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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靈追

2020-08-20 08:00:28麥子楊
北京文學 2020年8期
關鍵詞:藝術

1

你聽過見過閃婚、閃離,但“閃亡”你一定沒聽過沒見過。我就是一個“閃亡”遺孀。人生一場,電光乍閃,另一半已沒在黑暗中。

小半年,就把一個新娘變新寡。

“小董,你真不懂?”

他們都這樣問我對我說,我是真的不懂,還是假裝不懂?其實,他們都不懂我,他們只關心我的未來,只關心世俗、身體,這樣就簡單多了。在他們看來,身體離開了這個俗世,那就一切都完了。

問題是我覺得還沒完呢。半夜我被自己這個問題嚇壞了。我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小董?”

他們以為我被從天而降的悲慟打蒙了,但他們不知道我并不想知道他——我丈夫,怎么死的,而是想知道他怎么活過來的。最后的結局有什么好奇的,那個日子不是單數,就是雙數。

是的,我懂,小董懂,謝謝你們的關心,你們不是想讓我埋葬悲傷,趁早再嫁嗎?埋葬?哈哈,比埋葬更徹底、更干凈,一把火燒掉,化作一縷輕煙,升天了,多爽快、多清靜。對不起,地很貴,我沒什么可以埋葬的。

小董開始把著方向盤,加滿92號汽油,奔上追亡靈的路上。

2

那是哪洪荒之年的事兒了——哈哈,鵬樹呀,從圓明園那邊出來,晃在北京城里就一堆廢墟——不騙你,他就用一堆廢墟印滿汗衫,還海晏河清,那種被走動的廢墟埋葬,直想號的感覺,你有過嗎?對不起,我不喜歡你,你為什么要來找我?居然找得到我,把我過去挖出來,那是祖墳,那是一種暴尸的感覺,讓往事倒抽一口冷氣。你知道嗎?我不喜歡。過去是一根肋骨的話,你現在不遠萬里,來抽出來,這不叫我二次坍塌嗎?我不喜歡你,真的不喜歡你!——你喝茶。

小董死死盯著她的眼睛,像盯著死藤纏綿的亡靈——她不想記住她的名字,這不重要。

小董掂起茶杯,花茶,輕輕一啜,落杯時,掛香熏鼻。

那年我年方十八,像你現在一樣——我不是奉承你,我干嗎要奉承你,像你現在這樣年輕,我知道你不止十八,現如今什么易容術沒有呢?這超棒,世界變得越來越真實起來啦,本來就是嘛,想要什么,就能真實地得到,實現謊言,不是越來越棒了嗎?你別看我滿臉滄桑——屁,誰說的,愛你一臉滄桑,我才不厚著一臉滄桑來等你傍呢!哈哈,我年方十八那花樣年華,比你漂亮,信嗎?你了解女人什么才叫漂亮嗎?我想你不懂,你是鵬樹最后一個女人,也只能是屠宰場的,他靈魂關閉了——不,升天了。對不起,我本來都忘了,是你這個惡毒的女人,找上門來,趕來我這兒,讓我變得更歹毒的。對不起。我原諒一切,寬恕過往。

小董給她續茶,琥珀色的茶水,小溪般淙淙流淌。

其實也沒什么說的——要說的太多了,你明白嗎?噢,不介意我抽支煙吧?對不起,我不是這樣的——嗯,那年一堆廢墟向我飄過來,比沙塵暴可怕多了,沙塵暴輕飄飄的,沒有重量。鵬樹這堆廢墟,又臭又重,亂七八糟又激情萬丈。

哈哈,懂嗎?男人就一個帶壞的詞:“流氓”,女人也是一個帶味的字:“騷”。懂嗎?諒你無知。剛才我就說我的十八歲比你漂亮,這種漂亮你懂了嗎?——現在才懂的話,有點晚了,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我們”都晚了。一個老了,一個年輕就失去了。

藝術?對,藝術,就是為了耍流氓的借口——耍得好,就藝術了。別、你別插嘴,這是我的舞臺,對不起,是你今天找上門來,給我的舞臺,你退下、退下,對不起。讓我說說藝術,或者說我的藝術。

那就先從藝術說起,這是多棒的話題啊今天!

