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選擇模式再出發：對外交決策分析理論的思考

何曉曉

摘要：理性選擇模式是外交決策分析的主要模式之一。理性選擇模式圍繞“單一行為體”和“完全理性”展開，對這兩個假設進行批評、細化，外交決策分析模式日益豐富，外交決策分析理論更加完善。然而，整合性的分析理論尚未形成，理性選擇模式仍然具有很強的生命力，如何選擇具體的模式對外交決策進行分析至關重要。

關鍵詞：外交決策分析;理性選擇模式;理性行為體

外交決策分析向來是外交研究的重點。國際關系從本質上來說主要是主權國家行為體在國際社會中互動形成的復雜現象，這種互動是在各自外交決策的指導下進行的。外交決策回答了國家為什么采取以及如何采取外交行動的問題，分析外交決策，可以幫助我們透視國家間的相互關系。因此，外交決策分析自20世紀50年代興起，特別是冷戰之后，得到了快速的發展，出現了眾多的理論模式，分別從不同的視角建構理論，對外交決策進行分析。

一、對外交決策分析理論發展脈絡的簡單梳理

盡管外交決策分析理論起步較晚，但經過不斷地發展也形成了初具規模的理論體系。現代西方外交決策分析的主流模式是運用層次和結構分析法，從國際體系、國家、國內社會到個人等不同的層次出發，形成包括理性選擇模式、組織行為模式、認知心理模式等主要分析模式。對外交決策分析模式進行觀察，發現理性選擇模式是最簡化、最基礎的模式。張清敏也強調，對決策的研究是以理性行為觀念為基礎的，即決策者被假設為理性的人。因此，梳理外交決策分析理論應從理性選擇模式開始。理性選擇模式把國家視為一個統一的行為體，在決策中追求的是預期價值最大化。該模式還認為行為體在追求最大化利益時，可以理性地判斷其所處的客觀環境和接收到的信息，從而選擇最優解。這其中有兩個關鍵點，第一，外交決策的施動者是國家，國家是單一的行為體;第二，行為體做出選擇時能夠進行理性的判斷。這樣一種理論前提將國家過度抽象與同質，認為國家追逐的利益和經濟人追逐的利益在本質上是一樣的。然而國家的對外決策不是抽象的，而是決策者在復雜環境中的認知與互動的結果。一國對外決策的制定不是由單一決策者決定的，而是需要不同部門及人員相互博弈。參與決策的人員具有不同的個性和生活背景，對決策的選擇持有不同的偏好。各決策部門和機構也有不同的個性和利益追求，部門內部和部門之間存在信息的往來與溝通。這些都會對決策的產生造成影響。而理性選擇模式忽略了以上這些可能，將決策者簡單地歸為理性的國家整體。它的高度簡化使其過于粗糙，對很多決策難以給出令人滿意的解釋，圍繞理性選擇模式的批評愈來愈多，外交決策分析理論也因此得到發展。

在理性選擇模式的基礎上，外交決策分析理論大概沿著兩條主線不斷推出新的理論。

第一條主線沿著外交決策主體展開。組織行為范式對外交決策主體進行一次細化，提出國家和政府不是個人一樣的單一行為體。它是由各種松散的組織構成，這些組織集合在一起，但彼此間保持相對的獨立。主體細化使得對外交決策的考察從分析國家整體的偏好轉向分析政府內部組織的偏好。政府政治范式則將行為主體更進一步明確，它將政府體系看成一個復雜的舞臺，各種行為體在舞臺上進行博弈，集中關注那些實際上參與這些博弈互動的人。理性選擇模式將國家擬人化，然而國家本身不具有能動性，只有真正的人才能接收并篩選、處理信息，進行思考、分析、評估。從國家到組織再到人的分析層次，對決策行為主體的細化，更好地解釋了為什么不同的國家甚至是同一國家即使面對相同的環境也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第二條主線沿著行為體是理性的這一判斷展開。將外交決策的主體細化至人后，另一個問題就顯現出來了，人是理性的嗎？理性選擇模式假設經濟人是完全理性的，然而由此建立起的預測模型和現實之間存在偏差。這些偏差引出了有限理性，即經濟人在闡述和處理復雜問題，加工信息時，理性是有限的。人的理性的有限性主要來自兩個方面：一是決策者面臨的是一個復雜、變動的世界，存在不確定性。因此決策者在某一時刻得到的信息在下一時刻可能就發生了變化，決策者很難得到全面準確的信息;二是人對環境的計算和認識能力是有限的，不可能無所不知。即使決策者處于一個相對穩定的環境中，信息傳輸和接受機制暢通，決策者也很難將環境中所有的因素都納入計算模型中，綜合得出達到預期目標的最優解。將心理學引入對外政策領域之后，“人性”因素，即人的心理因素越發受到重視。決策心理學研究認為，人往往不是絕對理性的，而是會產生一系列的認知偏差，亦即錯誤知覺，這些錯誤知覺進一步影響決策者的判斷，從而產生錯誤的決策和行為。羅伯特·杰維斯曾運用大量案例，分析了常見的錯誤知覺類型及其形成原因，將知覺研究推向一個高潮。杰維斯對錯誤知覺的討論限于認知層面，后來的研究中還加入了情感和動機以及文化差異等因素。在決策心理學研究中還有兩個比較引人注目的模式，一個是基于群體政治心理的“小集團思維”，一個是基于個體政治心理的“前景理論”。賈尼斯對小集團思維的特點進行概括，他指出，聚合在一起團隊的成員，受集體的影響，容易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一種共同的錯覺和有關規范，這種錯覺會影響成員們的準確判斷，集體一致性也會對批評性思維的產生造成妨礙。林民旺是早期將前景理論引入國內的學者之一，根據他的描述，前景理論認為，人們面臨決策時，往往對他們所擁有的財富的變化量而不是最終量更加敏感，當可能獲得收益時，他們的行為更加謹慎，趨于規避風險，而當可能遭受損失時，他們則更加大膽，趨于接受風險。損失與獲益的認知在人的腦海中是不對稱的。前景理論是對“有限理性”的繼承和發展。外交決策分析的心理學研究視角將重點放在非理性因素上。沿著行為體是否是理性的探討，形成了完全理性-有限理性-非理性選擇的決策分析范式。

