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貴福 鄭濤
2020年初,新冠疫情遽然暴發(fā),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又增加了許多不確定性。疫情極大地挑戰(zhàn)了世界各國的國內治理能力與現行的全球治理體系,也沖擊著冷戰(zhàn)后的國際格局和世界秩序。半年來,中國的人文社會科學界對這些問題,已經有了非常豐富的討論和研判,但我們依然深感已有的討論仍無法充分回應新冠疫情和時代變局給中國知識界提出的挑戰(zhàn)。事實上,持續(xù)時間如此之長、傳播范圍如此之廣的傳染病大流行,正在全面且深刻地改變21世紀人類習慣的社會生活秩序。如果再將視野往前移,我們還會發(fā)現對于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的資本主義世界秩序,中國知識界尚未發(fā)展出恰當的理論和話語去加以描述和分析,也欠缺變革和建設新秩序的想象力和勇氣。今天,面對后疫情時代的巨大不確定性,中國知識界必須走出研究范式和理論敘事的舒適圈,勇敢地進行理論創(chuàng)新。基于此種問題意識,2020年6月12~13日,修遠基金會與《文化縱橫》雜志社在山東青州舉辦了“疫情危機與中國思想界的任務”研討會。會議邀請了來自社會學界、政治學界、經濟學界的代表性學者,共同就疫情危機的演變趨勢、未來幾年內中國和世界政治經濟發(fā)展走勢以及中國思想界的理論創(chuàng)新任務等議題展開研討,并試圖提出我們在理論創(chuàng)新上面臨的困難與挑戰(zhàn),從而推動更自覺的理論創(chuàng)新實踐的出現。
新冠疫情持續(xù)到今天,國內雖然已基本切斷了大規(guī)模傳播的渠道,但境外疫情的嚴峻性,讓國內的經濟社會運轉遲遲無法復歸疫情發(fā)生前的常態(tài)。這就意味著防疫對中國經濟發(fā)展的消極影響仍將繼續(xù)存在,進而影響到民眾和市場主體的生存和發(fā)展,這是疫情給普通民眾帶來的最直接也最現實的影響。對于經濟學而言,出乎預料的防疫需求,讓市場經濟長期無法回到自由高效的運轉狀態(tài),這意味著傳統經濟學理論部分失效,世界各國和國際組織的經濟政策的制定、執(zhí)行與效果也將隨之面臨諸多困難。
長期以來,主流經濟學理論日益傾向于像自然科學般運用可控的變量構建理論模型,但它卻忽略了非經濟要素(如傳染病流行)對經濟運行的巨大影響。此次新冠疫情將這一缺陷暴露無遺。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教授曹遠征和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研究員張平均指出,新冠疫情迫使經濟學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未來的經濟學必須將自然因素作為生產要素納入經濟學模型加以考量。并且,如病毒流行、氣候變暖、環(huán)境污染這樣的自然因素,往往表現為負生產要素,會不斷抬升生產成本,同時還可能會改變生產模式、供應鏈體系,而所有這些影響都是以往經濟學家不會去討論、也無法解釋的理論盲區(qū)。
另一方面,曹遠征還指出,過去宏觀經濟學討論經濟危機時只考慮需求管理,但疫情引發(fā)的經濟危機卻導致供給側和需求側同時出現問題。這一點不僅在理論上給主流宏觀經濟學提出了巨大的挑戰(zhàn),同時也給經濟政策的制定帶來了意料之外的困境和風險。在這次疫情中,由于供給側受到沖擊,過去印發(fā)貨幣刺激經濟的危機應對策略無法奏效,各國的危機管理只能演變?yōu)榧偫д撸ㄟ^直接幫扶的方式避免危機對脆弱群體帶來過于劇烈的傷害。為此,不同國家的中央銀行均不同程度地跨過金融機構,創(chuàng)設出直達實體經濟(尤其是小微企業(yè)、家庭和個人)的貨幣政策工具。其結果是,疫情危機下的貨幣政策逐漸有喪失獨立性、進而淪為財政政策工具的風險——而這正是“二戰(zhàn)”前夕法西斯主義崛起的經濟基礎。

如病毒流行這樣的自然因素往往表現為負的生產要素