是啊,不打藝術說起,何以說人生?哈哈,好玩吧,是這樣的,鵬樹這堆廢墟是多么的重金屬多么的輝煌,慶幸我那時出現,借十八歲的光環加持一堆廢墟的回收率,人生就是變廢為寶。對,這叫頹廢的廢,哈哈!鵬樹那時多像一匹大鵬,要沖天呢!那是在酒仙橋的七棵樹藝術區,穿著打扮成一堆廢墟的鵬樹要表演一個節目叫“窺”:兩扇無形的天門,只露一條縫隙,從中可窺天地萬物百獸芳草——那是鵬樹用他的肢體語言對觀眾表達——對,我當時是觀眾之一,我第一次親眼看行為藝術表演——現在回想起來,我懷疑這是一場蓄謀已久而臨場發揮的流氓行為。

我看著這個瘋子般的所謂藝術家,在偌大的高挑展廳里,讓他這堆長腳的廢墟四處奔跳,緊張、焦慮、絕望、痛苦,他在找什么呢?他用雙手撫摸虛空,打開空氣,他窺見了什么,值得他驚喜的,值得他期待的,值得他沮喪的,值得他藝術地再藝術的——他踮起腳尖,芭蕾舞步,公羊一樣跳到我面前,擺了一個發情紳士般請的手勢。

問題的嚴重性在于我覺得他穿著燕尾服,接上他的手,胳膊就能長出翅膀,從高挑的展廳飛向藝術的天空。

王子需要一個配角,現場的,非我莫屬。他打開他的虛空,要有個實體,就是臀部,不再是空氣,而是十八歲的臀部。

那時,我是一個穿著牛仔服包裙的藝校女生,我現場貢獻了十八歲的臀部。我感覺自己特偉大,直到今天,你來告訴我鵬樹嘎了,我也覺得那天他最后窺見我十八歲的臀部的偉大之處——懂嗎?廢墟之上,那代表未來,孕育大地,萬物之母。

我不懂,那時候我一點不懂,我就貢獻了。鵬樹只是在我們共振的空氣中,對著我,舉起雙手,在虛空中比劃了一下、二下、三下,這就夠了,呃,藝術到了這時候,就是這樣子的比劃幾下子。

我為藝術貢獻幾秒鐘臀部算什么,鵬樹贏得我的尊重,他整個兒為藝術獻身。我成了明星,回到學校,比校花更風光,男生追得像螞蟻見蜜糖,他們都盯著我的臀部。但我看不上他們,我每個周末,都來七棵樹,鵬樹說:“你是第八棵樹。”

我是來犧牲的,參與鵬樹的團隊,我突然樂在其中,每塊骨頭都咬到了藝術的部位,我與鵬樹與藝術,所愛所行,像榫卯與楔子的密謀。一切都這樣的妥帖和結實。都怪我的這個臀部,害得我這么早就找到了快樂、彈性的源泉。

后來我問過鵬樹,怎么在林立的臀部里,相中我的?

鵬樹說:“你這個道具恰好在我的縫隙里。”

我就喜歡鵬樹這樣,生活,就是尋找縫隙,找到了就鉆進去,別錯過,現場,立刻,藝術地。

你不是要一個真實的鵬樹嗎?找回一個真實的人,我可以參與進來,是表達我的幸運呢,還是不幸?且慢,你熱一下茶,再涼一下——回憶得涼一下,再一下,別太燙了,傷不起。

鵬樹,最不喜歡的就是面對他的母親,但他又是最離不開他的母親,這是一個想飛起來卻又離不開大地的人,最崴腳的地方。

鵬樹的母親不常來,我在別人的嘴里,聽說鵬樹的母親是一個單身女強人,就是那個時代最厲害的角色:女企業家,在老家石家莊開有挺大的旅館餐飲業。鵬樹的母親來北京,每回都是送錢來的。除了鵬樹,我和藝術家們一看見鵬樹的母親出現,就像看見了北京烤鴨內蒙古羊肉新疆牛腿和黑龍江五常大米來了。

那時,鵬樹已住在七棵樹,我住在他的樹林叢中,他母親就找我這第八棵樹,好像我會給她開花散葉結果。這是對的,做母親的唯一心愿。盡管那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一個準備要長大的女人。鵬樹的母親說,與兒子說不上一句話。她來,只為看一眼兒子。

我那時懂得羞愧就不是我了。

懂嗎?十八歲,花,還沒開夠,輪不到果來結束花期。

鵬樹這樣安排我的劇情:“往我頭上澆水。”

——這哪是水呀,是稀釋的尿,來源我就不說了。對不起,那時年輕,鵬樹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們需要尿素比化肥多。那是一個雜花生樹的幻景,最要命的是,我們營造的桃花源要與人分享,那是一件多么不道德的事兒呀!

早就混得倍兒熟的警察來文明執法了,也不執法,只是釋法,一套工作程序無懈可擊,法規解釋得通情達理,向我們敬禮,向藝術敬禮,親切地問我們:“怎么有一股臊味?多久沒洗澡了?”

我撲哧笑了。

鵬樹還是頭頂一沓報紙,渾身像貼上馬賽克,粘滿了花花綠綠彩色黑白的新聞紙,穿上一件紙衣服,回答不了警察的問詢,他的助理代答說我們只喜歡泡澡。

警察哥們兒一樣問:“昨晚搓了嗎?”

