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學經濟學院 四川成都 610065)
從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轉軌改革中,社會保障在黨和國家事業發展全局中的地位不斷強化,并逐步發展成為一項重要的社會經濟制度。黨的十九大提出全面建成覆蓋全民、城鄉統籌、權責清晰、保障適度、可持續的多層次社會保障體系。隨著中國不斷接近劉易斯拐點,勞動力短缺、不斷上漲的用工成本和流動人口對社會融入的要求成為社會保障體系正在面臨的挑戰。其中,“五險一金”的總費用占到了企業職工工資的40%以上,與其他國家相比,繳費比例明顯偏高,這可能造成企業負擔過重,影響企業的競爭力及長遠發展。在此背景下,國務院辦公廳印發的《降低社會保險費率綜合方案》明確提出,自2019年5月1日起下調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單位繳費比例至16%。但是,截至目前,對于較高的政策繳費率對企業生產、投資等各方面的影響程度以及具體機制,尚缺乏代表性的微觀數據研究。考察企業在面臨較高政策繳費率時的反應,有助于我們理解中國社會保障體制改革面臨的困境和挑戰,有助于加快建立多層次社會保障體系。
本文將嘗試從兩個方面研究政策繳費率過高對企業產生的影響:(1)面對較高的政策繳費率,企業社保繳納的實際遵從度如何,不同類型企業的反應是否存在顯著差異?如果企業實際的遵從度較低,也就意味著實際的社保負擔可能并不嚴重,或者實際社保負擔可能過度集中在部分企業,那么這將大大削弱其對實體經濟產生的影響。(2)以2008年實施的《勞動合同法》為例,考察強化社保執行力度可能對企業社保遵從度產生的影響,為《勞動合同法》對勞動力成本的影響及其作用機制提供來自社保遵從度方面的證據,有助于對中國勞動力成本上漲影響因素的理解。
本文通過對以上問題的回答,在以下兩個方面有一定的邊際貢獻:(1)基于2004-2007年工業企業數據和2007-2011年的全國稅收調查數據,更細致地考察了企業社保的實際遵從度狀況。已有研究雖然分析了中國企業社會保險的參保情況(趙耀輝和徐建國,2001;Nyland等,2006;Feldstein和Liebman,2006;Rickne,2013),但大多屬于定性分析,缺乏采用大樣本的微觀數據作為支持的定量研究,特別缺乏以中小企業為主要樣本的定量分析和異質性研究。①本文后續分析企業的社保繳納情況是以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為主。在當前減稅降費的宏觀大背景下,本研究具有很強的政策意義,并且通過分析不同所有制、規模的企業對于養老保險政策繳費率的敏感程度,為地方政府實施更為精準有效的養老保險政策繳費率提供了理論依據和政策建議。(2)不同于已有的文獻關注《勞動合同法》對上市企業勞動力成本的影響(沈永建等,2017),本文基于全國層面的企業數據更加準確地評估了《勞動合同法》對代表性樣本企業的影響。同時,本文分析了《勞動合同法》對企業勞動力成本的作用機制,強調了《勞動合同法》和社保政策繳費率的交互影響,這是以往的研究所忽略的地方。
文章的后續安排如下:第二部分是文獻綜述,強調本文的研究視角;第三部分是數據說明和描述性統計分析;第四部分是企業社保繳費情況的實證分析;第五部分是研究《勞動合同法》對企業社保負擔的影響;第六部分是文章的主要結論和相關的政策建議。
以養老保險為代表的社會保險得到了相關學者的廣泛關注,大量研究認為中國現行的社保繳費率過高,并且阻礙了社會保障體系的運行和可持續發展(孫祁祥,2001;Feldstein和Liebman,2006)。孫祁祥(2001)的研究指出,中國的社保繳費率高于大部分的OECD國家,僅僅比葡萄牙、西班牙、荷蘭、意大利和丹麥等國低。盡管中國各地區和各年度的社保繳費率存在差異,并且近期政府也采取措施下調了部分政策繳費率,但是中國的社保繳費率過高的問題仍然給企業帶來了巨大的成本負擔,并造成了普遍的社保逃避現象(Nyland等,2006;Rickne,2013)。現有的文獻從企業參保程度、企業生產經濟活動以及勞動力成本等方面研究了社保政策繳費的影響。
從政策繳費率對企業參保程度影響來看,現有文獻普遍認為過高的政策繳費率降低了參保水平,但對這種現象的解釋卻不盡相同。有學者從參保激勵層面解釋了社保逃避現象。趙耀輝和徐建國(2001)認為中國的養老保險政策繳費率過高使得企業和員工沒有足夠的激勵按法定要求足額繳納保險費用。封進(2013)從成本—收益角度指出,面對過高的繳費率,企業和員工會選擇不參保,或者在參保后采取低報工資的形式來逃避繳費。封進和張素蓉(2012)基于上海的社保制度差異,發現降低社保繳費率可以增加企業的參保程度,并且在平均人力資本較低的企業中作用更明顯。通過對比“五險一金”中激勵更強的公積金,趙紹陽和楊豪(2016)發現,相比企業需要繳納的住房公積金而言,企業對于養老保險有更強的逃費動機。這表明,企業在面臨高政策繳費率時有更大的傾向逃避繳費。同時,有學者發現政策繳費率和實際繳費率存在非線性關系。封進(2013)利用2004-2007年沿海四個省份制造業企業的數據發現政策繳費率和實際繳費率之間存在倒U形關系,即隨著政策繳費率的提高,實際繳費率呈現先升高后降低的趨勢,并通過模擬驗證了適當降低政策繳費率可以提高參保程度的假設。
