:他無法拿出支隊長要的這個方案。
古談的樣子讓皮耀遠很同情,他說,還是考慮一下蔣事業的辦法吧,報警,讓派出所找莫寶郎。
古談堅定地搖了搖手。
老古,這樣吧,這時,皮耀遠緊了緊腰帶說,你明天找個理由離開村子,這里交給我了。
古談知道皮耀遠的意思,心里一熱,他笑了笑說,兄弟,你這句話說得真蠢啊。
就讓我破罐子破摔吧。皮耀遠再次說。
古談拒絕了,只說自己已有了好方案,讓皮耀遠先走了。
皮耀遠走后,古談向支隊寫了幾份材料,一是講述了村民要求部隊停止吹號的過程和交涉結果。二是為避免沖突,建議部隊立刻撤到呲牙洼以東的喊山深處駐扎。三是要求辭去紅星森林防火支隊指導員的職務,回到機關聽候安排。
三份材料是通過電子郵件發送的。支隊長很快就回復了。
幾個月前,發生了臭名昭著的呲牙洼事件;幾月后,又發生了如此離奇的糾紛,這當中是有邏輯的,說明你們撲火只顧了表面。技術含量太低。
今日老百姓不讓部隊吹號很荒唐,但我相信這僅僅是個開始,更大的荒唐還在后面。這些都說明一點,你們在群眾工作方面經驗為零。打你們臉的是你們自己,吹不響軍號的也是你們自己。非常丟人。問題正于白熱化中,作為連隊指導員竟然要求辭職,這叫臨陣脫逃?無法面對問題,要求撤出豬嘴沖,這是率眾臨陣脫逃。軍民魚水情,水是被你們自己攪渾的,別怪老百姓無情。魚沒有出路,唯有責!
當夜無眠,凌晨5點,古談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還是決定向政委求助。
政委抽了半天的煙,最后嘆了口氣說,我找他談談吧。
當晚7時,寧小則送來了一份支隊急件。
當晚10時,部隊的熄燈號沒響。第二天6時20分,部隊的起床號沒響。
一個星期后。星夜,部隊拔營,向8公里外的喊山深處進發。
那天,路顯得特別漫長,特別顛簸。一路上,沒有一個人說話,幾輛軍車像是拉了一批木頭人。但是,當車子開進森林深處時,坐在古談旁邊的黃正東突然哭了,接著,整個車廂的戰士都哭了,幾個不到19歲的小戰士哭得尤其傷心。
其實,古談更想哭,只是哭不出來。
沒錯,直到現在,那張錄取通知書也沒寄來,而政委早在去年年底就調離了。
這幾日,到莫寶郎家串門的人更多了,無論男女,坐下后就聊洪水的事,議論最近在村里發生的奇怪現象,比如豬撞墻,路上撿到爬行的甲魚,樹“冒汗”,等等。莫氏家族幾個老人幾乎都作出了一致的判斷,一場大水必將來臨,豬嘴沖頭頂上的黑山大壩就是一口黑漆大棺材。其實,這幾天,莫寶郎已經在宗祠開了好幾次會,并安排莫大興帶青壯年上山砍毛竹,制作了十幾條竹筏,都堆在宗祠大院里,以備不測。
23日中午,莫姓十幾口人正在莫寶郎家扎堆聊天,蔣事業和莫寶兵來了。兩人剛在區里參加完抗洪搶險緊急會議,帶來的指示是:長江中游地區已出現多處管涌,部分危險工段已經破潰,洪峰將在24小時內抵達黑山壩。黑山壩的蓄水能力是4億立方,據測算,此次洪峰帶來的洪水多達5億立方,屆時,黑山大壩絕難承受。按照區黨委要求,豬嘴沖馬上撤離,撤離路線是南下到麒麟山一帶。
這個撤離路線和莫寶郎心里的撤離路線背道而馳,他說,往南走不就等于在等水嗎?
蔣事業立刻作了解釋。
黑山大壩是三省共建工程,造價1500億,下游除了豬嘴沖,還有十幾個村莊和七八個超百億的在建項目,主壩一旦潰堤,損失太大。為把損失減少到最低,市抗洪搶險指揮部經請示省防總,決定動用空軍對黑山壩的東北段進行爆破分洪。屆時,洪水將在喊山、石鬼和黑山之間近二十平方公里的地區形成一個巨大的泄洪區,從而繞開了黑山壩下的村莊和項目區。
莫寶郎問,都分洪了,為什么還要走?
蔣事業說,這是區里的指示,必須走,以防萬一。
莫寶郎撇著嘴說,也就是說,當兵的扔過炸彈后,頂不頂用還很難說。
蔣事業無法回答莫寶郎這個刁鉆的問題,就干巴巴地重復說,這是區里的指示。區長親自說的。他把區長兩個字咬得很重。
大家又把目光轉向了莫寶郎。
莫寶郎表情輕蔑地笑了笑,然后搖了搖頭說,唉,好吧,都抓緊吧。
聽莫寶郎這么說,好像大水已經進村了,屋里的人忙不迭地往外面跑。
上午10點,村廣播站傳來了蔣事業的聲音,一共三條:一、全村村民,包括村加工廠的工人全部撤離村莊,村干部要逐戶敲門檢查。二、麒麟山一帶有政府部門和大學生志愿者接應,吃、住、用基本沒有問題,撤離時少帶東西,少動或不動車輛。三、老孺病殘在隊伍前端,青壯年居中,村干部押后……
蔣事業的廣播增加了緊張氣氛,一時間,村里大人喊,小孩哭,牲口叫,亂成一團。這時,莫寶郎伸手將莫大興扯到了墻角,他交代說,蔣禿子的話沒有筋,千萬不要聽,通知各家把能帶的都帶上。還有,各家存在小倉庫里的產品,都是血汗錢,不能丟。等大水來了,沖跑了,蔣禿子不會問事的。
正是因為莫寶郎的這種囑咐,出問題了。
下午一點多,第一批轉移的隊伍剛行至村南就堵上了。此時,家家都把車子開了出來,每家車上都裝滿了貨物。桑皮紙廠和藥廠也沒按村里的要求做,開出了好幾輛大卡車來,上面拉的全是成品紙和藥材。一時間,貨車、私家小轎車、面包車、半掛拖車、手扶拖拉機塞滿了路面。最為糟糕的是,由于接連下雨,山神廟前面的一段路上出現了多處山體滑坡,所有的車輛都無法行走了。
因為是家族老大,直到全村人都走光了,莫寶郎才和兩個負責殿后和檢查的村干部出村。剛到村頭,莫寶郎就聽見蔣事業在罵人。因為人多,看不到蔣事業的全身,只看到那禿頂的部分或隱或現,一閃一閃的。再走近一看,發現蔣事業在罵村干部。看來是被罵急眼了,一向膽小溫順的莫寶兵攤開雙手說,你就是啄木鳥也不能在一棵樹上挖洞。我讓他們不帶車他們就不帶了?你老罵要錢不要命。錢和命哪樣不是好東西?不過,我只能管住我自己不帶,你撩撩看嘛,我褲襠再大也藏不住半間房子吧,對不對?