助理亮出胳臂,答:“瞧,這搓的,搓脫層皮兒了都。”

我們和警察都笑開了,警察像可愛的狗兒吸了吸鼻子,說這空間挺大的,就味兒太沖了。臨離開時,警察對一動不動的鵬樹說:“這報紙不好這樣弄,今天的。”

鵬樹化石一般,要融化了,我趕緊澆水。

我知道藝術就是撒謊,大家要的就是這種真實的好感覺。那些流氓呀和諧呀陽光呀塊壘呀,都是媒體煽動觀眾對藝術的偷情。鵬樹用他的身體力行藝術地告訴我,不用嘣一句話,凡藝術,都是失敗的遠方。

他與換上便裝出來喝酒的警察“同病相憐”。警察說,媽的,我有你這老媽,就立馬請藝術滾蛋!

鵬樹知道警察的母親是躺在床上的藥罐子,警察是同仁堂老顧客,鵬樹逢年過節給過些錢物。

看看我,再轉看警察,鵬樹對我說:“你是第八棵樹。”

鵬樹對警察說:“你是第九個銅像。”

鵬樹說對了大半,后來那警察哥們兒真的澆起了鑄藝玩兒,但銅的玩不起,玩鐵的,聽說宋莊陳列館門口那一溜兒鐵警,就是他的畢業作品。

鵬樹帶壞很多人啊,讓大家感覺壞得這樣好玩,這壞,就有點意思了——你明白嗎?那天,我看了這場報紙化成紙漿的藝術錄像剪輯后的成片,直想發笑。鵬樹挨過來,他喜歡挨著我的臀部坐,說真是臨場作戲——

我問你和我嗎?

那是另一場。鵬樹接著說,我想把這剪輯成兩個版本,全本國外,精裝本留給祖國。

只有我知道,鵬樹是多么熱愛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越來越不行的時候——我指的是生意,把家和財產都分了,一男兩女,三份財產,優先給鵬樹選。

鵬樹不想為難母親,他讓兩個姐姐先選,他的理由,像他用行為表達的藝術一樣:以后母親要跟姐姐過的。

當著我的面,鵬樹的母親哭了,我記得是那種孩子在大人面前的撒懷抽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那時,我跟鵬樹好幾年了。鵬樹母親每次來都偷偷瞄我肚子,冬天就伸手摸我肚子這一帶,借口問我的羽絨服夠不夠厚夠不夠暖,拖著我逛東方新天地,一定要給我買鄂爾多斯羊毛衫。

鵬樹用母親給的那份財產,變成了兩套房產一幢別墅,一套在十里堡,一套在798,還有在立水橋的一幢小別墅。

給別墅掛窗簾的時候,鵬樹從后面圍上來,用胡子茬扎我,說:“你丫的披著帷幕上前臺,咋不致敬我這一觀眾?”

那是多大的天鵝絨帷幕啊,足足能包裹我們身前身后。我向鵬樹這個唯一的觀眾打開自己以致敬,像一只粽子,把粽葉一張張褪將出去。

鵬樹每次一摸到我臀部,我就要哼歌兒一樣哼起來,但這次隔著帷幕,我覺得我要飛天出窗。藝術是遮擋的窗簾,鵬樹說我們用行動落下窗簾。

我和鵬樹就在每個套間每個房間為租客掛窗簾,為自己落窗簾。這些行為都因為不長久,從而得以留下婆娑人生,可能就是為了要等到今天,你的出現——你別皺眉頭,誰又不是誰的藝術品呢?誰說我們不是不同時段共同完成一個藝術表演呢?

后來,我是看著鵬樹一套接一套再一幢別墅折騰光的,我說過,我當初只是為藝術貢獻幾秒鐘的十八歲臀部,鵬樹為什么要為藝術獻身,用這些房產抵押,化作他的舞臺,我叫不停自己的青春,我們非常狂妄而執念,雜亂而肆意。我都不明白,這些房產不足五六年間,就全都改姓換名了。

那時,我們接到無數國際城際藝術行為表演邀約,像趕場一樣動車轉換空中飛人,恨不得變成三頭六臂,就像我們血管里的血,只能加速奔流,不然就會血栓死去。

鵬樹猖狂到用他的行為藝術變成了魔術,他的謊言三頭六臂,我越來越出現幻覺,鵬樹一出門,夜不歸宿,千手觀音就向我伸出無數玉臂,漸漸地從千手變成千面觀音,蛇一樣扭動欲念。我半夜驚叫而醒,一身冷汗。

我已經虛弱到皺成一床單被,鵬樹不想我這樣被幻覺奪命。有一天,他盯著我說:“抱歉,的確是這樣,她們只是另一個器官。”

我的手臂無力地垂下床來,千手觀音玉臂頓時如秋天的黃櫨葉落紛紛。我只是臀部。我說:“明白了。謝謝。”