從勞動力成本尤其是社保繳費率對企業生產經營的影響來看,現有的文獻認為較高的政策繳費率減小了雇傭規模、降低了員工收入水平,也降低了全要素生產率。馬雙等(2014)研究發現養老保險的政策繳費率過高導致了企業雇傭人數和員工工資的減少,并且發現員工工資和福利之間不存在替代關系,即高政策繳費率使得員工的工資和福利都減少了。錢雪亞等(2018)指出企業實際承擔的社保繳費率越高,企業越有可能通過減少雇傭人數和工資的方式來轉嫁成本。而中國企業繳納的社保費用實際上是由企業和員工共同承擔的,并且企業承擔了其中的30%到80%(Nielsen和Smyth,2008;Li和Wu,2011;楊翠迎等,2018)。結合企業和職工的數據,趙靜等(2016)發現較高的政策繳費率使得企業的參保概率下降,而職工的參保概率沒有受到影響,但參保企業和參保職工的繳費水平都下降了。全要素生產率是評價企業生產經營效率的重要指標。趙健宇和陸正飛(2018)發現企業為員工支付的養老保險占員工總薪酬的比重與全要素生產率負相關,且這一負向關系僅在員工平均工資較低的企業中顯著。較高的養老保險繳費比例增加了企業勞動力成本占企業收入的比重,同時卻也降低了員工當期可支配收入。養老保險繳費比例的提高還導致企業創新能力的下降。
在企業不完全遵從社保的情況下,社保政策繳費率對勞動力成本的影響,可能與相關的法律法規有很大關系。比如,《勞動合同法》的實施可能通過強化勞動合同的簽訂以及社保征繳間接影響企業的勞動力成本。丁守海(2010)利用廣東和福建的企業調查數據分析了企業用工靈活性的問題,并強調了《勞動合同法》和最低工資管制所產生的交互式作用對企業勞動力成本的影響。劉媛媛和劉斌(2014)以《勞動合同法》的頒布為契機分析了其對上市公司用工黏性的影響,發現《勞動合同法》顯著加劇了企業的用工黏性,并且對民營企業的影響更大,同時使得企業更多地使用機器來替代人工。而沈永建等(2017)同樣基于上市企業的數據研究《勞動合同法》對企業勞動力成本的影響,發現沒有顯著性證據表明《勞動合同法》提高了企業的勞動力成本,但社保繳費占工資比例的不斷上升可能是總勞動力成本變化的重要原因。從員工的角度分析,《勞動合同法》的實施使得企業與員工簽訂了正式的勞動合同,陳祎和劉陽陽(2010)利用博弈論模型從理論和實證兩個方面證明了簽訂勞動合同使得進城務工人員的收入得到了上升。Gao等(2012)、Freeman和Li(2015)定量討論了《勞動合同法》實施對農民工的保護作用,杜鵬程等(2018)發現《勞動合同法》顯著提高了農民工擁有各項社會保險的比例。
從上述文獻可以發現,社保政策繳費率的高低會顯著影響企業的參保情況,并且相關法律法規的實施也間接地強化了這種影響。不過,上述關于社保繳費率的文獻大都基于規模以上的工業企業或上市公司,這些企業社保遵從度相對較高。相比之下,中小企業在面臨高社保繳費率時可能會更傾向于逃避繳納社保,因此上述文獻會低估政策繳費率對企業社保遵從度的影響。另外,現有文獻缺乏從微觀企業層面研究相關法律的實施和社保政策繳費率的交互影響,并且對于《勞動合同法》是否造成企業勞動力成本上升存在較大的爭議。因此本文利用更具代表性的調查數據分析了《勞動合同法》對企業社保負擔的影響,強調了《勞動合同法》和社保政策繳費率的交互影響。
本文主要使用全國稅收調查數據進行實證研究,該數據由財政部和稅務總局按照分層隨機抽樣方法選取企業填報(高培勇和毛捷,2013),時間跨度為2007—2011年,一共包含超過300萬的樣本企業。該數據樣本企業數量眾多,覆蓋各種類型的增值稅納稅人以及非增值稅納稅人,而且既包含為數不少的重點調查企業(規模較大、納稅金額較多的企業),又有大量中小企業(抽樣調查但不是重點調查的企業),因此具有較好的代表性。與文獻中廣為應用的工業企業數據庫相比,全國稅收調查數據有以下三方面的優勢:(1)除企業基本信息和財務數據外,“全國稅收調查”數據較好地記錄了企業的稅費繳納情況,并且稅務部門統計的數據更加翔實和準確,這為研究企業的社會保險繳納情況提供了更好的數據支撐。(2)與工業企業數據庫主要包含規模以上企業不同,全國稅收調查數據包含為數眾多的服務業企業以及中小規模的企業。中小企業是中國經濟最活躍的組成部分,基于規模以上工業企業的研究往往無法充分反映中小企業的情況,全國稅收調查數據庫為彌補這一研究上的缺陷提供了豐富的數據資料。(3)目前研究者所用工業企業數據庫主要局限于2008年之前的數據,對金融危機以來的宏觀經濟形勢和企業生產經營行為鮮有涉及。金融危機之后,中國經濟開始步入“新常態”,經濟增長階段轉換和結構調整同時發生,經濟特征發生了結構性轉變,基于工業企業數據庫得出的研究結論可能難以適用于當前中國經濟。而全國稅收調查數據庫跨越了金融危機前后的時間段,可以對學術界和政策層關心的一系列經濟問題給出有力的微觀證據(申廣軍等,2016)。