“要錢不要命”是蔣事業指桑罵槐的話,原是罵那些帶車村民的,但是,今天村民太集中,他沒敢罵,只好對著干部罵,趕上莫寶兵不知就里,硬是在這個點上較真,蔣事業當然不滿意,于是兩人的話又多了起來。眾人覺得兩人都得理,就跟著勸。一時間,路上亂紛紛的。莫寶郎看了一眼堵在路上的村民,知道了蔣禿子罵人的原因。再想想這個狀況都因為自己的一個耳語,于是,他走到前面,拍了下莫寶兵,示意他不要說話了,然后喊,每家出一個勞力,自帶工具,把路面清掉再說。莫寶郎的話很管用,路口很快就聚集了幾十個男人。
一個多小時后,路面清理完畢,隊伍終于移動了。這時,一陣陣轟鳴聲突然從遠方傳來。這轟鳴聲從東而來,由低漸高,越來越刺耳,掠過人們的頭頂后,便向東北方向呼嘯著去了。這時,有人明白過來了,驚呼,是飛機,要炸壩了,炸壩了!這一喊,隊伍立刻敏感起來,運動的速度一下子又提高了。
半個小時后,當轉移的隊伍行進到吳家祠堂時,莫大興突然指著遠方高喊起來,看呀,你們看——
大家便一起向東看。
東北方向的那十幾公里寬的沖里,突然出現了一支車隊。有八輛車,車身有綠色的,也有紅色的。每部車上都打著紅旗。由于行走在凹凸不平的河道上,速度不快,且搖搖晃晃的。
是部隊的車!有人喊。
是紅星森林消防大隊的!這次是莫小山在喊。為了炫耀自己的眼力,莫小山還補充說,你們看看車里的人,都穿著紅衣服。
看到了,是的是的。許多人都喊,以證明自己的眼力并不比莫小山的差,而莫寶兵的話又讓大家眼前一亮。
是老皮他們,絕對的。莫寶兵說。當有人對他的判斷表示懷疑時,他說,這一片只有這支部隊。
他們跑到沖里干什么?
是啊!
……
這時,一直在觀察情況的莫寶郎得出了結論,他自言自語地說,該死!真是該死!莫寶郎的話一下子提醒了蔣事業,他大聲說,是啊是啊,他們怎么跑進泄洪區了?
得趕緊讓他們離開啊!不知是誰,幾乎在叫喊著說。
聽到這句話,大家下意識地把目光都放在了幾個村干部身上,而幾個村干部則一起向蔣事業看去。
蔣事業感受到了大家的目光,他焦灼地看著遠方。他看見,在起伏不平的河道里,那支車隊在沖里開得很緩慢,眼看就要接近沖里的一座轉灘了。
怎么會這樣?蔣事業嘀咕著。接著,好像又嘀咕了一句什么,他的鼻子里就向外面流血了。這時,他向前試探性地走了一步,又試探性地走了兩步,然后邊抹著鼻血,邊向村里跑去。越跑越快。
蔣主任!
蔣書記!
小蔣!
禿子!
……
蔣事業在向前跑時,大家感到很驚詫,紛紛地喊他,但是,蔣事業的身影還是和大家的呼喊聲越來越遠了。
這時,遠方突然傳來了幾聲沉悶的巨響,接著,一切都平靜了。僅僅過了幾秒鐘,莫寶兵和幾個村干部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喊,炸了,炸了!快跑,快點!整個隊伍立刻騷動起來。當村民們翻到一座高坡時,有人喊道,快看呀,向東看——!
東邊升起了一層又一層煙霧。這煙霧從南到北,約十幾公里寬,先是細細的薄薄的很模糊的一條,不久便越來越粗大,越來越稠膩,越來越高、越厚、越具體,呈滾動裝。不一會兒,這些煙霧猛然沖向了天空,此時,天上如同有一塊巨大的擋板,當這煙霧撞上去后,便被猛地彈射下來,而當這煙霧從高處摔落時,大地顫抖了,四處傳來了一陣陣可怕的轟隆隆的聲音。這時,人群中有人絕望地帶著哭聲大喊,我的媽呀,是大水!快跑啊,大水來啦——!
莫寶郎見隊伍亂了,他大喊,不能往前跑,上山,全部上山!
道路一側就是山坡,聽到莫寶郎這么喊,村民們轉身向山坡上爬去。
當村民們向山上攀爬時,莫寶郎卻站住了,他看到了一個驚人的景象。
遠方,剛才還在沖里行走的八輛軍車突然停了下來,此時,洪水已淹沒了軍車的車輪。在滾動的渾水中,軍車開始傾斜并不停地晃動,幾秒鐘后,有七輛軍車突然間就消失了。這時,有一輛軍車已經抵達沖里的那座轉灘。車子剛停下,幾名軍人便紛紛從車上跳到水里,然后互相攙扶著,拼命地向灘頂跑去。就在這幾名軍人爬上灘頂的一瞬間,那輛軍車也被大水卷走了。
這時,莫小山跑來了,他見到莫寶郎站在那兒發呆,就喊,我叔,車子和人全部上后山了,沒事了,你也快走吧。快!這里危險。莫寶郎的妻子龍丫、莫大興的二女兒悄悄,以及幾個走在后面的婦女,也來催莫寶郎,嚷著快走。這時,莫寶郎看了一眼遠處的轉灘,遲疑了一下,往山頂上爬去。
還沒有爬到半山腰,莫寶郎忽然嗅到了一種濃厚的水汽。這水汽有點腥,有點陰冷,嗆鼻子,接著,莫寶郎又聽到了一種聲音,他回頭一看,立刻顯出了一種瞠目結舌狀。原先那十幾公里寬的深深的河道,一下子就被洪水灌滿了。滾滾而來的洪水,你推著我,我撞擊著你,然后像一條巨大的舌頭貼著干枯的灘涂席卷而來。此時,那“舌頭”上粘滿了的草末、碎木、家具和牲畜的尸體。這時,莫大興指著前方,大喊,我叔,我叔——
莫寶郎順著莫大興手指的方向看去。遠處,一團物體從上游迅疾而下,那物體在滾滾的洪水中顯得那么弱小和無力,在翻滾時,現出了人形,禿頂,是蔣事業。
莫寶郎嘴巴半張著,一動不動地怔怔地看著蔣事業的尸體,直到它縮成了一點,融入了一片浪花。
是蔣禿子嗎?莫大興問,臉色是蒼白的,聲音是顫抖的,牙齒打著戰。
莫寶郎沒有吭聲,這時,他的眼睛又睜大了,臉部的表情是驚恐的。滾滾而下的水面上,又漂來了一些物體,有好幾十個,紅色的,隨著洪水的翻滾起起伏伏、飄飄蕩蕩,更像是有人在水里舉著一把把火炬。當這些“火炬”從莫寶郎的眼前閃爍而過時,他看清了,是那些小當兵的尸體。這些戰士隨著洪水向前漂浮時,如同一只只花蕾,爭先恐后地要去前方打開和綻放。
啊——啊——
龍丫、悄悄和幾個婦女也看到了這一幕,同時驚叫起來,龍丫舉著雙手,大聲哭喊著,我的媽呀,我的媽呀!這……這怎么辦啊,這怎么辦啊,天哪——!