在短期內無法完全消除疫情的情況下,各國政府均陷入疫情防控與重啟經濟難以兩全的窘境。中國的社會文化迫使中國政府必須更加重視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因此,國內遲遲沒有全面重啟經濟常態(tài)運行。未來幾年內,中國經濟增長速度將繼續(xù)趨緩。但張平認為,即便沒有發(fā)生疫情,由于全球化調整所帶來的中國出口導向型工業(yè)增長的瓶頸、中國城市化速度的放緩,中國經濟超高速增長已經逐漸走到了盡頭。這意味著改革開放四十年來所形成的僅僅依靠經濟增長提供激勵、解決所有社會問題并且推動制度變革的傳統路徑,也已經無法持續(xù)下去了。今后中國必須探索經濟要素與非經濟要素共同演化的路徑,建立新的能夠繼續(xù)提升個人和社會福利、解決社會問題以及推動制度變革的正反饋機制。目前,改革已經觸及建立在出口導向基礎上的宏觀經濟框架,而這一框架已經無法適應新的經濟社會形勢和內外環(huán)境。未來中國宏觀框架的改革主要應朝著以下三個方向前進:第一,繼續(xù)加強與公共服務相匹配的國家能力構建;第二,建立、完善以有效率的產權保護為核心的法治國家;第三,將廣泛的社會參與納入國家治理過程。
關于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天花板在哪,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研究員史正富有著不同觀點。史正富指出,主流宏觀經濟學過多關注需求側,研究需求和增長的理論又都轉向數學模型,而對于供給側,尤其是產業(yè)鏈形成和技術創(chuàng)新及普及方面的研究相對缺乏。但政治經濟學研究恰恰是從供給側開始的。從供給側來看,投資的質量決定資產的質量,資產的質量又決定產品的質量和國家經濟的質量,產業(yè)的升級實際上就是資產的升級。具體來說,資產產品可分為私人產品、公共產品、戰(zhàn)略性資產、基礎性資產和公益性資產五種類型。而實際上,市場經濟下的私人投資機制并不能解決所有類型資產的投資問題。例如,戰(zhàn)略性資產和基礎性資產因其超大規(guī)模、超長周期、超高不確定性、收入難以排他、規(guī)模報酬上升、營運收入跨期遞增、自然壟斷、運營管理強度較低等特征,無法吸引或不適合私人資本進行投資,只能由國家來進行宏觀戰(zhàn)略投資。值得注意的是,這類資產雖然由國家投資,但并未對民營企業(yè)產生擠出效應,反而為民營企業(yè)帶來新的投資機遇。總之,一個國家資產結構的長期平衡和升級,需要不同類型的投資機制,而不能僅僅依靠市場機制;并且中國的國家規(guī)模和國家性質,又決定了其戰(zhàn)略性資產和基礎性資產的規(guī)模勢必比其他國家更大。同時,為了建立這樣的投資機制,還需創(chuàng)造新的貨幣理論和宏觀金融管理制度與之相匹配,讓貨幣直接服務于戰(zhàn)略性、基礎性資產的投資與國家超級戰(zhàn)略工程的建設。如此,中國經濟將進入下一個高速且高質量的增長周期。
在新冠疫情中,中西方疫情防控成績的巨大反差,進一步加劇了雙方之間(尤其是中美之間)的緊張關系,也讓當今世界實際治理效能與支配性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不匹配狀態(tài)越來越明顯。對于中國人而言,在西方話語與中國經驗之間存在重大偏移的背景下,西方話語本身的特殊性和非普遍性暴露出來,因此日益喪失對普遍和復雜人類經驗的獨占性解釋權。然而,以往我們言說自己的世界想象和價值觀的話語——無論是傳統的儒家思想還是現代的馬克思主義——又在以務實為導向的改革開放進程和市場經濟大潮中,受到了巨大沖擊。這不僅使得我們自身面臨價值觀沖突的社會現實,也讓中國在國際上處于尷尬的失語狀態(tài)。今天的中國思想界需要直面這些挑戰(zhàn)。
2020年3月以來,疫情逐漸在歐美大暴發(fā),歐美各國政府的抗疫成績普遍不如中國政府的表現,但疫情失控卻并未沖擊西方的政治體制本身。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教授曹錦清指出,經由熊彼特定義的現代民主制度——不同精英集團通過定期選舉獲得政治權力的政治制度——雖然與資本的統治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但它能將民眾的各種問責要求加以稀釋或轉移,因此實現了相當程度的穩(wěn)定性。西方人的制度自信很大程度上就來源于西方國家政治制度的穩(wěn)定性。