表1 全國各地級市層面的城鎮職工養老保險單位繳費比例(2007—2011年)①因篇幅所限,本文省略了詳細的地區間養老保險政策繳費率的描述,感興趣的讀者可在《經濟科學》官網論文頁面“附錄與擴展”欄目下載。
我們通過手工收集各地區的社保政策繳費率,對政策繳費率水平進行了區分。雖然大部分地區已經實現了省級統籌,但仍存在少部分地區是在省級統一規定繳費率后,地市級可以靈活上浮和下調相應的比例。2007年1月18日,勞動保障部、財政部聯合下發了《關于推進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省級統籌有關問題的通知》(勞社部發〔2007〕3號),規定了省級統籌的六項標準,其中一項標準是基本養老保險繳費比例在全省要求統一。因此在2007年之后全國有23個省份在省級層面統一了繳費比例,全國各地的養老保險繳費率如表1所示。以地市級為單位可以將養老保險政策繳費率分為高中低三類:20%—22%屬于高政策繳費率(含20%),16%—20%屬于中政策繳費率(含16%),8%—16%屬于低政策繳費率。后續的實證回歸中采用地級市層面的政策繳費率作為主要解釋變量。
企業基本養老保險實際繳費率和參保程度的計算參考封進(2013)的做法,實際繳費率用企業當年度基本養老保險計提額除以當年度職工全年工資獎金總額,參保程度等于實際繳費率減去政策繳費率然后除以政策繳費率。如表 2所示,全樣本的實際繳費率只有5.12%,分所有制來看,國有企業的實際繳費率最高為8.90%,民營企業的實際繳費率是最低的,只有3.68%。不同地區的企業面臨的政策繳費率不一樣,所以進一步用參保程度來測量企業的養老保險遵從度。從參保程度來看,國有企業是最高的,而民營企業是最低的。并且,高繳費率地區的企業平均參保程度是最低的,而低繳費率地區的企業平均參保程度是最高的。從表2的數據可以看出,參保程度與政策繳費率成負相關。

