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曉玲
同治十二年(1873)鄉試,歐陽中鵠成功中舉。次年赴京會試,他第一時間去拜訪了同鄉好友譚繼洵,譚其時任戶部員外郎。譚繼洵熱情接待了他,留他住在瀏陽會館。此次會試未中,歐陽中鵠只得再去參加優拔貢廷試,倒取了一等,得任內閣中書,正式進入仕途。大小也是京官,幾個瀏陽籍京官好好聚了一次,歐陽中鵠也就安心地開始了京城生活。這年七月起,譚繼洵聘他在譚家家館教讀其子嗣襄、嗣同。時歐陽中鵠二十五歲,嗣同方十歲。
歐陽中鵠學術上很推崇王夫之,王夫之號“姜齋”,他取“瓣香姜齋”之意,自號瓣姜,以示對王夫之的崇敬。也因此,在給譚嗣同兄弟教授《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等儒家經典時,不忘傳授王夫之的學術思想。雖然王夫之的學說深奧難懂,但他的講授深入淺出,譚嗣同一聽就懂,對此產生了興趣,并終身推崇這位偉大的學者。
光緒二年(1876)春,京師流行白喉,譚嗣同的二姐譚嗣淑患白喉病,聽說譚家人不好好照顧嗣淑,母親徐五緣很著急,帶著長子譚嗣貽前去探病。不想此病非常可怕,母子都感染了白喉病,連帶譚嗣同也染上了。如晴天霹靂,五天之中,母親、長兄及二姐相繼被病魔奪去生命,不到十二歲的嗣同也昏死過去。當時,譚家在這次白喉流行病中死了六人,甚是凄慘,人心惶惶,家人竟沒有人敢去為徐夫人母子三人操辦收殮之事。歐陽中鵠悲傷之余,毅然帶人前往瀏陽會館,親手將殯殮之事辦理妥當,將幾人的靈柩暫厝于寺廟。
那真是一段難熬的日子,嗣同自一月下旬發病,直至四月中旬尚不能起床,但除了歐陽中鵠,幾乎沒有人真切地痛惜這個病中的孩子。譚繼洵在寄回瀏陽的家信中寫道:“嗣同于萬死之中幸獲一生,現尚輾轉床間未能起立,僅食稀粥、蒸餅,喉間似有物阻,必因潰爛尚未生肉復原也。”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歐陽中鵠都是嗣同的安慰和依靠,一往情深地關懷著他的成長。嗣同將老師當作自己的父親,在老師那里得到了家庭所得不到的溫暖,借以度過艱難的歲月。歐陽、譚之間一開始就顯得不同尋常,遠遠超出了一般師生情誼。嗣同不光對老師的“片紙單詞珍若拱璧”,每次回瀏陽,都要到歐陽中鵠家去看望老師,往來很密,乃至歐陽家上上下下都認識。光緒二十年(1894)十一月,譚嗣同正在瀏陽修族譜,在歐陽中鵠未能回瀏之前,主動替老師監修他父母的墳墓,在山上一住就好幾天。
光緒三年(1877)八月,譚繼洵升任甘肅鞏秦階道,冬天便請假攜家眷返瀏,以安葬頭年去世的徐夫人。歐陽中鵠隨譚家一同回瀏陽。不想第二年,父親歐陽向曦去世,歐陽中鵠乃居家守制。之后,歐陽中鵠先后入楊昌浚、瞿鴻禨幕府,在楊府負責教讀楊氏子女;在瞿府時,瞿當時正在浙江學政任上,主要協助他整頓“詁經精舍”,曾代瞿撰《申訂詁經精舍規約》、《書申訂詁經精舍規約后》,體現了他主張繼承阮元“專免實學”、“非以弋功名”的辦學宗旨。至光緒十三年(1887),歐陽中鵠再次入京充會典館協修,此時好友劉人熙亦為會典館纂修,兩人在京師得以朝夕與共,詩酒唱和。歐陽中鵠本不善作詩,正是在劉人熙、張百熙的帶動下,詩興大發,詩作連連,五言古詩《效陶》二十首、《詠懷》數十首等,都是作于此年,受到大家一致好評。
