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飛
1925年10月8日出版的《國大周刊》第一期刊有王力先生《本校成立緣起及今后之希望》,是他對當時新創辦的上海國民大學成立緣起之介紹,以及對學校當局八點希望的闡述。就目前所見,這篇文章系王力先生公開發表的第一篇文章,具有極其重要的文獻價值,同時對恢復王力先生早期行實,認識其早期教育思想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國高等教育都頗有意義。該文未見于山東教育出版社《王力文集》與中華書局《王力全集》,茲將全文照錄如下(為盡可能保留原貌,標點一仍其舊,唯原文漫漶不清處以“□”代替):
中華民國十四年七月三十一日下午,清室善后委員會檢查清宮,發現江氏致金梁請覲溥儀函二,有用非常之才以應非常之變等語。初,江氏嘗自稱社會黨首領;上海專科大學學生慕其名,迎為校長,易校名曰南方。至是,諸生聞江請覲事,皆大憤,通告天下,撤銷其校長職權;并請教職員組織校務維持會,董理校事。當是時也,諸生坦然,不防江氏之肆毒。不數日,江氏出京南下,率眾據校,辭退教職員十四人,開除學生十余人。當是時也,師生又坦然,不愿與江氏較得失。于是校務維持會諸先生別立國民大學,以納南方大學離校之學生。學生中雖有不甘退讓者,然諸先生詔以讀書為重,勿與小人爭而誤韶光,則皆唯唯而從眾。一德一心,而吾校之根基以立。章先生太炎,國之鴻儒也;年老不任事久矣。吾校方籌備時,請先生任發起,則欣然承諾;及成立時,舉先生為校長,又欣然承諾。吾以是推知天下之士愛吾校如章先生者,實繁有徒。社會之屬望彌殷,則吾校之責任愈重。受激之深如彼,責任之重如此。然則兢兢業業,毋怠毋荒。認定鵠的,勠力以赴:吾人容自己乎。
吾述成立緣起既竟,茲將余所希望于本校者,分條論之:
(一)注重人格教育也。天下學校,雖曰皆宜注重人格教育,然未有專以人格為標榜者也。吾校為爭人格而起,標題何其堂皇正大!今后吾人自當相勖保存人格,以期不背宣言。而學校當局,尤當以養成學生之高尚人格為職責;管理不可不嚴,訓迪尤宜懇摯。而身為教職員者,更當以身作則,勿使德行有虧。此吾校最要之宗旨,應共矢勿渝者也。
(二)籌足經費也。經費為學校之要素,人莫不知。私立學校之不及國立者,即經費之關系也。吾校經費之急需籌資者,首為建筑費,次為基本金。建筑校舍,所費不貲;而當務之急,又必不可緩。籌措之法,一曰募捐,二曰借助于資本家。茍尚差一萬數千元,似可由教職員與學生□資湊足。此關建設大計,非管見所能詳及。
(三)嚴格取錄新生也。邇來私立大學,風起水涌;招徠士子,來者不拒。入學考試,僅具形式,榜登竟無名落孫山者;無怪乎社會無信仰之心,教部有取締之令也。嘗謂招考新生,資格不妨稍寬,而程度則不可不嚴為甄別。資格可偽,而程度不可偽。故復旦大學許舊制中學畢業生投考本科;而清華國學研究院許研究國學有心得而無資格者應考,皆知資格不足為標準也。惟程度則甚有關系:若甄別不嚴,隨意收容,他日諸生程度不齊,難以施教,其害不小也。夫甄別不嚴,無非欲多收學生,多得學費;而不知事有大謬不然者。