表2 企業基本養老保險實際繳費率
表2顯示,基于“全國稅收調查”數據計算的企業的實際繳費率都低于政策繳費率,這可能有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1)企業存在勞務派遣傭工并承擔了這部分傭工的工資,卻沒有為之繳納基本養老保險金;(2)在實際執行層面,征繳保險金的部門將基本工資作為繳費基數,忽略了對應的績效工資、加班工資以及獎金;(3)存在統計口徑的問題,即本文由于面板數據的限制(全國稅收調查數據中的面板數據都是大型企業,存在樣本選擇偏差),在計算實際繳費率時用當年度的養老保險額除以當年度的工資,而在實際中計算應繳納社保時用的是上一年度工資水平作為基數。因此,為了克服測量誤差可能導致的問題,本文假定國有企業和非國有企業由于測量產生的誤差都是相似的,那么以國有企業的實際繳費率作為分母就可以推算出非國有企業的社保遵從度水平,其結果如表3所示。
表3中遵從度的計算方法是將非國有企業的實際繳費率除以對應高、中、低政策繳費率地區的國有企業的實際繳費率。如表3所示,以國有企業的實際繳費率為基準計算得到的實際繳費率遵從度指標也呈現出與政策繳費率為負相關的趨勢,即剔除了數據的系統性誤差后,在高繳費率地區的企業實際繳費率遵從度較低,而在低繳費率地區的企業實際繳費率遵從度較高,并且這種趨勢隨著年份的變化持續存在。因此,從全國稅收調查的數據來看,企業都存在不同程度的逃避繳納基本養老保險金的現象,并且政策繳率越高,企業逃避繳納基本養老保險金的程度越高。為了更加準確地分析政策繳費率高低對企業實際繳費率的影響,可以將企業的實際繳費率分解為兩個路徑:企業的參保概率以及參保企業的實際繳費率。表4和表5的遵從度指標顯示,隨著政策繳費率的降低,企業的參保概率和參保企業的實際繳費率的遵從度都在不斷提高,后續將通過更加準確的實證計量分析來驗證這一初步結論。