站在龍丫旁邊的莫大興家的二丫頭悄悄,尖叫聲更大,撕心裂肺的一般。她一邊凄厲地尖叫著,一邊不停地跳著腳。跳腳時,兩只腳一上一下的,如踩水的一般。當那些“花朵”漂遠后,女人們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團。而此時,莫寶郎的手在抖,身子也在抖,嗓子里發出了一陣莫名其妙的聲音。
遠方,水流激蕩,水汽迸射,已經看不到了蔣事業的身影,已經看不到了那些“花瓣”,但是,莫寶郎的目光還在追尋著他們。
叔,快走吧。莫大興焦急地說。
莫寶郎好像沒有聽到莫大興的話,只是柱子一般地立在那里。這時,他的目光沿著灘涂,迎著洶涌的洪水用力地向上移動和尋找,最后定格在激流中的那座轉灘上。
這個灘原來與兩岸相連,后來,有人取土燒磚,就順著四圈挖,待四周的土取完了,就剩下了這座高高的山坡。因為四面懸空,有水時,人們可以圍著土坡轉著走,被稱之為轉灘。
此時,那幾名軍人所在的轉灘已被洪水團團圍住,完全成了一座孤島,不斷趕來的洪水,則像是一匹匹饑餓的狼,圍著它不停地打轉,然后一次次撕扯著它,一口一口地舔食著它。在滾滾的洪水和不斷升騰的水霧中,轉灘似乎在漂移,又似乎在晃動。
對于莫寶郎來說,在呲牙洼建立一條森林防火隔離帶,并不是壞事,要說壞事就壞在蔣事業身上。蔣事業剛來村里掛職時,他就很不爽。在豬嘴沖,別說來了一個人物,就是來一條狗都必須先到他莫寶郎的府上叫一聲。可是這個蔣事業,憑著是省城派下來的村官,根本就不把他莫寶郎放在眼里,不僅沒有來拜過他莫寶郎的門頭,見到自己還牛逼烘烘,沒大沒小,指手畫腳的。這種不得意,莫寶郎一直攢在心里。
那天晚上,莫寶郎都上床睡覺了,莫寶兵來了。莫寶兵小聲地向莫寶郎透露了一個消息,說近日駐村部隊要挖掉呲牙洼的那些樹,建一條防火隔離帶。莫寶兵慢吞吞地說,蔣禿子一口就答應了,胸脯拍得通通的,比鼓還響哦。
聽莫寶兵這么說,莫寶郎伸手就把面前的一只蒼蠅拍死了。那個狠勁,讓蒼蠅腦漿子橫飛。他對莫寶兵說,寶兵,他們只要一動手你就告訴我。這一次,我要讓蔣禿子和小當兵的都知道,在豬嘴沖,當家的到底是誰。
當天晚上,莫寶郎在村西莫家祠堂召開了族人大會。聽說部隊要挖掉各家在呲牙洼的搖錢樹,大家立刻想到上次部隊蓋營房的事,都認為部隊還欠他們的,都說部隊仗著蔣禿子欺負人。最后,眾口一詞,再也不能忍讓,請莫寶郎出面擺平,合力保住大家的錢罐子。
家族的團結是需要大事件的,個人的威信也是需要大事件的,莫寶郎等來了這個機會,他當然不會放過。何況這是一場捍衛村民利益和家族利益的事,他愿意伸這個頭,冒這個險,于是,便有了呲牙洼的那場糾紛。
呲牙洼事件發生后,莫寶郎當然是開心的,因為,在這個事件里,他再一次被彰顯出來了,也狠狠打了蔣事業一記耳光。但是,他也是害怕的,因為對方是一支部隊,捅的可是一只大馬蜂窩。果然,事情發生的第二天,區里、縣里和鄉里就來了一大幫人,陪同各級領導下來的還有派出所的幾個民警。
那天,來通風報信的莫寶兵被嚇得半臉青菜半臉白菜的,說了好幾遍才把事情說清楚。還說,派出所來了好幾個警察,屁股后面都一閃一閃的,肯定是手銬。聽莫寶兵這么說,莫寶郎的女人龍丫傻傻地看著自己的男人,肥厚的嘴唇一個勁地哆嗦,風吹扇片一樣。其實,在呲牙洼這件事上,龍丫是反對丈夫伸頭的,她認為當兵的做的是善事,眼界比村里人高出好幾碼子吶。另外,自家在呲牙洼沒有半棵樹,犯不上去掙那個命,當初,她就反對過。那天,在莫寶郎出門時,她還去扯過男人的衣袖子,結果差點被莫寶郎甩到木桶里坐著。今天,她聽公家來人了,心里自然是又怕、又悔、又氣,站在那兒怨恨地看著丈夫,一副似哭似氣又都釋放不出來的樣子。莫寶郎一揮手說,沒有事,我看他們能把我怎么的。從今天起,我都不系褲帶了,有本事來咬我。莫寶郎嘴上掛了十幾只喇叭,心里卻空空的,褲腰那地帶早汗透了一大片。臨走時,他漫不經心地說,家里的幾張條子都在柜頭上,你收好了,別弄丟了。莫寶郎說的條子就是平時賣桑樹皮得的白條,可兌錢的,大幾萬吶。聽莫寶郎這么說,龍丫感受到了一種絕望,嘴角歪了歪,往地下一癱,嗷地一聲哭了起來。哭時,緊緊抱著莫寶郎的大腿,硬是不讓男人走。莫寶郎要給自己壯膽,也要給自己的女人壯膽,便破口大罵,說龍丫孬熊,沒見過什么大場子。罵龍丫時,自己的手卻瑟瑟地抖,連喘了好幾下才把一口氣接上。
和公家人見面是在村黨群服務中心。上面來了七個人,由蔣事業陪著,莫寶兵說腰間盤突出的問題又突出了,沒有來。莫寶郎進門后就下意識地瞄警察的屁股,并沒有瞄到手銬,他心里輕快了許多,估計是莫寶兵心虛,幻覺了,就放下心來。但是,當話說開后,他便被置于了一陣暴風驟雨之中。那個區長也不大,戴了副黑框眼鏡,清秀、斯文、干瘦,整個人像一口北方的扁食,但一張嘴就變成了咆哮神。他手里拿了本書,說話時,用書啪啪啪地拍著桌子,為了錢,膽子比天都大!他咬牙切齒地說,還敢跟部隊搞。虧著是消防兵哩,要是炮兵,一炮發出來,腸子掛樹梢子上去嘍……
接著,區長的話越說越難聽,越說越糟粕,若是飯,你即使再餓,一口都吃不下去。這期間,莫寶郎到底沒敢吭一聲。處理結果是現場定的:把索要的樹苗損失費全部退還給部隊。每家抽一個勞力,確定工時,配合部隊開辟防火隔離帶。立即清除在村莊周圍非法開荒種植的所有的檀樹、桑樹、構樹和芭茅草。
區長說,要么依法抓人,要么配合部隊干活,你們把眼鏡戴上,看清了選。
好像區長的兩個“要么”是成品,斗一般的大,就擺在面前,莫寶郎手往前一指說,就、就后面的“要么”……
事件平息了,作為家族老大的莫寶郎,其自信心、虛榮心和威望都被碾得稀碎,心里自然又生出了一層芥蒂、一層痂。
洶涌而來的洪水帶來了一陣陣強勁的風。風貼著水面疾駛又趕出了一層層浪。浪頭一層比一層厚實、高危,形狀詭譎而怪異,像一片片爆燃的火焰,如一頭頭饑餓的獅子,似一群群狂奔不羈的野馬。在這些“火焰”“獅子”和“野馬”的踐踏和驅使下,十幾公里寬的沖里風狂浪歡,天翻地覆。
一直站在山坡上沒走的莫寶郎,心里忽然一陣激動,隨即,一股熱血涌上了他的全身,他轉身向莫大興喊,大興,我去祠堂,你快去喊人。帶一部大車來。救人!
聽莫寶郎這么喊,一直跟在莫寶郎身后的龍丫臉色大變,她猛地向前一撲,一下子抱住了莫寶郎的腰,然后大哭大叫著,寶郎,寶郎!水全部下來了,你不能回去,我死也不讓你回去……
莫寶郎用力撥了幾次也沒撥開龍丫的手,他憤怒了,撒手!他指著轉灘,大聲地罵,你媽了個逼,就看著他們去死呀!莫寶郎這么一罵,龍丫手上的力氣一下子就被卸掉了,莫寶郎再一用力,就掙脫開了。
一直在發呆的莫小山見莫寶郎向前跑開了,哭喪著臉大喊,老爹!這個時候……哪個愿意回來啊。
莫寶郎邊跑邊高聲地說,你去喊!