蓋多收低能生,即難得社會之信仰。每見鄉老相與談曰:“吾鄉某兒,中文不能成短札,西文不能諳文法,竟能考入某大學;可見此校之不良,我家兒不令入也。”又嘗聞學界相與談曰:“某生畢業于某大學,其成績之劣竟如是!”又嘗聞學校當局語人曰:“某大學四年級生,僅能考入北大一年級,可笑執甚!”據此可見社會心理之一斑。學生愈濫收,社會愈厭惡,士子愈益裹足不前。本欲以是招徠學生,適足以敗名譽,而學生日益少,豈非所謂作偽心而勞日拙者耶。吾校新立,慎始關微,不可不予斯三致意焉。
(四)嚴格考試也。余素主張廢考,以謂考試不能得正確之標準;不如不試,俾學生自由研究之為愈也。雖然,不考則可,考而不嚴則不可。夫考試之謂何?豈非欲知學生之成績耶,若不嚴格,則真成績不可知,而升級降級皆無所據;此亦關于學校名譽者也。
(五)多聘良教授也。不善為學者,擇校舍之輝煌;善為學者,擇教授之博學。嘗謂中學以設備為重,大學以教授為重。吾輩負笈萬里,有二大希望,而校舍之巨麗不與焉。一曰,圖書多;二曰,教授好,如是而已!所謂好教授者,非以其有博碩之名也;亦非以其有飽學之譽也。有博碩之名,貴乎能副其實;有飽學之譽,貴乎誨人不倦。否則雖完全博士,而多無實學,則學校無所用于偶像;雖人人飽學,而多怠于教,則彼自飽學,于學生無關。故良好教授之標準,嘗以博學善誘為衡;道德次之;名譽抑亦末已。
(六)多聘專任教授也。學生之求學,所得于課堂者少,所得于自修者多。自修而有所疑,則必尋師而問焉:此專任教授之足貴也。嘗見教授之職業紛繁任教多校者,除上課一小時而外,無在校之時間。授課一畢,匆匆離校;諸生環而問難者如蝟,勉強酬答;身在教堂之內,心馳市塵之外,一若以諸生問難為可厭也者。此無他,職資不專之過也。清華國學院,注重自修,其講師當常住校,以備學生之質疑,誠深知此弊者也。且教授常在校內,于校務之贊襄,諸多有益。今吾校成立伊始,物色專任人才,良非易易;然懸此為的,終有如愿之一日。倘此時不可多得,即得三數人,亦聊勝于無也。專任教授常常住校,固大佳事;即不住校,每日留校數小時,亦大有益:此應請當局注意者也。
(七)籌備大規模之圖書館也。吾人負笈萬里之最大目的:一曰,圖書多;二曰,教授好,前已言之矣。凡人研究一書,必須多書以為參考;而多書非一人之財力所能備也,故圖書館尚焉。現在學校當局,正致力于此事,吾人拭目以觀厥成可也。
(八)許學生代表加入評議會也。學校之風潮,起于懷疑,起于隔閡。教職員與學生各自為謀,不相融合,而學校從此多事矣。故教職員與學生,不可不思所以合作之道。其道維何?即許學生代表加入評議會是也。學生加入評議會,□有建議權與表決權;至其人數,似宜占全數三分之一,如此,則上情以達,下情以宣,兩無隔閡,永無風潮:學校之福也。
以上八端,皆老生常談,無新奇之見地;顧言之非艱,行之維艱;循是為之,不出三年,其效立見。此雖余一人之希望,諒亦當局之所贊同。倘承當局贊同,則謂為吾校今后之計劃也可;否則謂為余個人之私見,略采擇焉,亦無不可。八端之外,尤有最要者,師生和衷共濟是也。吾師生輩風雨同舟,幾經奮斗。儼然患難之相依;自當爾毋我虞,我毋爾詐,勠力一心,為學校博光榮,即為國家增幸福。尚共勉旃!