表3 企業實際繳費率的遵從度①因篇幅所限,表3至表7省略了詳細的各年份之間的社保繳納情況的描述,感興趣的讀者可在《經濟科學》官網論文頁面“附錄與擴展”欄目下載。 (單位:%)

表4 企業參保概率的遵從度②企業社保繳費大于0,就認為企業參保,即企業參保概率為1,反之則為0。表4中的數值表示各類型企業中參保企業的占比,后文表6的含義同表4一致。 (單位:%)

表5 參保企業實際繳費率的遵從度③表5的樣本為參保企業,即企業社保繳費大于0的企業,后文表7的含義同表5一致。 (單位:%)
考慮到現有的關于社保遵從度的文獻大都基于工業企業數據庫,為了突出本文使用稅收調查數據的貢獻,本文合并使用2004-2007年的工業企業數據庫與2007-2011年全國稅收調查數據進行對比檢驗。工業企業數據與全國稅收調查數據的主要差別體現在企業規模和行業分布上:(1)工業企業數據的樣本主要是國有企業和規模以上的非國有企業(年營業收入500萬元以上),而全國稅收調查數據的非國有企業中,規模以下的占比為60%;(2)工業企業數據主要包括制造業,而全國稅收調查數據中非制造業企業(服務類企業)占比為49%。為了使兩套數據可比,本文以2004-2007年的工業企業數據為基準,剔除了全國稅收調查數據中特有的行業和規模以下的企業(即刪除了大部分的服務業和年營業收入500萬元以下的非國有企業),合并后的企業數據描述如表6和表7所示。①由于工業企業數據中企業的養老保險繳費和醫療保險繳費是合并統計的,因此表6和表7計算的社保繳費情況都是指養老與醫療保險的合計,并且表7中的企業實際繳費率因為包含企業繳納的養老和醫療保險的總和而造成表7中的實際繳費率高于表1中統計的各地企業養老保險政策繳費率。從表6中企業參保概率的時間維度的變化可以發現,無論是分企業所有制還是按高、中、低繳費率地區來看,參保概率都呈現出穩定上升的趨勢。而表7的結果則不同,參保企業的實際繳費率在2007年呈現出明顯的跳躍②工業企業數據和稅收調查數據都包含2007年的數據,因此在數據處理時將這兩個數據2007年的企業樣本都合并平均化了,所以在表6和表7中2007年的參保比例和實際繳費率介于2006年和2008年之間。,由此也明顯看出工業企業數據和全國稅收調查數據在企業實際繳費率方面的較大差異。從表6和表7的對比分析可以看到,工業企業數據在企業參保概率指標上同全國稅收調查數據差別不大,而在參保企業的實際繳費率方面就存在較大差別。具體從表7的結果來看,工業企業數據樣本中企業的養老和醫療保險的合計繳費率不足10%,這嚴重低估了企業的繳費情況。因此現有的使用工業企業數據對企業社保的研究所得到的結論的可靠性將受到挑戰,這也從側面印證了全國稅收調查數據的準確性。③稅收調查數據的相對準確性也與其調查方式有關:首先,工業企業數據采用企業直報的形式,并且因為國家統計局并沒有企業相關繳費信息進行核對,對企業準確填報的約束力不夠。其次,工業企業調查對企業社保相關信息的統計方式也比較粗略,企業的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的繳費是合在一起報告的。最后,全國稅收調查數據是由稅務部門進行調查,一來稅務部門因為掌握了企業社保繳納的基礎信息,便于核對,并且稅調數據中的“五險一金”都是分開填報,相關調查信息更加細致;且稅收調查數據利用會計報表記賬的準則進行數據統計,這保證了數據的相對準確性,一定程度上促使企業在填報過程中保證了信息的一致性,對企業準確填報信息的約束會更強。

表6 企業參保概率的時間趨勢 (單位:%)

表7 參保企業實際繳費率的時間趨勢 (單位:%)
設定如下基準回歸模型考察政策繳費率對企業實際參保的影響:

其中c表示城市,i表示企業,t表示年份;Y表示企業的養老保險的繳納情況,Rcit表示企業i所在城市c在t時間的養老保險政策繳費率,X表示企業特征的控制變量,參考唐玨和封進(2019),包括企業的資產、雇傭人數、出口占比、利潤率和所有制類型等。同時控制了城市、行業和時間的固定效應,ε是隨機擾動項。
首先研究政策繳費率高低對于企業參保程度的影響,此時式(1)中的Y表示全部企業的參保程度。企業的參保程度可以分解成兩種情況:(1)企業選擇參保,為了驗證政策繳費率對企業是否參保的影響,式(1)中的Y是二值變量,1代表參加了基本養老保險,0代表沒有參加;(2)企業在參加保險后選擇少繳納或者部分繳納政策規定的養老保險金,為了驗證這一影響,采用參保企業的參保程度指標來衡量Y。在式(1)的基礎上,為探究異質性的影響,進一步研究不同類型的企業面臨政策繳費率的高低所做出的不同反應,設定如下模型:

式(2)中,D表示不同企業的特征變量,而D與政策繳費率的交乘項的系數β2則表示不同類型的企業對于政策繳費率的異質性反應,其余變量的設置同式(1)一致。異質性主要考慮以下三類企業特征:(1)所有制類型;(2)企業規模;(3)是否勞動密集型企業。其中企業規模用總資產來度量,勞動密集型企業采用人均固定資產來度量,人均固定資產較低則屬于勞動密集型企業。
表8采用逐步添加控制變量的方法回歸,并匯報了基準回歸的結果。第一列顯示在不加入其他任何控制變量時,政策繳費率對參保程度的影響顯著為負。第二列考慮加入企業層面可能影響參保程度的控制變量后,發現政策繳費率的回歸系數仍然為負。考慮到企業的參保程度受到社保征繳機構(稅務局征收或者社保局征收)及征繳能力的影響,參考唐玨和封進(2019)以及馬光榮和李力行(2012)的做法控制了企業所在地級市的征繳機構和征繳能力等控制變量①征繳機構用0—1虛擬變量表示,由稅務局征收社保的地區征繳機構為1,由社保局征收的地區則為0;而征繳能力用企業自報利潤總額與估計的利潤總額的比值在城市層面的平均值來衡量,其中企業估計的利潤總額等于企業總產值減去中間投入品、財務費用、工資總額、當期折舊和增值稅。,第三列顯示政策繳費率的系數依舊為負。最后又控制了時間、城市、行業的固定效應,發現核心解釋變量的回歸系數仍顯著為負。
第四列的回歸結果表明,政策繳費率每上升1%,企業的參保程度就下降0.99%。而其余企業規模、雇傭人數、出口占比、利潤率、征繳機構等控制變量對企業參保程度都是正向影響。其中征繳能力的回歸系數為負可能是由于回歸中包含了大量社保部門征收的企業樣本,而征繳能力是基于稅務局的稅收征繳能力計算獲得,所以該變量的系數可能受到社保部門征收企業樣本的影響。后續的穩健性檢驗發現在由稅務部門征收社保的企業樣本中,征繳能力對企業參保程度的影響為正。從企業所有制來看,相比對照組國有企業而言,混合所有制企業、民營企業和外資企業的參保程度都更低,其中民營企業最低。

表8 企業參保程度的回歸結果①本文也使用了Logit和Tobit模型回歸,回歸結果不影響主要結論,因此基準回歸報告的是OLS回歸的結果,后文相同。
表9的異質性分析表明,相對于國有企業而言,政策繳費率對民營企業的參保程度的負向影響更強。

表9 企業參保程度的異質性影響
同理,相對于企業規模較大的企業以及人均固定資產較高的企業,政策繳費率對小規模企業和人均固定資產較低企業(即勞動密集型企業)的參保程度的負向影響更大。通過對參保程度進行分解研究發現,政策繳費率對參保概率有負向影響但不顯著,對參保企業的參保程度則有顯著的負向影響,如表10所示。異質性分析發現,相對國有企業、大規模企業和資本密集型企業(人均固定資產較高的企業)而言,政策繳費率對民營企業、小規模企業和勞動密集型企業的參保概率的負向影響要大于對參保企業的參保程度的影響。

表10 企業參保程度分解與異質性影響
本文從三個方面進行了穩健性檢驗:(1)如前文所述,征繳體制會對企業的參保行為產生重要影響(唐玨和封進,2019),雖然基準回歸中通過引入社保征收或者稅務征收來控制了征繳體制的影響,但不能完全剝離。因此在表11第一列回歸中將樣本限定在只由稅務局征收的省份,回歸結果顯示基準回歸的結論還是穩健的。(2)從表1中政策繳費率的省級統一情況可以發現,大部分省份的養老保險繳費率都統一到了20%。從地級市層面來看,政策繳費率為20%的企業樣本占比高達65%左右,為了避免基準的結果受到企業政策繳費率過度集中在20%的影響,表11中的第二列剔除了省級統一繳費率為20%的企業樣本,回歸結果依舊是穩健的。(3)在沒有省級統一政策繳費率的省份,地級市在制定政策繳費率時可能受到當地社保基金壓力、人口老齡化的影響,因此表11第三列在第二列的基礎上控制了城市和時間交乘項的固定效應,最后的回歸結果顯示政策繳費率對于企業參保程度仍然是負向影響,表明基準回歸的結果是穩健的。

表11 政策繳費率對企業參保情況的穩健性分析
設定以下基準模型來考察《勞動合同法》的實施如何影響企業的實際參保行為:

式(3)中,Y表示企業的養老保險參保情況,law表示企業受到《勞動合同法》的沖擊,在2008年之前law為0,2008年及之后law為1,其余控制變量同式(1)的設定。考慮到式(3)的回歸結果可能存在遺漏變量的問題,因此采用雙重差分模型進行穩健性分析,模型設定如式(4):