莫小山跟在莫寶郎后面,向前跑了幾步,大聲地說,找不到大車啊!大車都是工廠的,上面全是貨……
莫寶郎已經跑出去很遠了,還是聽到了莫小山的話,他向后揮了揮手,高聲地喊,你去找——
莫小山絕望地嘆了口氣,然后突然轉身,跌跌撞撞地往山上爬去,而龍丫幾步就跑在了莫小山的前面。
莫寶郎跑到宗祠時,立刻傻眼了:宗祠的院門被鎖上了。那鎖是去年清明時節家族人捐款買的,一斤多重,此時在兩個巨大的鐵門環上咬了個死口。莫寶郎用力推了推,大門毫無動靜,他又用肩頭撞了撞,仍然沒有反應。于是,他向后退了幾步,“噗通”跪了下來,先是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然后大喊,列祖列宗,人命關天,驚擾了!說著,他爬起來,抱起旁邊的一塊石頭就向那鎖拼命地砸去……
連續砸了幾分鐘,待莫寶郎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下,那鎖上還是一點白印子都沒有。就在這時,村里忽然傳來一陣陣急促的汽車喇叭聲,好!莫寶郎大叫一下,興奮得一下子爬了起來。不一會兒,三輛大卡車在巨大的轟鳴聲中先后開了過來。車子一停,卡車上打落棗子似的,紛紛跳下三十多條漢子來。這時,莫寶兵從一輛車的駕駛室里跳下來后,大聲地問,老大,你要干什么?莫寶郎指著大門說,把門撞開。聽莫寶郎這么說,莫寶兵有點猶豫,他看著卡車里的司機,莫寶郎再次喊,車撞壞了回頭再說!莫寶郎的話音剛落,排在前面的一輛卡車就轟鳴著沖向了大門,隨著“通”的一聲,兩扇大門崩了出去,那鎖和鐵環則飛到了一邊。
門一撞開,莫寶郎邊向院子里跑,邊喊,抬竹筏,快,去石橋口!
十幾分鐘后,兩輛卡車拉著竹筏開到石橋口。莫寶郎一下車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石橋建于1982年,長1.23km,寬45.7m。平時橋下無水,橋墩高聳、挺拔,現在,橋墩的大部分都被洪水吞沒了,遠遠看去, 整座石橋像是漂在水面上。此時,從橋上遠望,沖里的水面又寬了許多,水勢也更急了,展現在莫寶郎等人眼前的已是一片汪洋大海。在這片灰白色的渾濁的大海上,遠方的雞頭山、牛背山、大紅山、喊山成了幾條斷斷續續的虛線。此時的轉灘更令人焦慮,原來高高在上的、孤傲地屹立在河道中心的它,正在一圈一圈地萎縮,現在的面積只有半個足球場那么大。可以較為清楚地看到,孤島上有八名軍人,一棵孤零零的樹上掛著一面紅旗,風太大,那紅旗的一角在劇烈地抖動著。此時,軍人們已經看到了莫寶郎等人,他們顯得很激動,一起向這邊揮手。
看到這個情景,站在橋上的三十幾條漢子們都現出了驚愕狀。這時,莫寶兵看著滾滾向前的洪水,皺著眉頭說,老大,老大……他也不知想說什么,連說兩個“老大”也沒有把意思表達清楚。
平時,莫寶郎雖然脾氣暴躁,心地卻是很細。半個月前,他安排族人做竹筏時,不僅讓人在竹筏的四周和中間都打上了鐵環,還在每只鐵環上拴了繩子。使用時,只要把繩子扯起來,就等于在竹筏的四周加了一道欄桿。現在這些都用上了,他一邊緊著竹筏上的繩子,一邊大聲地喊,什么都別說了,撈人!放過魚鷹的先上。
豬嘴沖村前面有一條小溪,有許多來路不明的雜魚,總量很大,于是村里就有人買了魚鷹,專門在小溪里捕魚。聽莫寶郎這么喊,莫小山和一個漢子便將一條竹筏推到了水里。其他人見狀,忙用繩子幫助他們控制住竹筏。跳上竹筏后,莫小山顯得很慌亂,他喊,爺,水急啊!也漂不過去的。
莫寶郎沒有理莫小山。
其實,莫寶郎之所以選擇從石橋口放筏是經過目測和計算的,因為石橋口在轉灘的上游,兩點之間有一個很大的斜角,從這里放排,竹筏可以借助水流的速度直接漂上轉灘;把幾個當兵的接上后,竹筏雖然不可以再回頭,但可以順勢漂到大紅山和喊山之間。那里有一個灣,這會兒正好可以作為躲避的港灣。于是,他沖莫小山喊,咋呼什么,沒有屌事。
聽莫寶郎這么喊,大家就開始放繩子了。這時,莫小山在竹筏上劇烈地晃動著身子喊,不行不行不行,水太急了,太急了!
莫寶郎生氣了,大聲地罵,奶奶了個逼,就你命值錢,死不掉,死了我給你戴孝!
莫小山不叫了,卻轉過身子,驚恐萬狀地看著身邊的浪頭。他面色蒼白,兩條腿抖個不停。
這時,站在莫寶郎旁邊的莫寶兵說,我也上去吧。說著,就扶著橋上的欄桿,扯著繩子,小心翼翼地跳到了竹筏上。見莫寶兵上去了,一個村委委員也默默地跳上了竹筏。果然,莫寶兵和村委委員一跳上竹筏,莫小山就安定多了,于是,莫寶郎一揮手,大家便一起松開了繩子。
當岸上的人將手中的繩子松開后,那竹筏如同一塊鐵片打在了飛輪上,“嗖”的一聲就濺了出去,不到十秒鐘,便沖出去了一百多米,又過了幾秒,則縮成了一個點,像是一粒無頭無腦的彈丸。
孤島上,從看見莫寶郎等放竹筏開始,那幾個軍人就揮手了,當竹筏向孤島沖過去時,幾個軍人揮手的幅度更大了。他們大聲地喊著,有的還不斷地蹦著,只是風浪聲太過喧嘩,相聚又遠,誰也不知道他們在喊什么。就在這時,希望出現了,竹筏按照莫寶郎先前的推測和計算,斜著身子就沖向了轉灘,而且越來越接近。石橋上,莫寶郎看到這一幕,他不停地抓著自己的脖子喊,好,好呀!媽的,好……
可是,就在莫寶郎的這個“好”字還沒有落地的時候,驚恐的一幕出現了。
激流中,那只剛才還猶如利箭的竹筏,突然以不可思議的姿態停了下來,僅僅幾秒,又驟然旋轉開來。轉了幾圈后,猛然直立,接著,在“轟然”的巨響聲中,和水面形成了一個90度直角。這個直角只保留了幾秒鐘,轉眼就變形了。再看那竹筏,此時像是被誰從水底用力地托舉著一般,向上狠狠地躥了一下,轉眼便消失在浪濤里。
竹筏消失的時候,橋上的人發出一陣陣驚恐的聲音,啊!我的媽!天啊!這時,有人手指著水面大喊,快看,看!莫寶郎向遠方看時,竹筏在離剛才消失的地方約兩百米處漂浮上來,但是,竹筏上已經沒有人了。