光緒十四年(1888),光緒帝大婚,歐陽中鵠臨時充大婚典撰文,及上徽號典禮撰文。至光緒二十年(1894)二月,歐陽中鵠充武殿試填榜官。這一年發生中日甲午戰爭,眼見當時朝廷種種妥協,歐陽中鵠非常失望憤慨。雖正值戰中,急需任人之際,歐陽中鵠仍以父親的墳墓被水所浸傷,堅決請假回籍修墓,受到很多人非議。歐陽中鵠很是受傷,說閣臣陸潤庠等也請假南歸,而獨指責他,實在不公。好在王芝祥給予他理解,在《致王鐵珊舍人芝祥》信中,歐陽中鵠辯解道:“此次乞假,出于義無可逃,唯求此心之安。論者不察所以然,多以去非其時,疑為規避。”
歐陽中鵠經天津坐海輪至武漢,曾專門拜訪了譚繼洵、陳寶箴,坦陳自己對戰局的看法。歐陽中鵠對此有清醒的認識,主張趁未大敗時言和,還可多些言和的條件。更難得的是,他在這些友人面前極力闡述了朝廷急需變法,認為非廢除當時之科舉制度,改習西法不行!在瀏陽士人群體中,他最早提出變法主張。至十一月十五日,歐陽中鵠離開武漢,而譚嗣同與唐才常卻在同一天雙雙從瀏陽到達武漢,計劃去考“兩湖書院”,師生由此錯過了見面。
晚清瀏陽士人之學,以程朱之學為根本,而近學王夫之(船山)。當然各人又有所不同。劉人熙與歐陽中鵠,同樣是宗師船山,劉人熙主要取《周易內外傳》、《張子正蒙注》,而歐陽中鵠則最重《俟解》、《四書訓義》。王夫之“器變道亦變”的思想,也成為歐陽中鵠當時主張變法的依據。當此社會處于急劇變化時期,包括歐陽中鵠在內的很多學人一改乾嘉樸學作風,而致力于通經以致用,從而找到了《公羊春秋》,以為找到了治世之良藥。后來王闿運學生廖平以及深受廖平影響的康有為、梁啟超諸人,則走得更遠,以托孔子改制,倡導維新變法。
甲午戰爭創痛巨深,歐陽中鵠痛定思痛,不光看到天下之勢發生了深刻變化,更認識到西方經濟軍事的強盛和政治法度的優長。于是,歐陽中鵠明確主張向西方學習,學習西方各國的政法、科技、工商業,直至語言文字。在此基礎上,他提出:“朝野上下,必盡更新,禮所謂可與民變革者,皆變革之;其不可變革者,如正綱紀,一道德,愈從而敦厚之;積中不敗,然后鞭笞四夷,是以有酌取西法之論。”他還斷言:“果變一切法,十年之間,必足自立。”
《馬關條約》簽訂的消息傳來,全國震驚,對所有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來說,這次打擊極為沉重。瀏陽士人中應該是譚嗣同最早得到消息,因為他此時正在湖北撫署幫助其父處理政務,很多公文、函牘他都最先讀到。譚嗣同極為憤慨,心如死灰,幾乎想出家為僧。歐陽中鵠由于僻居瀏陽,到四月中旬始得聞此消息,竟憤恨欲死,坐臥不寧。他在《復陳曼秋》信中宣稱:“四月二十后,聞和議已定,每私居啜泣,憤欲自裁……”他在《復蔚廬》信中痛陳:“和議已成,于四月十四日換約,聞之憤恨欲死。”他在《復護湖廣制臺譚敬甫中丞》信中悲嘆:“中鵠本無宦情,自聞和議,憤恨欲死,此心更如槁木死灰。”歐陽中鵠于這年寫給友人的信函中,無不長篇累牘地分析當時形勢,可見其憤恨歸憤恨,而其心則無時不為國為民憂慮。