只是一瞬間,好像還沒來得及卸裝,藝術市場的不景氣直接就是腦梗。我一覺醒來,清醒后四處找我那窗簾,我要被子,我要衣裳——我心痛并羞愧,我怎么開始的,開始恐慌的,想要那么多?幻覺有時挺好的,但要不回了。

“千金散盡還復來”。鵬樹就會呻吟這句。身邊只剩下我這個藝術家時,我們搬到了宋莊,離河北地界八公里。

“你后悔嗎?”鵬樹問我,“那些東西不會再回來了。”

還會回來嗎?他這話問得我心驚膽戰又萬念俱灰。這房產又不是我的,房產在鵬樹脫手兩年不到,升值到想爬上別人的樓跳樓。鵬樹的那些器官也是一個幻覺,只剩我這個臀部,我啞然失笑,心想“臀部一思考,上帝就要哭”。

“我再也不能給你什么了。”鵬樹日益明顯是在對我“勸離”。我父親和兄弟都來找過鵬樹,我二哥還幾乎與鵬樹手撕起來,三哥的啤酒瓶差點擲中鵬樹那顆為藝術而生的頭顱。

我與鵬樹哪有離不離之說。沒有了藝術,就回到現實生活吧。

你看,我老得多快。

3

從南城開車回來,一路擁堵,我全程淚流滿面。為什么沒有雨刷一樣的淚刷呢?她叫什么名字了呢?鵬樹這一路活過來,在我這兒死去,他走過的路,路邊的里程碑,里程就是數字,就是一個接一個名字嗎?麗澤橋堵死了,我干脆伏在方向盤上號啕大哭。

鵬樹,操!

滿院子的藝術家都笑炸了。

什么叫大公無私,什么叫舍己為人,什么叫脫離低級趣味,鵬樹就是了!

一位山東策展人跳著臭腳告訴我:“小董,我告訴你,鵬樹兄弟絕對夠哥們兒,那種為藝術獻身的一生,永遠是我們宋莊的標桿,永遠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兄弟,你喝高了。”我說。

那是在小堡藝術廣場南街,一個百多平方的小院子里,來自五湖四海的藝術家湊一起,為我和鵬樹而來,或者他們本來就是隔三岔五來某個院子醉一頓的。這個我了解,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

“我哪醉了?哪醉了?嫂子——我是該叫你嫂子,還是弟妹呢?”山東策展人搖晃地仄身過來,擎高玻璃杯,被身邊的藝術家強按下身去。

一位河南的油畫家湊近來,對我說:“小董你別怪山川,他和你家鵬樹鐵得緊。”

好像我家炕上還葛優躺著鵬樹——這話中,我愛聽!

我感激地朝河南油畫家點點頭,挪遠一點,他渾身丙烯味。

“嫂子……”擱下酒杯,鵬樹的鐵哥們兒山川才能和我好好說話,他卻不瞅著我說話了,而是四顧小院,大聲問道:“你們知道我憑啥一眼就相中鵬樹兄的嗎?”

坐桌邊的一位中年畫家笑道:“我知道,不是操,就是酒!”

藝術家們哄院大笑。

“丙烯”又想湊近來安慰我,我忙禮貌地朝他點點頭,一再遠挪。

“操!算你瞎蒙中一半嘍,是酒!”山東策展人看也不看我這個嫂子一眼,說:“我記得就是2007年夏天,媽的,喝了酒才記得清那年那場酒,來得晚了一些——我剛來宋莊,之前與鵬樹兄也就是在798打過幾個照面,他也落魄得與我差不離。他心好,讓我找到落腳處前,先寄他籬下。那天一見面,逮著我就問吃飯了嗎?我剛跳下公交車,飯在哪兒吃?他就架我到路邊飯店,就在藝術東區廣場那兒,看著我吃喝,只動幾下筷子,陪我喝半瓶啤酒。我吃飽喝足,人像酒瓶東歪西倒的,才知道他已吃過飯——你說,這樣的兄弟,我哪能不寄他籬下!”

一院的藝術家不吭聲,都用酒瓶酒杯相互致敬。

我都記下了。

“還有一個‘揍——”策展人山川職業性地狠狠橫掃全院藝術家一眼,問:“這一‘揍,誰出手?”

一位文弱書生般的畫家站起身來,弓著蝦腰,留著差不多及肩的頭發。

像一幅揉碎扔進垃圾桶的瘦山水。桌中心的一條大嗓門爆嚷起來:“臭小子,你咋看就一欠揍的癢勁兒!”

“喝多了喝多了九大山人!”