《國大周刊》為上海國民大學同人編印,系上海國民大學校刊,1925年10月8日創刊,周兩刊,每周四、日出刊。關于刊物旨趣,何炳松在《發刊詞》中云:“我國民大學固揭署‘人格教育旗幟者。校中同人對于‘人格教育必皆志同道合,所謂同氣相求也。則交換智識,互通消息之周刊,又烏可以已乎?同人不敏,思借周刊以為敦品勵學之中介。提高人格,增進學術:小之足以立身,大之足以救國,推而廣之,或且足以改善人類之狀況。”與王力這篇文章同期刊出的有章太炎《國民大學宣言》、曾廣勛《國民大學的真精神》等。王力其時為該校一年級學生,二十五歲。
1924年夏,王力在供職單位李氏開國學校校長李慎西和同事李春馨的資助下離開家鄉廣西博白,到上海求學,9月起就讀于上海私立南方大學國學專修科一年級。上海私立南方大學的校長為社會黨黨魁江亢虎。1924年3月中旬,江亢虎離滬進京。在北京,他拜見了二十年未曾謀面的原京師大學堂同事金梁。金梁此時掌管宮廷事務,遂帶領江亢虎參觀宮殿,并游覽御花園。江亢虎“以未獲覲見為憾”,遂于3月19日和31日兩次寫信給金梁,請其代為安排,語多媚詞。金梁奏請溥儀召見江亢虎,遭到溥儀身邊大臣反對,以失敗告終。雖然最終江亢虎沒有覲見溥儀,但是江亢虎請覲的兩封信以及金梁《為江亢虎請覲奏折》卻與康有為、升允、陳夔龍等人的復辟奏折放在一起。1925年7月31日下午,清室善后委員會第一組查點故宮養心殿物品,點至呂字565號時,以上秘密文件被同時發現。由此,江亢虎身陷復辟丑聞。同年8月7日、8日、10日,《申報》分三次刊發《清室善后委員會發表復辟文件》,一并公布了江亢虎寫給金梁意欲請覲溥儀的兩封書信,一時輿論嘩然。隨即,上海私立南方大學掀起一場聲勢浩大的“驅江運動”。王力晚年接受采訪時曾介紹這一段往事:“我入學不久,報上披露了他晉見了被趕下臺的清朝皇帝溥儀,并公布了他給皇帝寫得很肉麻的恭維信,上海師生大嘩。南方大學掀起驅江風潮,十四位教授和三個學生開會,否定江亢虎當我們學校的校長。”雖因為時久遠,王力先生回憶的具體細節略有偏差,但驅江風潮確有其事。
先是,南方大學學生會在8月7日立即召集委員會會議,討論應對方法。經多數表決,學生會決定給江亢虎校長拍電報,若報載屬實,則請其自行辭職;如系偽造,則請立即明白答復。
8月11日下午4時,南方大學教務長殷芝齡、事務長楊卓茂借用一品香旅社召集校務會議,教授陳定謨、蕭恩承、陳德恒、胡樸安、蔡鼎成、潘公展、何炳松、梅思平、李石岑、陳翼祖、戈公振、王耀三、夏麟、汪英賓、汪仲長、陸鼎揆,職員圖書館主任孫心盤、會計袁拜言、注冊主任呂潮,文牘員戴漢材、附中主任張四維,學生會代表李可權、陳志莘、王力、劉節、劉榮簡等參會。
會議甫一開始,李石岑即提出臨時動議,提議先討論江亢虎校長有復辟嫌疑一事。何炳松、梅思平、陳定謨、胡樸安、戈公振、王力、劉節、劉榮簡等先后發言,均極憤慨,謂為學校名譽及今后事業計,應立即否認江亢虎為校長。經詳細討論后,與會人士決定用全體教職員名義發布啟事,否認江亢虎為校長,并贊同學生會提議,組織校務維持會。后以記名投票方式,選定胡樸安、李石岑、殷芝齡、楊自容、何炳松、陳定謨、陳德恒、夏麟及附中主任張四維九人為校務維持會委員,代行校長職權。散會后,又繼續開校務維持會委員會議,直到十一時才結束。
8月12日早上8時,校務維持會在南方大學校內舉行會議,發表正式就職布告。到會者有胡樸安、李石岑、楊自容、殷芝齡、陳德恒、陳定謨、何炳松等。隨后校務維持會委員參加學生歡迎會。歡迎會后即在校長辦公室討論學校事務十余項。8月14日晚7時,校務維持會舉行記者招待會,報告校務維持會組織經過與反對江亢虎校長原委。