此時,譚嗣同深受刺激,他決心拋棄科舉八股、考據辭章等舊學去尋求新學。但“新學”究竟是什么?一時還顯得比較模糊。是年十二月上旬,歐陽中鵠從瀏陽致函其時正在武昌的譚嗣同,提出形勢如此,個人何以自處?給譚嗣同以極大的震動。譚嗣同輾轉反側,深刻反省并思考國家命運和前途,由此清醒地認識到,中國必須實行變法,以改變“養民衛民教民一切根本大法”的局面。至光緒二十一年(1895)春夏,譚嗣同的變法思想基本形成。五月二十三日,歐陽中鵠再次致函譚嗣同痛論時局;譚嗣同、唐才常等認真拜讀先生手書,一字一淚,不由淚灑衣襟。
從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時代開始,已經進行了三十年的洋務運動,為何無法使國家強大起來,無法對抗日本呢?在譚嗣同看來,洋務運動不過是細枝末節,他形成了自己一套邏輯:講求變法必先從讀書人開始,要改變讀書人始必先改革科舉,使人人能各自精通一門,各自力爭在實學上有所作為。為此,他認為最急需下手的事情,就在振興實學,就在開算學館培養數學人才。
與譚嗣同有相同想法的,還有其好友唐才常、劉善涵。當時唐才常和劉善涵就讀于兩湖書院,他們每天都會見面,并反復商議如何引導人們參與維新變法,如何興辦算學館。于是,由唐才常上書瀏陽士紳之首譚繼洵,請其利用自身影響去說服湖南巡撫,酌撥瀏陽南臺書院膏火之半,以設立瀏陽格致書院,并親自帶頭捐廉予以倡導。但譚繼洵卻認為還是遵循一貫的規矩好,沒有必要去為天下先。此路不通,他們轉而竭力說服老師歐陽中鵠。歐陽中鵠在瀏陽頗有名望,而且倡導變法,他倘能率眾辦學,應能事半功倍。
譚嗣同在閏五月初九接到歐陽中鵠的信后,寫了一封洋洋萬余言的回信,在信中全面闡述了對時事的看法與痛苦憂慮,極言變法之必要,內容涉及開議院、辦工礦企業、辦學校、改科舉等許多方面。此文成了譚嗣同在甲午以后憤然而起的一篇變法宣言,無論從深度上還是廣度上,都超出了其師歐陽中鵠,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還特別闡述了開辦實學的思想和倡立算學館的計劃。五月十日,唐才常亦致信歐陽中鵠謂:“一鄉一邑,如能設法稍開風氣,或培植一二人才,為將來驅馳之用,即于事不為無補,而可啟一省之先聲……”
歐陽中鵠認真讀過譚、唐關于舉辦格致書院的來信,心潮澎湃,但又有所顧慮,擔心瀏陽儒生們依然醉心于科舉,會來阻撓新學。正在歐陽中鵠猶豫之際,而當時政局對變法也有利,清政府在五月十三日下發保舉精于天文、地理、算法、格致、制造諸學者的上諭。湖南又以陳寶箴任巡撫,亦有心變法圖強,且當時湖南學政江標也支持新學。這些條件均促使歐陽中鵠下定設立算學館的決心。于是,歐陽中鵠認真考慮成立算學社一事,且為之行動起來了。
湖南學政江標于七月按臨瀏陽,各鄉秀才集中在縣城參加歲考。譚嗣同會同唐才常、劉善涵、涂儒翯、羅召甘等人十多名秀才,聯名向其遞交了由劉善涵起草的《上江標學院稟》,申請將南臺書院永遠改為算學館,并會同公正明白的紳耆,細定章程,妥為辦理。江標對倡立算學館之事極為贊賞,批文道:“瀏陽城鄉五書院,舊皆專課時文,近擬將南臺書院永遠改為算學館,與四書院文課相輔而行。”并札示瀏陽知縣唐步瀛立案。當此時,大多數以反對洋務、標榜正統的秀才一片嘩聲,對瀏陽設立算學館一事大不以為然,詆之為妖異,堅決與之劃清界限,并且相互告誡抵制算學館的余毒。后來,隨著《興算學議》、《書興算學議后》的出版,士子們了解到變法的原因及目的后,紛紛表示理解或支持。