哼!莫寶郎的嗓子里發出了這樣一種奇怪的聲音,眼睛一下子就紅了,接著,兩行熱淚在他的臉龐上肆意地流淌起來。幾個笨種呀!他罵著,又發出哼哼的聲音,嗓子里呼嚕呼嚕地響。
這時,莫大興擦去眼淚說,我叔,救不下來了。快跑吧,橋也不行了,在抖。
莫大興說這句話時,一排排濁浪你推著我,我推著你,涌到了橋面上。這一陣陣濁浪如同示威一樣,在莫寶郎等人的腳面上兇橫地掃了一下,又迅疾退走了。接著,又有一陣濁浪來了,這一次,它們更為兇狠,斜著身子向著莫寶郎等撞擊過來,莫寶郎的褲子立刻就濕透了。
當一陣陣激浪沖過來時,眾人都本能地向后退,莫寶郎卻沒動。他看到,遠方的轉灘又少了一圈,那幾個軍人在那棵插著軍旗的樹下,互相鎖著胳膊,緊緊地靠在一起。
寶郎,寶郎!這是同輩的在喊,趕快離開!救不下來了。
莫寶郎回頭看了一下,不知什么時候,所有的人都離開了橋面,他們站在一個高坡上,一起向莫寶郎喊叫。這時,莫寶郎感到自己的嘴里咸咸的,像眼淚,又像是血,因為,他感到了自己的舌頭有一種撕裂的痛。他大喊,大興,快到我家拿鐵絲,就在廚房門后掛著!又說,把廚房門砸開!工具箱在下面。
大興愣了一下,馬上向遠處的卡車跑去。
呲牙洼事件后,莫寶郎沉悶了很多,也低調了很多,有那么幾個月,他在村里見人便低頭。別人知道深淺,也念著莫寶郎在這件事上的擔當,照樣稱他為老大、莫爺、當家的。別人這么喊他時,他也應答,只是聲音模糊了許多。而另一個景象則更扎他的心,他發現,自從自己被區長約談后,蔣禿子愈發地驕傲起來,滿村子都走不下他了,禿頂更亮了,都能發電了,笑聲更大了,在村口攔住禿子,向他遞煙、找他說話的人也更多了,而晚飯后來他莫老大家嘮嗑的人則分明減少了。
此時,莫寶郎開始在乎兩個人,那就是黑罐子一般的皮耀遠和尖白臉古談。他認為在這件事上,姓古和姓皮的跟自己玩了套路——陰:一方面向自己道歉,背后卻去告狀,這種表里不一的人,他莫寶郎從來就看不起。
為此,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看到穿軍裝的就煩,漸漸地,他連部隊的軍號聲和出操聲也無法接受了。過去,聽到這些聲音,他還有過稀奇感和安全感;現在,他一聽到這些聲音就心煩意亂加頭疼,而且,他覺得這些聲音越來越大,好像是古談和皮耀遠故意讓號手對著他耳朵眼吹的。他心里有火,卻不敢發作,因為自己剛受過區長的警告,區長那個黑眼珠子少、眼白子多的樣子確實讓他畏懼。直到一個月后,他終于找到了一個翻牌點。
那天下午,莫寶郎正在自家的院子里砸樹皮,莫大興和幾個村民來了。對于現在的莫寶郎來說,像這樣呼啦來好幾個人串門的,已經很少了,他正感到意外,莫大興跟他說了一件事。這個村子家家都有加工廠,每家都有深夜加工的習慣。加班的工人早晨就想多睡一會兒,可是,往往大家正在睡夢中,部隊吹起床號了。所以,想請莫寶郎出面擺平。
聽莫大興這么說,莫寶郎的心里一下子舒服起來—— 原來,呲牙洼事件后,他莫寶郎在村里的威望還在,大家有了難事,還得指望他。于是,心里就生出了許多虛榮感和滿足感,更生出了幾多的豪俠和義勇。
在屋里搋面的龍丫,聽到外面的話,就出來了。莫大興是晚輩,罵起來沒有忌諱,于是,她就罵道,你們這些孬子耶,腦子里沒有上下坡了是不是?人家小當兵的規規矩矩的哦,怎么招惹你們了,怎么老跟人家過不去呀?你們作吧,是有報應的。又對莫寶郎說,老祖宗,你不能再搞啊,你心里還沒有數嗎?
龍丫后面這句話意味深長,對于莫寶郎來說就等于揭疤了,莫寶郎就很厭煩,他揮了揮手,哄雞鴨似的說,去去去,一邊啄米去。龍丫瞪了莫寶郎一眼,又把來的人都瞪了一遍,嘀嘀咕咕地走了。
龍丫走后,莫寶郎繼續聊這件事,但是,這一次,他多了個心眼,他說,我出面擺平這件事可以,但是,大家都要有個態度,這叫快刀難切千層紙。
來的幾個人琢磨了一下就懂了莫寶郎的意思,于是,不到一天,就把一件寶貝給了莫寶郎。就是那兩張蓋滿紅手印的紙。
“民意”拿到了,寶貝也有了,但是,莫寶郎心里有數,他知道讓部隊不吹軍號是絕對做不到的,但是,他可以以此為難一下古談和皮耀遠,順便也驚動一下蔣禿子,從而讓自己出口氣。最后,即使部隊沒有答應他的要求,他在這件事上也盡到了莫家老大的責任,是有作為的,只賺不欠。
所以,在村黨群服務中心向古談和皮耀遠下過“通牒”、甩過臉子后,他就端坐在家中,專等第二天早晨的6點20,這正是部隊吹起床號的時間。但是,他在這個點上沒有聽到號聲。他以為自己看錯了鬧鐘。忙把鬧鐘搬到燈下細看。鬧鐘無恙,分鐘和秒鐘都精神得很,跨正步的樣,咔咔地走得歡實。于是,他又去問龍丫。龍丫有塊手表,女兒孝敬的,大幾百吶,平時愛得仔細,拴在褲腰帶上養著,準時得很。龍丫睡得深,被莫寶郎搖醒后有點不高興,她哼哼唧唧的,伸出短而粗的胳膊,在床里面胡亂地抓,最后把手表抓到了,手一抖扔給了莫寶郎,便又睡去了。莫寶郎將手表拾起來,看了一下,上面顯示:6點50了。他心里一怔,一下子坐了起來,然后靠在床上不說話。
一直等到天完全放亮,也沒有聽到軍號響,莫寶郎又去晃龍丫的肩膀。他問,哎,你有沒有聽到吹軍號哩?龍丫的兩只大桃仁眼一下子就睜開了,然后又一下子坐了起來,她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手表,像是被嚇著了,大呼小叫地喊,天吶,怎么都8點了!
原來,這些日子,龍丫已經養成了習慣,軍號一響,就起床做事,待當兵的排著隊、唱著歌從自己院門前走過時,自己的事也干得差不多了。今天,顯然她沒有聽到軍號,也就睡過去了。現在,她既懊悔,又納悶,一邊慌亂地找衣服,一邊嘀咕,該死,今天部隊怎么不吹喇叭了?