以上梳理的這些模式未能涵蓋外交決策分析理論的全部內容，可以說外交決策分析是一個百花齊放的舞臺，其他的模式比如多元啟發理論模式也具有其獨特意義。這里只為梳理外交決策分析大概發展的脈絡挑選更為主流的理論代表。

二、對外交決策分析理論的思考

外交決策分析理論從理性選擇模式出發，形成了豐富的理論體系，分析的層次更加完善，對現實的關切也更強。對這樣的發展過程可以做出幾點思考。

（一）從理性選擇模式出發，外交決策分析經歷了從一般性理論向具體性理論發展的過程

具體性理論致力于探索一般性理論使用條件變化的根源，分析的層次更加豐富，影響因素也更加復雜。但是從一般向具體轉變中，問題也會產生，是不是越具體的理論適用性越強，解釋力越大？具體性理論能代替一般性理論嗎？華爾茲曾強調理論建立中簡化的重要性。“新的現象的出現將會帶來新的單元層次變量的出現，沒有哪一種（或哪一組）變量能夠充分解釋環境變化帶來的結果，所以在單元層次上作出解釋必然會導致變量的無限增加。當采用的方法無法對重要的因果關系作出解釋時，研究者會根據自身的主觀判斷大量引進變量，這導致無休止的爭論。”批評理性選擇模式對國家是單一理性行為體的假設過于籠統，將決策主體由作為整體的國家細化到組織再到具體的人，討論的變量越來越多。然而我們發現對錯誤知覺的討論也好，小集團思維或是前景理論也好，多是被用于案例研究中，對特定案例給與解釋，在不同案例中解釋力不同，不具有普遍性。在誰是外交決策的施動者的爭議中，將國家分解成官僚組織，個體決策者等組成部分展開分析。然而對于復雜的人類社會而言，整體并不等于部分之和，這種通過分析個體來理解整體的方法，雖然有益卻替代不了整體分析。因此，理論具體性的努力是有價值的，讓理論更加貼近現實，但不意味著分析層次越微觀，變量越多，越具體的理論解釋力和適用性就越強。

（二）在外交決策理論發展的過程存在對理性選擇模式的盲目批評

理性選擇模式遭到了很多批評，以至于形成一種新的外交決策分析模式必須建立在質疑理性選擇模式的某一方面的假象。對理性選擇模式的一種批評是對其核心假設“理性人”的批評。批評者認為，理性人假定個人是理性自利的，這種說法不符合現實。因為，在政治生活中，人們的動機是多樣化的，理性選擇理論簡化了人的行為動機，未能看到政治生活中常常出現的利他行為。然而，理性人假說之所以被經濟學家廣為接受，主要原因并不在于它具有更強真實性，而在于和其他種種人性假說相比，對它的預測成果可以進行一般的檢驗。所以，由利他現象提出的假說可能比理性人假設更加貼合現實，但是這些假說不能將自身進行操作化，無法解決這樣的問題：外交決策在何種情況下是自利的，何種情況下是利他的，何種情況下又會受到情感因素的支配。解決不了上述這些問題，就難以在所謂更加貼近現實的假說之上提出完整而自治的理論，也無法對現實做出預測。所以像心理因素驅動的理論模式甚至包括錯誤知覺和前景理論都是在分析已經做出的外交決策時解釋力更強，而難以對一個國家在已有條件下將會做出什么決策給出預測。因為分析者很難說明究竟是人的哪種心理因素對他將要做出的選擇影響更大，更難以預估心理因素影響決策者選擇的程度。另外，還有一種批評認為理性選擇模式是一種標準化范式，以抽象的理論假定作為模型的演繹起點，關注的是應該如何決策。心理學范式作為一種描述性范式，可以將實驗結果進行歸納，作為模型基礎，對實際生活中的人們如何決策進行探討分析。這種“應該怎樣”和“實際怎樣”的爭論早在