譚嗣同北游訪學后,與老師歐陽中鵠在思想上開始出現分歧,師生關系已有所疏遠。據歐陽中鵠所說:“及(譚)次年入京赴行,宗旨遂變。嘗以書來,言誓發宏愿救四萬萬人,其語多釋理最高明處,知已為異學所引。丁酉(1897)冬歸,與語間不相洽,視弟文字不甚措意。”
光緒二十四年(1898)二月中旬,歐陽中鵠進入陳寶箴巡撫幕府,參與省中新政,師生再度共事。鑒于原先陳氏幕僚羅正鈞、黃修原等人與維新派關系不佳,維新人士對歐陽中鵠進入陳氏撫幕,極表贊同,并大力促成之。歐陽中鵠進入撫幕后,自然而然成為陳氏父子聯系維新人士,特別是譚、唐的中介人。
當省內外守舊派的壓力滾滾而來時,陳寶箴的態度發生明顯變化,搖擺于維新派與守舊派之間,對湖南維新運動產生了嚴重的負面影響。這一轉變始于光緒二十四年三月,矛盾最初產生于譚嗣同和陳三立之間。三月三日,譚嗣同在《湘報》刊登康有為第五次上光緒皇帝書,并撰寫按語加以贊美,引起陳三立的強烈不滿,陳認為“嗣同等鉆營康名士,自儕于門人之列”。歐陽中鵠也表示不快,認為譚嗣同并非康有為門人,為什么要自稱門生?譚嗣同對陳三立也早有不滿,認為他平日詆毀梁啟超、詆毀唐才常,及力阻不許聘康有為來湖南。他轉而指責陳三立對康有為自揣學問不如人,而又不勝其忌妒之私,于是誹謗他取笑他。
正因為遭到王先謙、葉德輝等守舊勢力的攻擊,又遭到陳三立、歐陽中鵠等維新人士的不理解,譚嗣同、唐才常變得更為激昂。譚嗣同在致歐陽中鵠書中寫道:“才常橫人也,志在鋪其蠻力于四海,不勝則以命繼之。嗣同縱人也,志在超出此地球,視地球如掌上,果視此軀曾蟣虱千萬分之一不若。一死生,齊修短,嗤倫常,笑圣哲,方欲棄此軀而游于鴻蒙之外,復何不敢勇不敢說之有!”
至三月八日,譚嗣同、唐才常在《湘報》刊登了易鼐《中國宜以弱為強》一文,頓時引起震動,陳寶箴、黃遵憲認為過于驚世駭俗。在黃遵憲看來,日本有漸進、頓進二黨,現在即便求頓進,也難以快速取得效果,不如采用漸進法,報紙上刊登的文章不要太激烈。陳寶箴反應更為強烈,指責其“過于偏激,驚世駭俗,非處士所宜言”,并“命瓣姜師致書報館以責之”。陳寶箴公開出面干預《湘報》言論,這還是第一次。接信后,唐才常與譚嗣同非常憤慨,立刻回信為之辯護,該信以《復歐陽節吾舍人論報書》為題刊登于三月十一日的《湘報》上。
時務學堂總教習梁啟超以“為乃翁五十祝壽”為由,于二月中旬離湘赴滬,本擬諸事完畢后仍然返湘,故并未辭去總教習一職。梁走后,守舊派蜂起攻擊,揚言已在學堂讀書札記中,發現粵人教習的激進批語,涉及批評君權及反滿族意識,稱之為“悖亂實據”,要求撤換學堂教習。維新人士認為此舉證明陳寶箴對他們已有疑心,其心中的惶惑與憤慨可想而知。唐才常甚至認為,王先謙、葉德輝攻擊學堂事出有因,歐陽中鵠因為譚嗣同及他贊美康有為而老大不高興,就在陳寶箴面前說了壞話;早就聽說陳寶箴想讓王先謙代替熊希齡,以葉德輝擔任總教習,看來陳寶箴已經和他們握手言歡了。