莫寶郎仍然不相信部隊沒吹軍號,他不相信在那兩個小軍官面前,自己的話就這么好使,后面還有村兩委、鎮長、區長、縣長……
莫寶郎心里有疑惑,更有了好奇,他又去問莫大興。莫大興正在水池子中漂白做紙用的麻纖維,見莫寶郎來了,便丟下手里的活向莫寶郎豎了下大拇指。還沒等莫寶郎說話,他就高興地說,我叔,有你的哦,哈哈,他們真被嚇住了,今天早晨耳朵眼里干凈多了。還有,我看到他們出早操了,也不唱歌了,從山里跑步回來時,大氣都沒敢喘,齊刷刷地走,跟鬼影子樣。
你真沒聽到吹軍號?莫寶郎問,他很不死心。他一直覺得莫大興的心肺比常人少半斤。
沒有——莫大興拖著很長的音,很開心地說。說著,又向莫寶郎豎了下大拇指,又說了幾句恭維莫寶郎的話。
因為心事重,整個一天,莫寶郎都沉郁得很,這期間,他不時地向西看,終于熬到了日頭淡薄于林間,夜幕徐徐降臨。吃完飯后,莫寶郎讓龍丫把院門閂了,然后獨自上樓去了。
山里人懶散,說是剛吃完晚飯,也都8點多了。到了樓上,莫寶郎早早坐在床上,兩只耳朵神奇地動了好幾次,耳眼直接對著軍營,專等熄燈號響。但是,一直等到夜里10點,軍營那邊也沒有動靜。龍丫上床時已經11點半了,她一邊上床,一邊說,要命鬼,怎么不吹喇叭了,壞了?喇叭壞了也不修修,我這早晨睡過了,晚上又睡遲了……
莫寶郎也不知哪來的氣,他罵,是軍號,還喇叭,你奶奶的真土。
龍丫不氣,把被子一卷,油轱轆似的滾到床里面,很快就扯呼了。
接下來,又是幾天過去了,村子里仍然沒有聽到軍號聲,莫寶郎有些不安了,坐下來時會不停地撓頭。莫寶郎是油性頭發,他一撓頭,頭皮屑雪花一樣地飛,紛亂紛亂的。
這天早晨,莫寶郎正在廚房喝姜茶,就聽莫大興在外面和龍丫說話,我嬸娘,鍋底子這么厚就倒啦?龍丫說,人少。莫寶郎知道莫大興問的是什么,龍丫說的又是什么。每次做米飯,龍丫都放很多米,待燒好了,莫寶郎不是在工廠食堂吃,就是被人請宴,所以經常一剩就是半鍋。對此,龍丫把剩的飯用水一泡,就倒了。
說話間,莫大興端著飯碗就進來了,也不找板凳,只是往門檻上一坐,一邊吃飯一邊說,我叔你可知道,部隊走了。
莫寶郎一愣,問,什么?什么時候?
估計是連夜走的。莫大興說,營房空空的,連根屌毛都沒有。
真的呀?莫寶郎這么說著,把原先披在肩上的衣服穿上,急急地走了出去。
莫寶郎走到軍營時,軍營大門口已經站了很多人,三三兩兩在議論著。軍營外面的圍墻上新貼了許多標語:
森林火災危害大,害人害己害國家!
保護森林,造福子孫!
軍民同步,火魔怯步!
……
莫寶郎快步走進軍營一看,傻眼了。軍營里果然一個人也沒有了。院子里干干凈凈的,營房里也干干凈凈的,連玻璃都擦過了。莫寶郎再往前走時,在一個宣傳欄上看到了一則告示。
告老鄉書
親愛的老鄉們:
因為部隊有最新部署,我大隊于今日凌晨一時離開貴村了。在貴村的這些日子里,我們給您添了許多麻煩,也干擾了你們的日常生活,對此,我大隊全體官兵向你們表示歉意,并向你們敬禮!
莫寶郎在看告示時,村民們陸續圍了過來,很快,院子里就站滿了人。大家都昂著頭去看。告示上的文字很少,許多人看完了,就再看一遍,又看一遍,好像那幾行字在循環放映的一般。看告示的人們誰也不說話,有一種說不出樣式的凝重結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如同稠膩的糨糊。此時,莫寶郎是想聽聽大家怎么說的,高興可以,責怪也可以,但是,大家就是不吭聲,也不議論。于是,莫寶郎的心里便空空的、涼涼的。無滋無味地磨嘰了一會兒,莫寶郎就默默地回家了。
莫寶郎走進自家的院心時,莫寶兵正在幫著龍丫從水槽里向外撈檀樹皮,見到莫寶郎在樹下坐了下來,就甩了甩手上的水走了過去。莫寶兵的大女兒開春就要出嫁了,莫寶郎就問,大丫頭的事準備的怎么樣了?
莫寶兵看了看莫寶郎的臉,感覺莫寶郎瘦了許多,他拖了一條板凳在自己的屁股下,說,小孩的事我們插不上,隨他們。
莫寶郎就遞了一根煙給莫寶兵。兩人點上煙后,有一分鐘都沒說話,最后還是莫寶兵打破了這種寂靜。他苦笑了一下說,老大,這一次,禍惹得不小啊。
莫寶郎心里咯噔一下,他就等莫寶兵評價這件事吶,待莫寶兵提出來了,他又感到很不安,但是嘴上卻一點不軟弱,他不打自招地說,惹什么禍,又不是我攆他們走的。
莫寶兵吹了吹煙灰說,老大,你年齡也不小了,有些事也該忍忍了。也怪我……
莫寶郎揮動著手說,與任何人不相干。
莫寶兵就把幾個月前的事說了。當時,區里得知莫寶兵帶人打了軍人,非常惱火,當即要求派出所介入抓人,并且把禍首直接定在莫寶郎頭上。但是,和部隊交流后,古談堅決不同意,認為在這件事上,部隊也有責任,為此就把這個事壓了下來。萬沒想到,莫寶郎又惹出這個事來。莫寶兵說,部隊連夜拔營,說什么也與你嚇唬他們有關。如果部隊沒走,還可以過去道個歉,緩和一下,現在好了,連道歉都找不到門了。接下來……如果……
莫寶郎大笑一聲說,道歉?我怎么能干那事。說這句話時,他覺得心里噓噓的,像是有人在吹口哨。
兩天后,莫寶郎去了湖南,對人說是看姑娘。但是,誰都知道,他干嗎去了。
在湖南待了兩個月,莫寶郎每隔幾天就拐彎抹角地問龍丫,家里可來了什么人?龍丫一直都說沒有,后來被問急了就罵,先頭,我還以為你稀罕城市里的水泥渣滓,現在我總算明頭了。你是出去躲債的。你不是屌能嗎?跑什么?你以為你把人家逼走了,是你把你自己逼走了。
莫寶郎在那頭喊,廢話什么!
龍丫不依不饒,天天問家里可來人了,人家要是跟你計較,跑那點遠有什么用,有本事你跑到美國空間站去……
女人嘮叨起來跟刀刮魚鱗一般,弄得莫寶郎很不舒服,但是,煩亂了一會兒,心里還是輕松的。于是被罵著并高興著。眼看這個月又要出頭了,勒在莫寶郎心上的那截繩子就脫落了,便悄悄地回到了豬嘴沖。
在村里,又待了一個月,還是沒有人找上門,莫寶郎就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天傍晚,天帶黑不黑的,莫寶郎端著碗稀飯,一邊吃,一邊往部隊營房走。等走到部隊營房時,稀飯已經吃了一半了。此時,部隊營房靜靜的,當年的大鐵門上已經結上了很厚的蜘蛛網。這時,天空忽然傳來一陣翅膀的顫動聲,莫寶郎一看,是一群鳥。莫寶郎心里一動,他知道這里已經成了鳥的家了。
這時,不遠處有人在唱歌,不是太好聽,多是山里人閑時唱著玩的:
構樹、桑樹、青檀樹。
妹妹心事算哪株?