“別、別、別,九叔九大山人,別跟祖國未來計較,來來來,喝一杯醒酒云霧山。”

“對對對,撤酒上茶。”藝術家們亮出胳臂胸膛,紛紛勸架,舞臺上頓時臺步雜沓,道具像在真空里一樣浮泛,小茶杯穿插杯盆狼藉的往事,一地骨屑。

我云繚霧繞,暈乎乎的,不知道是酒醺還是茶醉,鵬樹現身出來了,躲閃穿梭于藝術家之中,依然是一副意味深長的壞笑容。他壯碩的身軀怎么變得嬌如女子,竟然在茶香氤氳和香煙濃罩中,緩步登上蓮花寶座——那兒的觀音什么時候騰空的——我被唬了一跳,感覺手背壓上了一瓶丙烯,像發燒吊瓶輸液,我掙不掉那種暈眩的高燒。鵬樹坐上的蓮花寶座,蓮花花瓣喜逢甘雨,變成了尖尖兒的火焰,悄無聲息地舔動蔽天的窗簾。

我忽然看見了窗簾的花款與顏色,水仙、罌粟、玉蘭和郁金香,顏色是深海的藍,鯨鯊一樣赤裸著皮,“潑刺潑刺”發出金屬的響聲,劃破一雙年輕眼眸的水波。起風了,楊花柳絮從天而降——但這已是暮春了啊,我聞到了鯨鯊擱淺化腐的味道。

鵬樹雙手合十,朝我做了一個“噤聲”的眼神。清香徐來,他說:“讓我告訴你。”

那一刻,要不是手背上被壓上一瓶丙烯,我真的要求大地收下我一對膝蓋。

“董,那是一件雞毛蒜皮小事兒。”鵬樹發聲輕如梵音,“那臭小子是駐馬店人,可憐見,還喜歡搗鼓藝術,更不被人待見,不是窮到揭不開鍋,而是窮到吃屎——嗬嗬,這是他行為藝術到屎了。我說呀,臭小子,你用這噱頭,不臭自己,也惡心藝術啊!這臭小子咋回我的,說‘我連吃自己的屎都不行嗎?我立馬一愣,說行行行。我真他媽的不如他藝術。”

見我聽得駭然,鵬樹頓了頓,女性化的臉龐豐潤起來,我似乎看見他身后的佛光——媽呀,死是這樣成仙的哪,怪不得我外婆老早就對我說人人可成佛,我算是這刻才明白人老無欺言。

“臭小子屎來運轉——2008年秋天一老外到宋莊,竟然大批收臭小子的畫,臭小子這批畫被叫作‘超靈派——畫家們都叫他吃屎派,嗬嗬嗬!其實呀,是臭小子參加798一先鋒畫展,給人家大鼻子相中了,追來的。那是一筆美金——不,歐元結算啊!但大鼻子被攔下了,那些眼紅的畫家痛陳臭小子的劣跡,把他的排泄系統畫貶得一文不值,搶大鼻子到自己的畫室——大鼻子被各種墨跡未干的世界名畫嚇倒了,落荒而逃——我攔住了大鼻子,與包圍大鼻子的那些藝術家們群毆一頓——我是狠狠被揍了一頓!最后大鼻子只收臭小子一張小畫,臭小子就憑這不用吃屎,得了一年生活費。”

我朝靦腆地坐在藝術家們中的臭小子看去,他的被長發掩護好的小扁頭,勾得更低了,桌下的狗與他親,在啃他給的骨肉相連。

我這才明白,給鵬樹送終,有一個人為什么默默長淚不止。原來是他。

突然幾聲響徹云霄的嗨嗨嗨,山東策展人山川說完臭小子這段吃屎和賣畫的經歷,說:“鵬樹的仗義,就從拯救臭小子不用吃屎一年起!”

我一怔——這不是鵬樹剛剛跟我說的嗎?怎么變成了另一個人說的——我忙望向蓮花寶座——沒有鵬樹呀,觀音端坐,風清正氣呢。

閃現,閃身,閃離,閃光。誰說不是呢?肉身沉贅,一閃念,蓮花寶座也是有的——“嫂子要聽嗎?”忽然,丙烯在我手背稍用力了一下,我感覺自己會變成丙烯的作品,只能遠觀,近看的話就是另一團丙烯。

有什么不能聽的呢?我惘然道,望向蓮花寶座上觀音的背后,一片煙霧玄虛。

臭小子撥開眾人,給我續上熱茶。他始終一言不發。

“對,老話說蓋棺定論。”先前那位吵吵嚷嚷的九大山人九叔消了幾分酒,茶一灌,身子與精氣神就都有點塌了,竟傷感道:“今兒個,就當是鵬樹兄弟追思會吧。”

藝術家們都點起了頭。

山川恢復了策展人的派頭,仰起蒜頭鼻,隆重地說:“我們就是想重現一個真實的藝術家,給小董重現她的丈夫——也許這只是我們的愿望,力不從心,但我們會艱難地去共同完成這件作品。”

藝術家們都看著我再次點起了頭。

“嗨,也就是那場鵬樹與桂花‘畢業典禮的行為藝術。”不知道誰開的頭,誰說下來,是山川還是九大山人九叔,還是丙烯或者是要一吐為快的臭小子?