陳寶箴未必有以王、葉主掌學堂的計劃,然而確有撤換粵人教習的打算,但因遭到黃遵憲、熊希齡的反對,一時難以實施。整頓學堂暫時未果。閏三月二日,時務學堂添聘教習,在增加唐才常、歐榘甲二人的同時,又增聘陳氏友人周大烈為教習,算是雙方的一個妥協。從當年閏三月起,陳寶箴迫于守舊派壓力,開始采取措施限制維新派,他采取的第一個措施是整頓學堂。閏三月中下旬,陳寶箴下令調閱時務學堂學生讀書札記。到四月下旬,在陳寶箴的授意下,時務學堂決定改定課程,振興實學,并正式宣布:“現在時務學堂學生于經學已通大義,擬將課程改為特科六門,由教習擇各學生性之相近者分門教授,以備經濟特科之選。”由此,改變了梁啟超為時務學堂擬定的教學方針和課程。
經此事件,維新陣營的內部關系趨于緊張,氣氛大為惡化。閏三月二十日,又發生了出時文題事件,在維新派與守舊派之間掀起了軒然大波。是日,岳麓、求忠、城南三書院官課考試,由歐陽中鵠出題。時文本來是維新派極力反對、強烈要求廢除的,歐陽中鵠自己早在甲午年間即主張廢除,早幾天陳寶箴在南學會演講,也認為時文之弊病極大,宜廢除。且事先皮錫瑞等一再要求不出時文題,而改出時務題,歐陽中鵠也勉強答應。臨到考試時,發現出的仍是八股時文題,維新人士頓時嘩然。皮錫瑞寫道:“此等題出自何人?令守舊者鼓舞歡欣,維新者扼腕太息!如此辦法,必無振起之望。”此時,維新人士對歐陽中鵠極為不滿,視其為維新變法的阻礙。唐才常也說:“乃師辦事本無決見,好聽小話。瀏陽開化,并非其功,到此專聽污吏賴子佩之言,熒惑上聽。”
事實上,陳寶箴、歐陽中鵠在對譚、唐等維新派采取行政措施的同時,也開始采取措施“厘正學術”,以便與維新派的“平等民權”學說劃清界限,在思想上保持距離。而對于諸生試卷,歐陽中鵠進行了大量的批閱,特別在某些言論過激的試卷上,其批語多至千余字。何來保既是校經書院學生,又是《湘報》主要撰述者,他屬于與譚嗣同、唐才常一類的維新激進派。其關于《墨子·尚同》篇的策論,明顯主張民權思想,故遭到歐陽中鵠的批駁,且將其名次置后。至此,瀏陽變法以來,歐、譚師生之間所潛伏的深刻思想差別終于凸現出來。
譚嗣同于閏三月十八日為組建團練事返回瀏陽,逗留將近半個月。不料在此期間,風云突變,形勢急轉直下,而調閱札記及出時文題時他都不在長沙。四月五日,譚嗣同由瀏陽回到長沙后,即和唐才常一起與歐陽中鵠通過書信進行交涉,據理力爭,力圖為學堂等事“雪清此謗”。譚氏在信中說明出時文題一事為何引起“群然憤怒”,謂維新人士對歐陽中鵠“所憤者初非區區一題,蓋把持一切,新政不得展布耳”,并要求與歐陽中鵠作一次開誠布公的長談,認為“凡事總以直說為好,若愈隱則愈誤”,希望從源頭講明學術宗旨,“不然,則滿腔熱血不知灑向何地”。
出時文題還有一個原因是閱卷較易,但歐陽中鵠的解釋,只是一種表面現象,實際上應當是湘省官方遏制維新激進派的措施之一,如同調閱時務學堂札記一樣。隨之,譚嗣同、唐才常在《湘報》館主筆地位被黃膺、戴德誠代替,《湘報》不再刊登激進言論。為此,失去陳寶箴的支持,譚、唐等維新派在湖南已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曾經引人注目的南學會講學也難以維持下去了。四月十三日,南學會發表《申訂章程》,宣布講學暫時休會。“天時漸熱,人多氣郁,難以宣講,本學會議暫停止,俟有陰雨涼爽時,或所講新理及所聞時事須集會友講聽時,當擇期預行刊報布告”。