哥哥要猜哥就來哩。
妹妹唱歌哥記譜。
……
如今山里已太平,
妹妹有火誰來撲。
……
唱歌的是個女孩,騷情了,山歌唱得彎彎的、低低的,一伸手就能夠到的樣子。后面兩句明顯不是原詞,原詞是:哥在山外路趕路/妹在心里鼓打鼓。其實,都是村里人,三天兩頭撞臉,莫寶郎一聽就知道是誰。是莫大興家的二丫頭悄悄,在村里開理發店,不知怎么就和一個來理發的軍人瓜葛了。軍人有紀律,矜持了些,悄悄的心事就成了那些小石子,在人家軍人后面扔過。這事被莫大興知道了,攆了半個村子,攆上后,好像女兒是塑膠做的,也不需心疼,只顧劈頭蓋臉地打,一根檀木棍子都打出絲來了。
山歌不長,悄悄連唱了幾遍,最后聲音慢慢地糊了、淡了,想必是燒心了,又被風一絲一絲地吹走了。
莫寶郎倒是愣了一下,忽然向大門一側的院墻走去。院墻上,部隊臨走時貼的那些標語還在,這時,莫寶郎忽然發現有一張標語出了問題,因為時間長了,有一張標語的下角綻開了,在風中不停地扇動著,像一只不斷地揮動著的手,像輕呼吸。這時,莫寶郎向標語走了過去。此時,他的碗里還有稀粥,他就用那粥,慢慢地仔細地將標語那脫落的一角粘上了。
卡車瘋一般地開了過來,飛旋的車輪卷起了一陣陣沖天的水汽。隨著一陣尖利刺耳的剎車聲,莫大興拎著一圈鐵絲從車上跳了下來。看到鐵絲,大家便懂了莫寶郎的意思,于是,他們用鐵絲齊力將兩只竹筏鉸在了一起。
這時,莫大興一邊在竹筏上擰鐵絲,一邊緊張地向沖里張望。沖里,洪水向上、向四周不停地鼓脹著,儼然就是一只要爆裂的鍋。我叔,還能下水嗎?莫大興擔憂地問,由于內心的恐懼,不停地眨著眼睛。莫寶郎沒理莫大興,他一邊理著繩子,一邊向轉灘方向看。
風來了。堤岸上的樹是有個性的,但是,還是被風一次又一次按下了高昂的頭顱。下雨了。雨是從風里生出來的,顯得那么有力、那么粗大,像一根根鞭子,狠狠地抽著它所觸及的一切。在它的狂虐之下,四處都被激怒了,萬物喧囂不寧,反叛不止,于是,它便以百倍的氣勢和力量再予以鞭撻和鎮壓。
那水啊!
天被誰撕爛了?那水是從天上倒灌下來的,是從地縫里迸射出來的,又像從空氣中溢出來的。那么多、那么密集,無法計算和阻擋。在四處鼓蕩的大水中,轉灘似乎晃動得更加厲害了。轉灘上,幾名軍人若隱若現、若有若無的。他們穿的那種橘紅色的衣服,越來越模糊,上面的顏色被狂風和暴雨一層層減弱著、剝離著……
不一會兒,兩只竹筏被固定好了,莫寶郎猛地抹了下臉上稠膩的雨水,讓大家抬著竹筏沿著橋面往前跑。當眾人跑出去200多米后,他讓大家拉住繩子,然后把竹筏慢慢地放到水中。
兩只竹筏鏈接在一起顯得巨大、笨拙,但是當它一下水,立刻就像是被魔鬼附身了,劇烈地晃動起來,拼命地想往水里鉆,有幾次,差點把在岸上扯繩子的男人們拉下水來。拉緊!拉緊——莫寶郎大聲喊著,縱身跳上了竹筏。
跳到竹筏上后,莫寶郎先是扯住繩子將自己固定住,然后看著大家。
他不說話,只是看著大家。
岸上的幾十條漢子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有了反應。莫大興先走了過來,接著又有幾個人走了過來。
莫寶郎說話了,有兒子的上!他大喊,然后歪著頭,用肩膀擦去臉上的雨水,再上三個就可以了。于是,走在前面的四個人,紛紛跳上竹筏。莫寶郎指著莫大興說,你上去。莫大興扯著繩子,極力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說,叔……我有勁……走吧。沒事……
莫大興說話時,他的小臂和大臂的關節處鼓出一團肌肉,像鐵疙瘩。這給了莫寶郎很大的信心和安慰,也讓他的判斷更為清晰了。莫寶郎認為,第一只竹筏之所以出事,一方面是莫小山和莫寶兵在大風大浪面前輸了膽氣,加上手慌腳亂,沒控制好,只能喂了大水。還有一點,莫寶郎觀察到了,從上游下來的水先從轉灘兩側分流,然后又在轉灘前面匯合,最后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莫小山他們的那只竹筏在向前沖時,正趕在那個漩渦口上。剛才,他讓大家抬著竹筏向前跑的目的,就是想再一次拉大漂流的距離,以增加從出發點到目的地的斜角,這樣就有可能避開那個漩渦,讓竹筏沖上轉灘。
走——!這時,莫寶郎大喊了一聲。
聽到喊聲,岸上的漢子們便一起松開了繩子。待眾人將手中的繩子一松,竹筏立刻像一匹受驚的野馬,向前猛然一躍,啪的一聲跨上了浪頭,然后昂首向前沖去。
激流中,竹筏的速度超乎了莫寶郎的想象,他這才理解了莫小山等人內心的恐懼,也明白了那只竹筏為什么下水不久就完全失去了控制,傾覆于水底。此時,他感到繩子越來越細、越來越硬,如同一根鐵絲,手心便刀割一般地疼,后腦丘也劇烈地痛起來。很快,一股細長的血痕開始從他的指縫里向外蠕動。那彎曲的血痕被雨水沖淡后,很快又紅了,接著又被雨水沖淡……
莫寶郎從來就不知道,穿行于風浪之中,自己的耳朵聽到的竟然是“轟隆”“轟隆”的聲音,那一定是自己的耳膜被強大的壓力擠到了前端,像一塊破被單掛在風口。此時,他渾身都在發抖,先是腳的前掌,然后是小腿、大腿、雙臂、心。他傷心地感到,在豬嘴沖一向說一不二、揮手就能摘下星星的他,此刻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脆弱和心虛。此時,他還感覺到一種尖銳的力量正從水底向上拱,然后一寸一寸地鉆進了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抽走了他的力氣,再于他的骨頭里一絲一絲吮吸掉了他的骨髓和信心。他覺得自己不行了,要倒下了,要死了。為此,他有些后悔了,甚至有些恐懼了,真希望竹筏能回頭。但是,竹筏上一定是有魔鬼的,這個魔鬼也一定看出了他的膽怯和后悔,為此,竹筏的漂移速度更快了。堤岸在劇烈的顛簸中飛速向后退去,最后成為了一條虛無縹緲的粗細不均的線。這時,莫寶郎忽然發現,轉灘已經出現在自己的面前,那幾個軍人也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其中的三個軍人他都認識,是皮耀遠、寧小則和黃正東。與此同時,皮耀遠等也看到了從水霧和高大的浪墻里沖出來的竹筏,他們一起揮手,不斷地瘋狂地揮手,嘴里發出了一陣陣喊叫,只是四處的噪聲太大,相距又較遠,他們的喊叫聲很快就被風吹走了,被浪吸食了。
突然,幾道粗大的閃電在四處閃現,接著,雷聲四起。那雷聲響時,就如同在人們的頭頂懸掛著幾十面巨大的銅鑼,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哐!”“哐!”“哐!”的聲音。
這種紛亂難抑的景象,這種不可一世的聲音,卻讓莫寶郎一下子振作起來,心中忽然涌動起了一陣無比高漲的自豪感,同時,鼻子發酸,莫名其妙地想流淚。他覺得是感動,至于這種感動來自前面的幾個軍人還是自己的內心,他也不知道。于是,他沖著一排排壓過來的惡浪,放聲大喊,左手握繩,靠近右肋,右手向前,把住繩子,腳下用力,身子往后,倒——
他大喊時,頭發竟然完全直立起來了,脖子上的青筋則像樹根一樣裸露著。
風猛烈地撕扯著他的衣服,他那露出來的身體黝黑、健壯、線條清晰,在閃電中,在雷聲和巨浪里,在雨水的沖刷下,發出一種奇異的光。竹筏上的人一下就被他喚醒了,便一起傳遞著他的話,身子向后,向后,倒——
于是,幾條漢子便像幾根斜扎在竹筏上的鋼針,死死地釘在竹筏上。那竹筏在整齊的喊叫聲和力道下,忽然轉了一個角度,然后向轉灘沖去。
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轟鳴聲,有人大喊,飛機,直升機呀!