這些都不重要,對于此刻的聽者我來說,真的一點也不重要。我突然記起來了,那十八歲的臀部就叫“桂花”,在秋天飄香的精靈。我知道,桂花早就凋零了,過一會兒,就再次飄零,落地,入土,不再是無情物。

“桂花?桂花長得咋樣,我半輩子還真沒見過,但桂花這人——嘖嘖,有這一人,我覺得成妖了,得修多少輪回呢,最終還是還俗為人。”

“是嘍,桂花是一個多騷多專的妖呀,聽說十八歲就被鵬樹行為藝術了。最后一場藝術表演后,她就撤了,不知道是回老家了呢,還是嫁人了?反正是不知所終。老哥們兒,醒醒神,醒醒,還記得鵬樹那場行為藝術掙來了多少真金白銀嗎?”

“那都是留給鵬樹一個人的吧?”

“鵬樹不是沒見過錢。”

“桂花凈身出門的嗎?”

“凈身出門?歸來仍是少女身。”

笑聲,狡黠的,猥瑣的,放浪的,詫異的,驚悚的,嘲諷的——這似乎是一場各畫派各畫種各畫技的大雜燴,他們都活在、畫在、狂在、開心在眼前,什么都可以的話,就會是什么都能快活的了。

我不知道自己何來這些靈堂里才配有的思考——是不是丙烯將手按壓在我肩膀上,他們都怕我過于激動。問題是有什么還能讓我偏激的呢?他們都把關于鵬樹的事兒潑在宣紙和畫布上了,我能揭一層是一層,能稀釋一點是一點,反正不是贗品就得咯。

“那場狂歡,直把鵬樹變成另一個鵬樹。”是誰說的,是誰與誰與誰一起補充說的——鵬樹,只能是鵬樹!

一只茶杯,或者是酒杯,一只啤酒瓶清脆落地,只聽到一聲碎響。過往不受干擾。我聽著呢。

“包車,鵬樹沒有醉,是鵬樹喊的包車,請我們奔三河,那兒與燕郊交界。”

夜色的潮白河,微微泛起粉紅的波浪。

“響應我們廣大藝術家的時代要求,操——鵬樹請我們高K一歌!這可是天大的行為藝術福利。”

“兄臺,是福報。善哉。”

“花和尚!”

“別打岔——讓我們回到三河,三河,那是多么美妙的藝術之鄉。”

“九叔,為啥叫三河?”

“名河利河情河——三河匯成叫三河。”

“真的假的?”

“假的。”

又是一陣笑罵聲。

“嫂子,我用生命向你保證,鵬樹那晚只通宵號歌,像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號到歌廳小姐心里發毛,一直號到啞。”

“對,鵬樹是一匹熱愛藝術生命的狼。嫂子,我也用我的名譽向你保證,我出來時看見鵬樹大哥跟歌廳老板娘談笑風生——噢,在數鈔票。”

“我看見鵬樹大哥在砍價!”

“砍你個頭!”上一個說的是一個愣頭青,被九大山人用鐵砂掌砍了一下頭。

“慶生,有你這一說的?這不成了生米煮成熟飯,打死狗講價了嘛!”

“那晚藝術家們才發覺自己多久沒在歌廳亮喉開葷了呀!原來還有熱愛大地的能力!”

“臭小子是開苞。”我聽出這是九大山人九叔的大嗓門,好像是。他們已成了混聲部,偏旁和部首和身體各個器官都打成了一片。

鵬樹就是這樣湊成的。

有個男人多好啊。這是我江河激涌的方向。歌聲把河床鋪寬,那些把胸脯肉壘成臀部大的大嬸,三河那晚是貂蟬。

不用多說,三河的水,浪打浪。

“嫂子,鵬樹這次包車三河請客,讓我們愿意為他死!”誰說的,“這是多么令燕郊大地感天動地的一次壯舉,不僅讓藝術家回陽,還增進了京冀緊密合作與深厚友誼。”

這肯定是策展人說的。

鵬樹的藝術,全行為出去了。

我信。

這是一個幸福的傷心男人。

一顆男人心不為女人傷,那該是怎樣的傷?