8月16日晚10時,江亢虎抵達上海,隨即事態發生變化。17日早8時,“江亢虎突然率校外多人蜂擁到校,自稱校長,擅發布告,將教職員十四人解職,學生三人除名。并嗾使校外多人驅逐學生會委員三人出校。其余學生一概扣留不許行動,交通斷絕,儼然牢獄。又將教務處、事務處窗門打破,竊取重要文件。校務維持會印信、議事錄等亦皆被掠去”。同時,輿論發生轉向。8月18日《申報》所刊《南方大學學生自治會啟事》云“本校被一二陰謀家借故把持,另組不合法之校務維持會”,《南方大學教職員啟事》云“南方大學教職員共五十四人,是日會到者共二十七人,內有學生五人,新聘下學期之教員二人,職員一人。舉手否認江亢虎為校長者共十六人,除學生三人,新教職員三人,外僅有適法之教職員十人。此種表決方法當然無效”,《南方大學事務長楊卓茂啟事》云“所有校務維持會當然委員一席宣告脫離”,《南方大學學生會常務委員李可權啟事》云“誣蔑江校長文電及宣言并請求學校當局組織校務維持會公函均蓋會印,未征可權同意。除具函朱沛及維持會聲明否認外,深恐暑期回家諸同學不明真相轉生誤會,特此聲明”。上述啟事從組織程序不合法這個層面否認前述校務維持會的合法地位。同日,江亢虎也在《申報》刊登聲明,解除教授殷芝齡、陳德恒、陳定謨、梅思平、李石岑、何炳松、王耀三、戈公振、陸鼎揆、胡樸安、蕭恩承、潘公展,職員孫心盤、戴漢材等十四人職務,開除劉榮簡、劉節、王力等三名學生。董純才、顏虛心等兩百余名學生也因羞與江亢虎等為伍而自發離校。
宣言“決不與江亢虎爭奪南方大學之地盤,但始終反對復辟之江亢虎,積極援助反對復辟之南方大學學生”的南方大學教授在這種情況下,馬上謀劃籌辦新的大學。8月19日下午四時,李石岑、何炳松、胡樸安、殷芝齡、戈公振、趙蘭坪、陳定謨、周南陔、滕固等二十余人借博物院路青年協會場地開會,議決創辦一所新的大學,即日起積極籌備,同時亟請社會各界熱心教育的人士擔任發起人。除王力前面提到的章太炎先生外,還有袁希濤、方椒伯、王云五、張君勛、郝伯陽等諸位先生也擔任該校發起人。8月22日,上海國民大學正式宣告成立,并登報招生,設辦事處于四川路青年會。8月28日下午6時,發起人為推舉校長一事,到前已提及的西藏路一品香旅社聚餐。到會者有章太炎、章伯寅、何炳松、胡樸安、李石岑、汪英賓、陳定謨、杜定友、朱勤補、朱如堂、蔣保厘、蔣綿恩、陳德恒、王耀三、趙蘭坪、殷芝齡、應成一、梅思平、吳勖初、吳玠、鐘純青、盧海珊等。入席后,首先由胡樸安報告組織國民大學之緣起,次由李石岑報告組織國民大學之經過和章程規定,再由殷芝齡報告校址及招生情形,后章太炎宣言就職。章表示,“吾人興辦大學,應持不偏不倚態度,以造成堅潔人格為主。今承諸君推為國民大學校長,吾當唯力是視,樂觀厥成”。章伯寅最后發言,他代表江蘇省教育會對章太炎就任校長表示竭誠歡迎。8月29日,章太炎聘請殷芝齡擔任教務長,吳勖初先生為事務主任。9月16日,上海國民大學開始注冊、選課,21日正式開課。學校各項工作即漸漸步入正軌。
1926年8月16日,《申報》刊出北京清華學校錄取新生名單,王力與國民大學同學劉節、顏虛心一同考入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自此,結束了其在上海國民大學的求學生活。《本校成立緣起及今后之希望》中提及“清華國學研究院許研究國學有心得而無資格者應考”或可說明王力1925年即已關注到清華研究院,而非1926年才看到招生簡章。同年8月23日,上海國民大學還以王力等考取清華學校研究院國學門為事例,登報宣揚其辦學成績,這自然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