與此同時,陳寶箴密折保薦經濟特科等人才六十人,其中以歐陽中鵠為首,在保送他為經濟特科的考語中,稱贊其“學術正大,持論平通,不為偏激”。而歐陽中鵠以為既為陳寶箴幕僚,陳氏如此推舉保薦,自己還是避嫌為妙,故極力推辭。不過,當時因歐陽與維新激進派有隔閡,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楊深秀諸人在京輔佐光緒帝變法,諸人也不會吸引歐陽中鵠進京。
維新派在湖南備受壓抑的情況,至四月下旬出現轉機。四日二十五日,侍讀學士徐致靖上奏舉薦著名維新人士康有為、黃遵憲、譚嗣同等人。光緒立即采納其建議,發布上諭,準備召見康有為,并令黃遵憲、譚嗣同赴部引見。處于困境之中的譚嗣同得此消息后感嘆:“此行真出人意料,絕處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臨行前數日,譚嗣同寫了封信給歐陽中鵠,準備約唐才常一起去歐陽中鵠寓所作竟日之談,專門講明學問宗旨,并就此辭行。五月九日,譚嗣同赴歐陽中鵠處辭行,同時向其說明維新派關于救亡圖存的計劃。次日,歐陽中鵠致信譚氏,勸其勿鋒芒太露,韜光養晦,暫時退隱,“平其心,養其氣,斂其才,藏其智,以俟積厚流光,異日出而倡其學”。但他的勸諭未起半點作用,此時師生在思想政見方面已存有很深的隔閡,最后一次談話不歡而散,歐陽中鵠唯有連連嘆息。
在此,歐陽中鵠還強調指出雙方學術的原則區別在于:“吾儒是禮,是文家兼質家;汝學是墨,是釋,是耶,是純乎質家。然流弊太多,不能自立。”此種分析很客觀到位,歐陽中鵠是較純粹儒者,奉行中庸之道,雖主張變法維新,但只準備以漸進的方式來實行。而譚嗣同由于其家庭生長環境的原因,形成其躁急偏執的個性。歐陽中鵠在與他相處的二十余年中,一直努力化解其戾氣,可惜失敗了。再加以自丙申北游,譚嗣同接觸西方先進科技知識以及基督教、佛教,思想為之大變,主張激烈的變化方式,特別是力推民權平等的思想。這些是歐陽中鵠斷斷乎不能接受的,師生分道揚鑣也就成為必然。直至譚嗣同喋血菜市口,歐陽中鵠還是認為“臨刑談笑自若,可謂壯,惜乎未聞道也”。
戊戌變法失敗后,隨著陳寶箴被革職交卸,湖南守舊士紳勢力極大,葉德輝諸人在維新運動中及運動后大出風頭,大力攻擊維新人士。歐陽中鵠是譚嗣同最著名的老師,又是維新變法的倡導者、參與者,在當時那種風聲鶴唳的形勢下,受到的沖擊就可想而知了。
譚嗣同被殺后,其靈柩由胞侄譚傳贊與譚嗣同兩個忠實仆人于九月十八日運達長沙。九月下旬,譚嗣同靈柩運抵瀏陽,安置在城外茅坪。譚嗣同是被朝廷以大逆不道的罪名殺害的,在當時看來極不光彩,故譚家不準備舉行悼唁儀式。歐陽中鵠念師生之情,禁不住老淚縱橫,遂由長沙返瀏,忍痛親自主持喪葬事宜。他遵從譚嗣同先前信佛的意愿,特地延請僧人誦經超度,做了七天道場,還燒了紙錢等。歐陽中鵠當時亦大受譚嗣同一事牽連,而他仍能出面為譚嗣同經辦后事,其氣節也令人欽佩,也非一般人可做到,真正盡了師生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