近年來,國內開始講“四個自信”,但是我們對中國的政治制度缺乏一套系統的理論言說。中國傳統文化有著深厚的務實理性傳統,此種務實理性對通過語言和理念建立一種宏大的世界解釋存在疑慮和抵觸,因此對以邏輯推演為主要特征的理論建設造成了一定的障礙。但與此同時,也正是因為此種務實理性,中國才在歷史上很早就建立起免于宗教和資本干預的政治制度。正如毛澤東所說的“百代都行秦政制”,中國的政治制度較早地建立起以郡縣制為基礎的制度形式,政治目標則是維持中國的大一統和長治久安。這一制度事實上依然在新的條件下得以延續(xù),我們今天思考和言說中國的制度,建立制度自信,需要正視這一制度傳統,不是簡單地贊美或反對,而是應當思考在新的歷史條件、技術條件和世界格局下,如何改進和發(fā)揚此種制度傳統,為最廣大人民群眾的長久利益服務。
中國政治學界也開始意識到中國的政治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建設的特殊性和復雜性。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教授景躍進指出,就現狀而言,我們的意識形態(tài)建設大體有兩大支柱:在國內是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中國夢”凝聚人心,在國際上則是用“人類命運共同體”團結各方力量。但是,這兩大支柱還需要進一步的理論探索和討論,必須重新將意識形態(tài)建設理論化和問題化,重新打開可供我們選擇的各種思想資源和要素。中國近代面臨的從帝國到民族國家的轉型,將中國政治學的問題在邏輯上往前推了一步,為此我們必須回答“何為政治共同體?”這一更為前置性的問題。而恰恰是在這方面,中國的國家實踐與西方式的民族國家實踐存在一定差別。因此,如何理解普遍與特殊的關系,“政治共同體”的形式和發(fā)展趨勢,以及圍繞政治共同體的意識形態(tài)論證等問題,都需要進一步的深度討論。
意識形態(tài)建設,也是理論與實踐的結合點,它為行動指出了方向。意識形態(tài)重建對今天的中國之所以重要,不僅在于改變話語弱勢地位之緊迫性,更在于現實的制度改革同樣缺乏能夠凝聚全社會共識的明確方向。海南省文聯名譽主席、著名作家韓少功認為,如果中國不能革故鼎新,全面升級整個社會結構和規(guī)則,那中國崛起所帶來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就只不過是一則“強國歸來”的故事。對于在近代深陷亡國滅種危機的中華民族而言,“強國歸來”固然已經是一個偉大的成就了。但如果止步于此,中國與美國等西方資本主義強國就有同質化的可能(例如同樣面臨嚴峻的貧富分化問題),中美或中西方之間的競爭就很可能是區(qū)域化或者集團化的歷史重現,結果無非是各方爭利,而建設“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愿景將困難重重。
然而,以中國的規(guī)模、體量和文明擔當,我們還應該追求“文明創(chuàng)新”,為人類社會創(chuàng)造更理想的規(guī)則和秩序。為此,我們一方面要破解冷戰(zhàn)的二元模式,另一方面還要擺脫狹隘、功利的重商主義思維,設立政治、社會、文化的廣泛議程,以“新社會主義”為旗幟,推動人類進入現代化和全球化2.0。韓少功設想,“新社會主義”有以下兩個重要特征:一是具有旺盛的制度創(chuàng)新能力,實現人民民主與賢能政治的并舉;二是具有旺盛的文化創(chuàng)新能力,實現人民自由與底線教化的并舉。前者是為了調動上下兩個積極性,推進人民民主但同時防止民粹主義,確保賢能政治又同時防止寡頭專權;后者則是為了形成一種有教化的自由,有方向的開放,以抑制和療愈極端個人主義、物質主義和消費主義背后的縱欲與虛無。
自2018年美國對中國發(fā)起貿易戰(zhàn)以來,中國的外部環(huán)境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新冠病毒最早在中國被發(fā)現,以及中西方抗疫成績的巨大反差,促使部分西方政客更加仇視和警惕中國,以至于一些學者認為中西方之間將迎來“新冷戰(zhàn)”。中國在后疫情時代如何處理與外部世界(尤其是美國)之間的關系,是另一個讓決策層乃至全社會頗感困惑的問題。