操!藝術變成了創可貼——這又是誰說的,我掙開丙烯,抹了抹眼睛。蓮花寶座上佛光掠過,有什么遠去,遠去了。

4

我認識鵬樹的時候,鵬樹已經一貧如洗,像深秋的槐樹,禿了樹枝,麻雀不親,喜鵲不愛,何來大鵬?哈哈!我聽說他曾經什么都有,現在什么都無。我不怕,我來自貧窮的鄉下,曾經什么都沒有,現在有了鵬樹就什么都會有——當初我就是這樣一個相信未來的鄉下姑娘。我有大臀部,外婆說好生養的肥臀,外婆給我算過命,三男二女。我想我嫁給鵬樹,好生與他廝守一輩子,慢慢地聽他的故事,讓他在被窩里,親口告訴我,哪怕一千零一夜,也不要急,一個細節咂個嚼個兩天三夜,讓那些女妖淡出鳥飛走。我是落地的兔,玉兔,不是月亮的,是鵬樹草窩里的。我總是心里說別急,我們得生養三男二女,一窩子大鵬小鵬。要多慢就有多慢的時光,一起孵化明天。

那天是第一天。我看見鵬樹走進來——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叫鵬樹。

“你這只兔頭——”他指著我說,我滿委屈的,委屈死了,我就是屬兔的,在這間兔頭粉店打工。

“新鮮嗎?”

我含淚重重點了點頭。

那天雨夾雪。

悄無聲息的,背對著我,他用舌頭與雙手,像螞蟻,不,像細菌一樣,把兩只兔頭整個兒收拾得如此干凈、雪白,舔成一件藝術品,讓兔頭覺得值得,覺得舒服而倍感欣慰。

他瞅著驚呆的我,說:“送你。”

這兩只雪白的兔頭,現在供在鵬樹的骨粉盒前。

我為什么喜歡上一個老男人?別人問我,我也自問,告訴你,我是從喜歡上他的一雙手開始,他把兔頭吃成這樣,那得多有天賦,多有耐心愛心啊!還有一個秘密,我還沒來得及告訴鵬樹,就是他像我爺爺吃蟹一樣吃兔頭。我爺爺吃蟹,名震四方。爺爺先把蟹蓋掀開,分四大塊肢解,靈巧的手指配上尖利的指甲,剔凈蟹腸蟹鰓,蟹心蟹胃直接努長饞嘴巴吸溜。蟹的七手八腳都被爺爺的舌尖舔凈,爪子里的每一絲蟹肉都吸進嘴里。吃凈之后,一只蟹仍舊復原回來,齊須齊腳,蟹蓋扣得像一頂紅翎,紅通通地趴在餐桌上,像七品縣官跪接圣旨。

鵬樹也是這樣。兩只雪白的兔頭,讓我永遠溫潤在那個傍晚的雨夾雪。

鵬樹抱我的時候,喜歡說:“好得你那不是兩只兔牙,而是兩只虎牙。”

“我兔子開葷。”我張開虎口,從上咬到下,咬死他,咬得他嗷嗷叫著求饒。

屬兔虎牙,鵬樹服了,說我吃定他了。

這“吃”(克)不好,這是我后來恍然的。當時是鵬樹“吃定”了我,我跳槽了,從兔頭粉店,跳到鵬樹“兩個人的店”打工,我的唯一條件是要做另一個人,老板娘。

鵬樹像捧著兔頭啃一樣捧我。

我雪一樣被他舔化,夾雨。

鵬樹這個老板,說白了就是給我打工的,扛重工,干臟活,買菜炒菜,上場面。我這新來的女伙計,端菜送酒收拾飯桌招呼客人。鵬樹豪氣,常想請客,藝術家嘛,拉不下臉皮,不好意思收錢,人家要強付,就不斷地往下打折,打到我當場骨折。

“由我來!”我當機立斷要行使老板娘權力了。

“兩個人的店”這才略有盈余。

但挨過寒冬還是不容易,我都痛恨人類為什么不會冬眠,那可以回避多少不堪啊!

鵬樹的行為藝術已是孤家寡人,再也搭不起草臺班子,他開始想“兩個人的店”能給他的藝術行為供血。后來證明只能是間歇性輸血,而且再這樣依賴下去,會腎虧心虛,藝術一做血透,就離死期不遠了。

我不能對著“兩個人的店”見死不救,我知道鵬樹對藝術,比我和他“兩個人”更性命攸關。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像鵬樹這樣認死理認領藝術的。

那個破玩意兒!鵬樹說破玩意兒就破著玩唄。

鵬樹說,我不懂的東西,我還認,這是天性。他要我。

我有一晚,對鵬樹說:“我們明天改一改店名。”

“改一改店名?”

