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炳庭
在所有的樹種里,柳是我最喜歡的一種。
在上小學時,老師就讓我們朗誦賀知章的《詠柳》,腦海里時常閃現出詩中的意境:一到春天,岸邊的柳抽出細長碧綠的葉子,無數柔弱與秀美的柳絲,在晨曦的微風里裊裊飄動,像是翩翩的舞蹈……后來在中學課本里讀了《詩經·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中的佳句,可算作是我愛柳之情的源頭。
冬去春來,殘雪初消,余寒還殘留村頭田塍肆虐,柳卻在乍暖還寒的時節率先蘇醒吐綠,那繁密的柳眼,柔柔嫩嫩,向人們昭示著春的行跡,大有“綠柳才黃半未勻”的意境。我不再有對于北國春天的怠慢了,我相信即便是最迢遙的角落,也會有獨特的春意透露著宇宙對我們這個星球的眷愛。此刻,我感受到春潮的涌動,那柳枝上綻出的鵝黃色的嫩芽,昭示出春的喧鬧繁華。
每一棵柳,都是旱塬上的一盞燈。
我的家鄉屬于典型的黃土高原,干旱缺水,植被稀少,光禿禿的山巒,一旦刮起風,塵土飛揚。這景致看久了眼睛也會生疼,此時,看到搖曳在田埂溝畔、莊前屋后的綠柳,它們隨意橫枝縱條,毫無定則的生長著。身或直或曲,枝或密或疏,將整個村莊綠了個透。頓時,視覺上的不適和疲勞,消失得蕩然無存。
在所有的樹種中,除了榆樹、楊樹、杏樹、桃樹,柳算作成活率最高的樹種了。
去年應朋友之約,我有幸在隆德縣城見到了一種被人們稱為“左公柳”的樹。關于“左公柳”還有著一段美妙的傳說。據傳清朝同治年間,左宗棠率領的湘兵來到西北大漠,深感氣候干燥,寥無生氣,而又水土不服,左公遂命令筑路軍隊,在大道沿途、宜林地帶和近城道旁遍栽柳樹,名曰道柳。其用意在于鞏固路基,防風固沙,限戎馬之足,利行人遮涼。凡他所到之處,都要動員軍民植樹造林,并且制定保護樹木的措施,嚴加執行。據記載,光是從陜甘交界的長武縣境起到甘肅會寧的300公里之間,種活的樹就達26萬多株,自涇州(今涇川)至玉門連綿兩千余里。自古河西種樹最為難事,可是在左公倡導督促下,涇州以西,竟然形成道柳連綿數千里綠如帷幄的塞外奇觀。后來有個文人楊昌浚曾在一棵柳樹上刻下一首詩:“大將籌邊未肯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度玉關?!睋堵〉驴h志》記載,左宗棠入甘西上,在隆德境內沿途植樹長達45公里,分布在312國道兩側。后來,由于數次道路拓寬,幾乎使隆德境內的“左公柳”毀損貽盡。目前,僅剩的23棵“左公柳”矗立于隆德縣城2公里的路段上。其實此柳和西北地區其他柳樹沒有太多的差別,不同的是“左公柳”有著一種特殊的歷史背景??粗@些飽經風雨的“左公柳”,使我便萌發了對左公的記憶和恒久的崇敬。
一棵柳枝隨意把它插在土里,無須澆水、施肥,無須要人管理,來年它都會還你一個生命的奇跡。所以有“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古語。它用堅韌和卑微詮釋著生命的奇跡,它已成為西海固人堅韌、質樸、吃苦、耐勞之品質的象征。
最美還是夏季的柳。從我記事起,老家門前就生長著三棵大柳樹,樹干足有兩人合抱那么粗,棵棵枝繁葉茂,樹干上分開的枝椏銜接處,猶如寶座,我和鄰居家的幾個孩子經常爬上去,擠在一起折柳枝、編草帽、吹柳笛。
每當中午,強烈的陽光炙烤著大地,屋內熱得如同蒸籠,惟有這幾棵高大的柳樹撐開遮天巨傘,抗拒著迫人的酷熱,灑落一地蔭涼。柳蔭下,便成為村子開放的公共空間,它類似于城市社區的廣場。村子里不分男女老幼,都會聚集到這里,有的談農事、拉家常;有的議論國事、指點江山。這里成了人們交流信息、傳遞信息、獲取信息的主場地。
傍晚,人們從田間勞作回來,吃過晚飯,坐在柳樹下,享受習習的涼風,孩子們斂聲屏氣地聽大人漫無邊際地講三國、說水滸……高興時,還有人拉起胡琴,用粗獷的喉嚨吼幾段秦腔,在繁忙的日子里尋一點短暫的輕松和愜意。
秋天的柳具有成熟的美,脫下了夏的盛裝,換上單薄的衣服。柳葉綠里染黃,但黃而不枯,秋風吹來,紛紛飄落,金花撒落滿地。
冬天的柳寂寞而堅韌,它甘與孤獨為伍,它深諳自己的命運,把卑微演繹成執著———生命的執著。若是下一場雪,全身掛玉戴銀,楚楚動人。銀灰色的樹身似潑墨畫,融合淡雅,雪染的柳樹更是美麗壯觀。太陽光從樹枝間灑下,使樹上的冰花頓時生輝。它對抗著風雪嚴寒,在冷遇和漠視中展示著生命的奇跡。
家鄉的柳,久經狂風暴雨,歷盡世事滄桑;以它不畏寒冷的風度,恬淡自然的氣韻,奏響了季節輪回的序曲。
家鄉的柳多是旱柳,它不及生長在南方的垂柳那樣飄逸柔婉,靈動婀娜。
幾年前,我跟同事一起去杭州,到了西湖,天公不作美,正下著綿密小雨。我的視線一下子被湖邊垂柳吸引。雨水滋潤后的柳葉,青蔥嬌艷,凝綠欲滴,細長的柳枝在微風中描畫著柔柔的曲線。那風姿,那神韻,令我剎那間傾心不已。湖水波光粼粼,堤岸綠柳籠煙,柳絲迎風飄舞,宛若翠浪翻空,好似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使我這個遠道而來的游客心魂酩酊,如癡如醉。
西湖的垂柳品種來源于天津北倉苗木基地,屬于稀有品種節節垂。有的低垂青絲,如少女想著心事;有的柳絲纖細風中飄動,似貴妃醉酒;有的枝葉繁茂,樹頭若如獅頭;有的遠眺像少女,在湖水旁浣紗漂絲……
婀娜多姿,嬌艷嫵媚的西湖柳與家鄉的旱柳相比,總覺得缺點陽剛之氣,它們屬于樹中的貴族、是樹中的“弱女子”,旱柳卻不同,它們屬于樹中的“關西大漢”,是樹中的“偉丈夫”。
選自《佛山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