莫寶郎抬頭一看,他們的左側果然出現了一架直升機。飛機的側面有“八一”的標志,機腹是橘紅色的,很刺眼,從航速和方向上看,顯然是沖著轉灘上的幾個軍人來的。
莫大興笑了,他大聲地喊,我叔,他們的人來了,我們往下漂吧!
不行!莫寶郎大聲地喊道,站穩了,沖過去!
你們快看!這時,莫大興大聲地喊。
眾人一看,便一起喊起來,啊!漩渦!
在離竹筏三十多米的地方,一個巨大的漩渦在安靜地旋轉著。那漩渦像一只喇叭口,越往下越深、越渾濁、越黑、越充滿了兇險。此時,“喇叭口”四周,不斷地出現漂浮物,但是轉眼就被吞噬了,接著又來了許多漂浮物,轉眼又不見了,而那漩渦則顯得那么從容,又那么冷靜……
趕緊向左呀!
這時,有人絕望地大喊,因為,竹筏只要向左,就可以避開漩渦了,但是,也就完全偏離轉灘了。于是,莫寶郎大聲地喊,不行,向右!用力,向右……
莫寶郎的話音剛落,竹筏已經沖出去了十幾米,接著恐怖的景象又出現了。那只竹筏像是被一塊巨大的吸鐵石吸住了,驟然間就停了下來。
世界一下子凝固了,莫寶郎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此時,巨大的耳鳴聲令他懸置于一個完全靜止的時空,在這里,他仿佛看到許多怪異的黑影正舉著利器,向自己撲過來。他閉上了眼睛……
僅僅幾秒鐘,莫寶郎感到腳下的竹筏又旋轉起來。這是極為吃力和笨拙的一轉。這次旋轉一下子就讓竹筏掉了一個頭,隨即,竹筏愣了一下,猛然向前竄去。
這是生死攸關的一竄,竹筏斷然偏離了方向,神奇地逃離了那只巨大的居心叵測的漩渦,但是,轉瞬間,它也遠離了那座轉灘,遠離了莫寶郎拼死想去的地方。
莫寶郎大驚,他使出全身的力氣,緊緊地拉著繩子,整個身子幾乎斜立在了竹筏上,嘴里則發出了一陣陣豪邁的大叫,我日你個祖奶奶的!回來——回來——
莫寶郎吼叫時,神情是那么猙獰,形象是那么丑陋,眼中的絕望無邊無際,漫過了他眼前所有的一切。此時,竹筏上所有的人都沒有放棄,所以也沒人能看到莫寶郎此時的表情,還有他的眼中剛剛流出來的淚水。那眼淚里充滿了無限的遺憾和怨恨。
這時,一陣陣濁浪又來了,它們像一頭一頭窮兇極惡的狼,一口氣就追上竹筏,然后猛烈地撞擊它、推搡它、撕咬它,令它再也不能回頭。激流中,那竹筏像是受到了一根巨大的木棍的搗擊,每搗擊一次,就向前猛地彈跳一次,然后越去越遠,最后成了一個點。
在莫寶郎等駕駛的那只竹筏順流而下時,轉灘在洪水中只剩下了三十幾平方的面積。此時,那架紅肚子直升機已經飛臨轉灘的上方,它先圍著轉灘轉了一圈,然后懸停在那面紅旗的上方。
莫寶郎沒有看錯,現在,轉灘上有八名戰士,皮耀遠、寧小則和黃正東都在其中。其實,指導員古談也應該在這里。出發時,他隨隊了。
開始,在皮耀遠的堅決要求下,古談是答應留下來的,但是,在部隊出發前,尤其是在他作過動員報告后,便決定要參加這次救援了。耀遠,別說了,我必須去。古談最后跟皮耀遠這樣說,因為他心里明白,戰士們的情緒并不高,但是,時間緊,沒有機會再做那么多的思想工作了。再說,這么大的思想疙瘩,僅憑幾句大道理是無法消除的,自己和戰士們在一起,比什么豪言壯語都管用。還有,時隔一年,他特別想見見豬嘴沖的鄉親們。他心里就是不服氣:他認為出現那么多不愉快的事,就是差一件事沒做好,還得做……
他仍然沒做好。
當他和他的軍車、和他的士兵被一起卷入水底時,他這么想。
此時,還活著的皮耀遠和他的戰友們看到了飛機,看到了他們的生命的出口,也看到了他們最后的機會,他們應該興奮、激動、感恩,于是,人們看到,他們一起仰著頭,拼命地向飛機揮手。飛機似乎看懂了皮耀遠等人的手勢,開始不斷地調整機位。不一會兒,飛機似乎找到了一個理想的位置,它在大風中晃晃悠悠地懸停下來,接著開始向下放軟梯。
當軟梯出現時,皮耀遠等還在不停地揮手,在大聲地呼喊著什么,當軟梯慢慢地降到皮耀遠等人的身邊時,沒有一個戰士爬上軟梯,只是拼命地揮手,不停地喊叫。直升機明顯不耐煩了,它不斷調整著姿態,以保持在風中的穩定。不久,一名穿橘黃色救生衣的軍人從機艙里伸出頭來,開始和皮耀遠溝通著什么,但是,皮耀遠的回答就是不停地揮手,更大幅度地揮手,于是,那軟梯便一點一點收了回去。
飛機的艙門關上了,它圍著轉灘、圍著皮耀遠等人繞了一圈,然后晃動了一下,突然飛走了。
飛機沒有按照來的方向返回,而是沿著莫寶郎等人駕駛的那只竹筏的漂流的方向追去。
很快,直升機就鎖定了一個在洪水中飛速移動的點,那個點正是莫寶郎等人乘坐的竹筏。
這時,豬嘴沖的東北角又傳來幾聲巨響——由于上游的水流匯集太快,軍機開始對黑山壩的東北段進行了第二次爆破。幾聲巨響后,方圓幾公里的人都能看到,先是有一道高過天際線的水霧騰空而起,接著,水霧中驀然出現了一道寬達十幾公里的水墻,這水墻好像是不動的,但是,僅僅過了幾分鐘,它的面容就清晰了,是渾濁的、巨大的、無視一切的。
它來了。
它驕橫地翻滾著,肆無忌憚地碾壓著,先前沖下來的水很快就臣服了,被它惡狠狠地覆蓋到身下,然后發出了一陣陣令人恐怖的、類似于大口咀嚼的聲響,那水里好像長著無數只尖銳的牙。
那是一只饕餮之胃。
在那座石橋上,又有一只竹筏下水了……
作者簡介
李國彬,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2013年安徽中青年作家培訓班學員,魯迅文學院2014年第24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有小說入選2005年《小說月報·原創版》精品集和2009年《小說月報·原創版》“心理小說精品叢書”以及安徽省長篇小說精品創作工程,其作品三次獲安徽省社科獎。《小崗村的年輕人》為中國作協重點扶持項目,已出版并入選第23期魯院論壇作品、全國農家書屋目錄和首批“鄉村振興與扶貧扶智”主題出版物書目。近年創作成果頗豐,其中《一半人聲,一半犬吠》入選《中篇小說選刊》,《熊坑》《無緣無故地活著》入選《小說月報》“中篇小說專號”。小說《哥哥莫要過河來》被改編成大型泗州戲公演,小說《羅拉》被改編成同名舞臺劇在北京等地公演,影視作品有《徽州女人》(第一原創)、《醉翁亭記》等。現居安徽合肥。
責任編輯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