《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中彌羅斯人和雅典人的對話里就曾出現過。對決策“應該如何”的理論討論不是沒有意義的，無論行為體受到什么影響，在理想情況下行為體“應該會怎么做”為行為體的行為框定了基本的界限。在這樣一個多元的世界，在一個變量眾多的外交決策分析領域，這樣的區分是重要的。就像一條魚的骨架一樣，理性選擇理論承擔了主骨的作用。理性選擇理論在既定環境下為選擇進行預設，實際的選擇與此進行比對，不一致的地方正是行為體偏差造成的，這樣才有由選擇偏差帶來的非理性因素的影響。如果沒有理性選擇理論下的決策預設，決策分析則失去了方向。因此，與其說有限理性理論或者前景理論是對理性選擇理論的完全替代或顛覆，準確的說法是對外交決策分析理論的補充和完善。

（三）對每一種外交決策分析模式都應該給予重視，但是不能迷信某一種模式

無論是理性選擇模式還是前景理論都不乏對外交決策做出精妙分析的成果，所以無論哪種決策分析模式都有其價值，不能簡單以好壞二分法來評價模式。但是正如華爾茲所說，“任何理論都只是對某些事物做出解釋，而將其他事物排除在外。”也就是說，理論是有邊界的，其解釋力也有一定的限度。沒有完美的理論，任何理論都必然有其缺陷。以理性選擇模式來看，外交的目的是為了爭取國家利益，但是國家利益的邊界在不斷擴大，不能完全以客觀因素加以衡量。理性選擇模式是一種理想狀態下的模式，受到信息不充分，時間不充足，認知能力有限等原因制約，人的理性總是有限的，全知理性基本上不存在。其他模式也或多或少存在一些不足，影響決策分析的準確度和有效性。比如前景理論也存在缺乏一個參考點或者框定理論的障礙。所以在運用外交決策分析理論和模式時，要根據具體情況，選擇適合的模式。其實在國際關系學界，也逐步出現把以權力為中心的現實主義，以制度為中心的自由主義和以觀念為核心的建構主義綜合起來進行研究的趨勢。但理論的整合是極為艱難的，尤其是在外交決策分析領域，每種模式通常只從一個層次或者不同層次間的互動進行分析，為了做到分析的全面，需要對模式進行疊加，有效的模式整合難以實現。選擇一種分析模式只能解釋政策的某一方面，不能解釋全部。因此，外交政策分析的獨特性是基于其“多因素”“多層次”的特征。但實際操作中難以做到因素和層次的整合，要不就是對某一層次進行分析，要不就是將各層次分析結果簡單疊加。若要分析者自行綜合各種模式，將所有重要影響都考慮在內，把握外交決策的全貌，這對分析者或決策人員來說是極高的要求。事實上，重點關注某一或者某些方面，挑選一種比較適合的模式對某一決策進行分析已經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特點，地理環境、語言、宗教等都會對其政策制定產生影響，決策分析者需要對此有清楚的了解，擁有對對象國及其所在地區的具體知識。隨著決策分析的深入，其跨學科特點日益突出，尤其是心理學研究方法的介入帶來了決策分析模式的創新，除了外交或國際關系學科的知識之外，分析者還需要了解心理學、經濟學、組織行為學、人類學等跨學科、多領域的知識。外交決策分析者需要充實自己，盡可能成為一個“全才”，知識是無限的，而人的能力有限，難以駕馭如此高的知識儲備要求。所以，外交決策分析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領域，這也是其魅力所在。

三、總結

學界承認外交決策分析是一個成長中的理論，目前在外交決策分析領域確實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造成外交決策分析困難，但這并不否定外交決策分析的價值。從理性選擇模式再出發，對外交決策分析理論進行思考，發現外交決策分析不應追求對決策的完美解釋，而是相對的滿意和信服度。理論總是處于不斷完善的過程，外交決策分析之難激發了分析人員的興趣和熱情，其中各種爭論反而推動了學科的發展和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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