中美關系可能已經發(fā)生了一些實質性的變化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技術、資金、資源等方面,對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形成了較大的依賴。四十年來,我們在與美國打交道的過程中形成了一些得心應手、習以為常的做法和理念。例如,“中美關系好不到哪里去,也壞不到哪里去”,“中美是夫妻,會吵架但不會離婚”,“中美之間和則兩利、分則兩傷”等。總體來說,這些理念都指向中美之間應通過交流合作,尋找兩國之間的利益交匯點;中國應當融入美國主導的全球秩序,以開放促改革。但上海市委宣傳部原副部長潘世偉指出,如今中美關系可能已經發(fā)生了一些實質性的變化:首先,美國已經顯示出為了國家安全利益犧牲經濟利益的傾向,中美之間的“脫鉤”可能正在發(fā)生;其次,全力阻止中國發(fā)展,已經成為美國精英的共識,在這一點上美國國內兩黨一致、官民一致;再次,未來中美較量的主戰(zhàn)場將在亞洲;最后,在未來中美抗衡的過程中,可能不會出現新的替中國承受壓力、轉移美國注意力的力量了——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恐怖主義、伊拉克、伊朗、俄羅斯等曾先后扮演過這樣的角色——這意味著不會再出現新的戰(zhàn)略機遇期了。面對中美關系的上述重大變化,潘世偉主張今天已經到了果斷放棄原有思維定式的時候了。中國已經到了重新設定對外戰(zhàn)略的時候,而對美戰(zhàn)略則是其中的核心。如果不能及時、恰當地處理好這個問題,將嚴重制約中國未來的發(fā)展。
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張?zhí)N嶺同樣認為美國的對華戰(zhàn)略定位已經出現了重大變化,他將之總結為“三個絕不”:一是絕不讓中國超過美國;二是絕不讓中國踩在美國肩膀上往上爬,體現為限制美國技術轉移到中國,限制中國留學生等;三是絕不讓中國破壞美國的朋友圈,不讓中國拉攏美國的盟友。但是在“三個絕不”的戰(zhàn)略定位之外,在戰(zhàn)術層面,兩國之間回旋、合作的空間還很大。因為中美之間的利益關聯太過龐大,利益結構太復雜,兩國之間相互依賴的程度非常深。
目前,新冠疫情已經成為一種全球性的危機,它是全球化的副產品,展現了全球流動性的反面效果。回顧人類歷史,每一次大規(guī)模的人群遷徙和混雜、每一次文明交流的升華,伴隨的都不僅僅是物質財富的增長,還有疾病、混亂和沖突的集聚和爆發(fā)。從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fā)以來,20世紀后期以來的全球化浪潮的負面效果開始不斷顯現——全球性的社會撕裂問題、全球氣候問題、全球經濟危機等。這些負面效果也使得保守主義、極端主義思潮和行動不斷涌現,而此次疫情更加劇了國家間的對抗性情緒,暴露了各國內部的社會危機。事實上,全球性危機——氣候問題、疫情危機、金融危機的解決都需要全球協作,然而,觀念認知和局部利益的分裂卻不斷為全球協作制造著障礙。
對于中國而言,此次疫情危機也使得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我們所面臨的“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不僅僅是國力提升和民族復興問題,也包括全球化秩序的深刻調整;我們自身的發(fā)展,不僅要面對內部的經濟和社會體系升級發(fā)展問題,也要面對中國與外部世界的復雜交融問題。但是,在真正面對全球性問題之時,我們的知識儲備和問題意識還存在嚴重制約。中國的思想界,也需要開始自主思考全球性問題。中國的發(fā)展,需要放在全球的背景下重新理解;中國自身問題的討論和解決,也意味著對人類發(fā)展方向和全球化新秩序的重新探索。
作者單位:修遠基金會
(責任編輯:鄭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