式(4)的設定主要是通過構造雙重差分模型來進行穩健性分析,其中T=1表示《勞動合同法》實施之后,即2008年及之后,T=0表示2008年之前。而處理組和控制組的劃分則按照行業的社保遵從度來劃分,將小于平均社保遵從度的行業視為處理組,即Treat=1,因為這些行業的社保遵從度更低,受到《勞動合同法》的影響更大。反之社保遵從度更高的行業本身就比較合規,《勞動合同法》對這些行業的約束和作用比較小,可以視作控制組,則Treat=0。①具體做法如下:為避免樣本選擇的問題,以未受到《勞動合同法》沖擊的2007年數據為基礎,將企業的參保程度在行業層面進行加總平均,并在行業層面按照參保程度等分為高參保程度組和低參保程度組,高參保程度組在《勞動合同法》實施之前就比較規范,因此受到《勞動合同法》的影響較小,即可作為控制組。
表12的回歸結果表明《勞動合同法》顯著強化了企業的社保遵從度。具體來看,《勞動合同法》顯著提高了企業的參保程度,尤其是提高了企業的參保概率,而對于參保企業的參保程度的影響雖然為正,但顯著性較低。另外,由于《勞動合同法》實施的時間點與金融危機重合,可能會對上述結果產生影響。為了剔除金融危機的影響,構造雙重差分模型進行回歸,發現了相同的結論。如表13所示,《勞動合同法》的實施提高了企業的參保概率和參保企業的參保程度,即表明上述結論是穩健的。

表12 勞動合同法對企業社保的影響

表13 勞動合同法的穩健性分析
由上述回歸結果,本文發現面臨高政策繳費率的企業、民營企業、小規模企業和勞動密集型企業的社保遵從度較低,而《勞動合同法》則以法律手段強化了企業與員工簽訂勞動合同并依法為員工繳納社保的可能性。因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設:《勞動合同法》對不同政策繳費率、所有制、規模大小、勞動密集程度的企業有不同的影響。具體而言,由于面臨高政策繳費率的企業、民營企業、小規模企業和勞動密集型企業逃避社保繳費比較嚴重,因此《勞動合同法》的實施將顯著提升這些企業的參保程度。
表14的回歸結果證實了上述假設,相對于低繳費率企業而言,《勞動合同法》對中、高繳費率企業的參保程度的正向影響更大。同樣地,相對國有企業、大規模企業和低勞動密集型企業(資本密集型企業),《勞動合同法》對民營企業、小規模企業和高勞動密集型企業的參保程度的正向影響更大。

表14 勞動合同法對企業實際繳費率的異質性影響
本文結合全國稅收調查數據和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基于全國大樣本的微觀企業數據研究了企業社保負擔和社保遵從度的問題。實證結果表明,較高的政策繳費率可能是導致大量企業,尤其是民營企業、中小企業和勞動密集型企業逃避社保繳費的主要原因。另一方面,從社保遵從度的視角來看,高社保政策繳費率地區的企業、民營企業、中小企業和勞動密集型企業受《勞動合同法》的影響更大,反應更敏感。因此,適度下調政策繳費率會提高企業的參保程度,增加員工的社會福利,并且使得養老保險基金更具有可持續性。同時,社保降費更有利于促進高社保政策繳費率地區的企業、民營企業、中小企業和勞動密集型企業參加社保,提高這類企業的社保遵從度。
在當前減稅降費的宏觀大背景下,本研究具有很強的政策意義,尤其是為地方政府實施更為精準有效的養老保險政策繳費率提供了依據。首先,本文的實證分析證明確實存在大量企業,尤其是中小企業社保遵從度不高。所以,進一步加強社保征管,有利于促進社保的公平性,有助于降低企業的政策成本差異,促進企業之間的公平競爭。其次,加強社保的征管必須與社保降費結合。不同類型企業的社保負擔存在較大差距,一方面降費政策能夠降低遵從度較高的企業的社保負擔,另一方面降費政策也會促進遵從度較低的企業積極參保,這樣配合嚴征管、強監管的機構改革能有效彌補部分高遵從度企業降費造成的社保基金收入減少,并提高社保基金運行的可持續性。最后應當指出,降費政策配合征繳體制改革會造成中小企業的社保負擔加重,而當前中小企業面臨的最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存活下去。因此建議對中小企業采取緩交以及少交等更為靈活的社保政策,確保中小企業發揮穩就業的重要功能。同時,在降低社保繳費水平的同時,鼓勵有條件的地區加大對商業補充保險發展的政策支持力度,完善多層次的社會保障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