“嗯,只改一字。”

“哈。”鵬樹來了興頭,他要看我如何表演。

我說:“把‘兩個人的店,改成‘一個人的店。”

第二天, 改了店名,我就去通州健身中心上班,我是干農活長大的,十六歲去東莞工廠進車間流水線計件,我最不缺的是肌肉與力量。那些資產階級健身教練對我苗條而豐滿的身材只會“嘩嘩”歡叫,他們異口同聲說我像某某某剛出軌的明星,特別是某些曲線。我的每一顆汗珠花一樣開在他們眼里,都會反射出一朵欲望。

掌控欲望,是一件多么健身強體的事兒。

“一個人的店”說辛苦也辛苦不到鵬樹哪兒,鵬樹就一甩手掌柜。

我幫補“一個人的店”,下班還得回家加班幫廚。鵬樹越來越覺得我明智,神通經商之道。

我暗笑。我哪有啥道道,我只知道我喜歡上一個藝術家,為之殉道。

但想不到鵬樹用生命或者說肉體殉道,而且來真的,無須預演。

春天剛來,凍土正想解凍,“一個人的店”也要考慮關門了,北京的行政副中心把周邊的房租推上風暴中心。鵬樹可能那晚太累了,他喝酒回來,想扎在破捷達里吹一會兒暖風,吸一支煙,但他睡著了——是的,他是去談“一個人的店”轉讓業務,或者是他的藝術,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用身體結束藝術生命,不!誰在謠傳鵬樹自殺的,我都要跟他沒完!

說一千道一萬,都怪我那晚比鵬樹睡得更死。第二天天麻亮,烏鴉還是喜鵲叫醒宋莊,我一摸床邊,窩里冰冷得讓我打了一個冷戰。

他長眠在家門口。

5

離開宋莊是傍晚,我經過藝術東區廣場時,廣場的蹦迪正高分音貝震翻了天。我也聽說鵬樹用他的藝術統領著廣場蹦迪,男女老幼,童叟無欺,跟著鵬樹群魔亂舞,無論舞伴高矮肥瘦,俊丑黑白,出手相邀,鵬樹都欣然與她蹁躚,火辣性感的貼身舞,把屁股扭出身體,掀起廣場一片喝彩和哨聲。甚至有流言說廣場上蹦迪的女人,都與鵬樹有一腿。這當然不是指舞腿。生活中暗指的太多了,晃得我都分不出哪條是狗腿,哪條是義肢。

得承認,我生起過對鵬樹的醋意和怨艾,還有天然排斥和抗拒,但這些都催長了我的好奇心,與他走近并短暫生活過,我越來越了解鵬樹后,對自己卻越來越不了解。這種感覺令我猝不及防,也始料不及。怎么會這樣的呢?這可不是我想要的結局。

山川酒醒時,對我說過一句重話:“小董,知道得太多好嗎?我們活著只需要化妝,只有鵬樹的死才是真的。”

這幫狼心狗肺的藝術家。

我回到老家。村頭村尾的狗都流竄成了流浪狗,它們成群結隊不是覓食就是茍合,不知道是它們意愿的還是適應的,反正它們的隊伍日益壯大,分明擔當起守土有責、保村衛莊的重任。

外婆說回來啦?

我說回來了。

外婆從一開始就疑惑我嫁給一個藝術家,她本能地覺得只有私塾先生才有資格懂點不是農活的事兒,過年前能寫幾副對聯,紅白喜事能胡謅幾句。別的什么藝術家都是江湖騙子手,而且還不同畫畫啊寫字啊唱戲的騙子,用另一種伎倆來當作藝術行騙的勾當。

我不敢說是用剝凈兩只兔頭來勾引我。

當初,剛回家我就鄭重地宣布,我的鵬樹是一位藝術家。這太傷外婆的神性了。但這沒有妨礙外婆對要做新娘的我說:“你就是一顆沾泥帶土的土豆。”

“早晚得種回泥土里。”外婆說。外婆不問我這眨眼間婚姻的前因后果,她從不焦急刨走她土豆的藝術家——我本想天暖了帶鵬樹榮歸村里。外婆不想知道得太多,像我這樣,對亡靈充滿無知的好奇。

外婆只是接受并敬重過往,她說,活著就是為了記著活過來的,多累啊,早晚不被累死才怪呢。

我出神地,瞅著外婆越來越彎進地面的影子。

地心吸引力是多么的慈善。讓這一切慢慢地來。只是我不知道,有些人的慢慢來已經來過,像鵬樹,輪到我時,已是慢慢地加速離去。

“那是到另一個地界。”外婆越來越彎進地面,彎向深處,那是燈光照不亮的地方,我家的廚房,嗆滿人間煙火。

我融進黑暗里,密不透光,不知道自己是睜開眼還是緊閉。黑暗就像在水里吧,沉在水底,深深的水底,厚重的掩埋。好了,鵬樹去了他該去的地方。

像透氣的水泡,冒上藻荇覆蓋的水面。我摸黑走進廚房,柴火映照中,全都在晃動,剪影般的外婆在點香拜神,火光被窗外一縷風輕拂,閃了一閃,又閃一閃——我驀然看見神龕里的觀音,閃成了鵬樹,像昨天在藝術家院子里看見的一模一樣。

“來,給他燒支香,好上路。”外婆的聲音來自天空也來自水底。

作者簡介

麥子楊,男,廣西北海人,現居北京。中國作協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可口與可樂》、中短篇小說集《表妹》和詩集《眾里尋他千百度》。

責任編輯 子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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